旧恩 第104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她会跟侍女打闹拌嘴,会气咻咻地背后骂娘,她会写好漂亮的簪花小楷,她穿着裙子的样子好好看,她跟我一样,不吃鸡皮鸭皮,喜欢吃肘子。她怕吃胖了穿不上前年的衣裳,吃一口就让侍女快快拿走……”

  “今天她坐在榻上,也不穿袜子,就用两只手扶着肚子,说好期待我的出生。”

  “她的老嬷嬷告诉她,娘子诶,摸错了,那里是胃。”

  伏传两只手捧着茶杯,看着温热的茶汤,眼底都是孺慕与温柔:“她是阿娘啊。我现在想起她已经不在了,被她心爱的皇子辜负了,就特别心疼她,很想哭一场。可我还是想认识她。”

  他眼皮浅,掩饰般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有些哽咽:“谢大师兄带我来这里。谢大师兄准许我在此流连不去。我也要谢谢大师兄,怕我他日伤心,对我关怀备至。”

  伏传想得这么周全,谢青鹤还能说什么?

  “你心中已有取舍,不后悔就好。”

  ※

  接下来的日子,谢青鹤安闲度日,每日修行养心,指点伏传功课。

  伏传则大半时间都流连在刘娘子身边。陪着刘娘子办了假婚礼,跟着刘娘子从别馆搬进了王府长史置办的别院,做起了府中没有男主人的主母太太。

  刘娘子养胎比较艰难,孕吐一直持续到怀胎七个月,每天都在逼着自己吃饭。

  好不容易不吐了,肚子又大了。肚皮圆溜溜地挺起,腰疼腿肿,躺在榻上都不安稳。

  伏传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忍不住就要捶自己几拳,只恨自己为什么要长那么大。谢青鹤给他逗得不行,说:“你长得大,可不是刘娘子喂的么?”

  伏传想了许久,竟然憋出一句:“幸亏咱们不能让妇人生孩儿。”

  谢青鹤很想把小孩的脑袋瓜打开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

  伏传这男女之事的启蒙就被未央宫彻底搞歪了,现在又添了一层对妇人生子的恐惧,整个人已经朝着不正常的方向信马由缰疯狂乱窜。偏偏谢青鹤也没有给他好好教导的意识——小师弟日后是要承继寒江剑派掌门之位的,纵然有道侣也不是世俗夫妻,生孩子这事儿就不用多考虑了,还指点什么?

  临近刘娘子生产之时,大魔尊诱杀谢青鹤的计划已经拉开了大幕,天气逐渐变得反常。

  桑家做炊饼时,因温度太高,发面发坏了,一日的营生都毁在盆中,桑家老娘正在摔盆打碗兼心疼,桑二娘安慰她,桑小弟又大呼小叫说,挂在檐下的生猪肉长蛆了……

  不止桑家,蔺城里所有人都被反常的高温杀了个措手不及,个个热得面红耳赤。

  “要么今日吃我拉的面条子吧?”伏传对谢青鹤非常殷勤。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学做面食。刘娘子爱吃桑家的炊饼,谢青鹤喜欢吃桑二娘做的手擀面。

  伏传是个好学勤谨的性子,不仅学会了桑家炊饼的花样,还把桑二娘拿手的手擀面学了个精熟,信誓旦旦出去以后就给祖师爷空间弄个大案板,以后天天给大师兄做面条吃。

  谢青鹤认为天天做就不必了吧?可也不能打击小师弟的孝敬之心,只好默默不语。

  “这几日你多陪着刘娘子吧。”谢青鹤开始收拾屋内的笔洗砚台,“我去龙城一趟。”

  天气骤变是大变将至的预兆,刘娘子即将生产,前来追杀她与伏传的杀手也要被派出来了。谢青鹤觉得没必要让伏传亲自去龙城聆听观看,这时候陪着刘娘子,才是小师弟最大的需要吧?

  伏传秒懂。

  犹豫再三之后,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温情,而非仇恨:“我陪阿娘。”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好。”

  谢青鹤下楼锁了门,跟桑家交代了一句,说要出趟远门,伏传也回了刘娘子身边。

  刘娘子正在给伏蔚写信。大概是说孩子出生就在这几日了,不想打搅君子前程,只是还请夫君给未出世的孩儿一份祝福,起个名字。她会好好养着孩子,等待父子重逢的一日。

  那封信经由王府侍卫的手,快马加鞭送去了龙城。

  伏传突然意识到,那夺命的杀手……就是这封信引来的?!阿娘满含期盼的书信,没能给孩子带来父亲的祝福,没能给孩子带来一个认祖归宗的名字,反而引来了要命的追杀?!

  他看着挺着大肚,满脸期待幸福的刘娘子一眼,掉头追上了那封信。

  他要看看,那封信,落在伏蔚手里,伏蔚究竟会是什么反应?!

  ※

  不平魔尊并不在伏蔚体内。

  大魔尊心心念念要引谢青鹤入魔,无数魔尊在观星台折戟沉沙,谢青鹤连毛毛雨都没感觉到。

  此时大魔尊已经改换了目标,不平魔尊身负重望,通过时颜魔花侵入了束寒云的灵台,这会儿正在最紧张的时候,根本无暇顾及伏蔚。

  蔺城距离龙城不远,侍卫携带刘娘子的书信抵京时,谢青鹤已经守了伏蔚一天一夜。

  不平魔尊用伏蔚的记忆混淆了束寒云,伏蔚远在龙城,也共享了束寒云的记忆。

  他这几日也没有出门,认认真真得读取着束寒云的记忆和过往,偶尔也会发出冷笑:“活在蜜罐里的二弟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也心生不平……”

  束寒云很能体谅伏蔚的悲苦,伏蔚对束寒云却有无数的嫉妒。

  隔着千里之外,他甚至还会跟不平魔尊嘲笑束寒云:“如我们这样的人,一天挨上三顿打,日日都被皇父无视,偶尔叫皇父多看一眼,都会感恩戴德。他么,从小到大都学‘嫡长的太子’,大师兄跟师父顶嘴,他也要顶嘴,大师兄吃什么穿什么,他也吃什么穿什么……就挨了这么一顿打,立时就心生不平,情愿堕魔。与我相似?他哪有一分与我相似?!”

  不平魔尊一边和风细雨不着痕迹地蛊惑束寒云,还得分神从铜镜里显身骂他:“他是与你没多少相似。我使尽浑身解数,恨不得把你所受屈辱羞耻委屈的情绪全都一点一滴栽到他的身上,他连记忆都混淆了,也不肯背叛师门、师父!你有本事倒是帮我一把,嫉恨他有什么用处?!”

  谢青鹤往后退了一步。

  将伏蔚所受的屈辱羞耻委屈情绪,一点一滴都栽到师弟身上?彻底混淆师弟的记忆?

  谢青鹤记得很清楚。

  大魔尊说过,不平魔尊根本无法诱使师弟堕魔,最终只能强行夺去了师弟的皮囊。

  这句话当初听得轻飘飘的,无非是抵住了魔尊的诱惑。

  上官时宜不受魔惑,谢青鹤也不受魔惑,抵住魔惑又有多困难呢?

  可是,束寒云的记忆完全被混淆了啊!他甚至无意中说过,他不能养动物,养什么就死什么……那时候的束寒云,他无意识的记忆中,已经被不平魔尊种下了多么深邃的怨毒?

  伏蔚从小到大受过多少伤?受过多少苦与屈辱?

  束寒云却能抵住了不平魔尊悄无声息的侵蚀,坚持不肯堕魔,坚持不生怨望。

  “大师兄!”耳畔传来伏传的声音。

  谢青鹤抬头恰好看见伏传穿墙而入,门口就有下人回禀,说蔺城来信。

  刘娘子的手书被递送到了伏蔚面前。

  他展开书信多看了一眼,似乎才记起来自己扔在蔺城的女人早几个月怀孕了,现在孩子都快生出来了?才跟不平魔尊吵过架的他心情也不好,从抽屉里拿出一块令牌,吩咐道:“收拾干净吧。”

  下人拿着令牌出去,交给了门前听差的亲卫,命令就这么传达了下去。

  伏传简直不可置信。

  就这样?

  没有什么利益冲突,也没有多么歇斯底里。

  伏蔚看了信,就像吩咐去采买点不值钱的东西,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让人去把妻儿处理了?哪怕是心内挣扎一下呢?犹豫片刻呢?想一想那是那么爱慕自己的一条人命呢?全都没有!

  只有一句话,收拾干净吧。

  收拾干净吧……

  我和阿娘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脏东西么?收拾干净吧?!!!

第72章

  伏传浑身紧绷,身内真元几乎形成实质,紧迫地压制着屋内每一寸空气。

  眼见急速紧绷的气场只差一线就被引爆,包括伏蔚在内,屋内所有人都会死于非命。谢青鹤迅速拉住伏传的胳膊:“我也有私心。”

  私心?被大师兄拉住胳膊,伏传才从愤怒中清醒过来。

  他看着谢青鹤的眼神,虚弱又无辜。

  “你想知道的真相已经有了答案,暂且克制怒气,我还有旧事未了。”谢青鹤说。

  谢青鹤一直很体谅伏传的艰难处境。

  小小年纪身负杀母灭门之仇,仇人不仅是权倾天下的皇帝,细究之下,居然还是他的生父。

  要主持正义,要代无辜的母亲对抗暴君生父,这天下白是白黑是黑,正邪不两立……种种冠冕堂皇、义正词严的规训之下,伏传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若他流露出一丝对伏蔚的渴望与探究,就是心志动摇、背叛了正义,马上要与恶棍同流合污了。

  来自寒江剑派的教养,也不允许伏传对伏蔚手下留情。

  伏传的反应也完美吻合了寒江剑派掌门弟子的身份与规训。

  得知伏蔚所行种种后,他冷静克制,丝毫不表露自己对生父的好奇与探究——坏人就是坏人,谁想知道坏人变坏之前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但,这个坏人是你的亲生父亲呢?

  同为孤儿,谢青鹤能体谅伏传的孤独与渴念。

  人永远都会好奇自己的来处。伏传自然也会有这样的幻想。提起伏蔚时,他也会满怀遗憾的喃喃,说,我还没见过他呢。

  谢青鹤以溯往术回到伏蔚的记忆中,正是不想让伏传留下任何遗憾。

  不管伏蔚是好是坏,是慈父恶父,让伏传亲自来看一看,翌日再做任何决定,都不至于在余生中揣测懊悔,去做“如果我当初如何努力,事态会不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的虐心猜疑。

  这层目的早在一年前就已基本完成。

  伏传在未央宫时就对伏蔚心生厌恶,宁可蹲在朝阳宫看羊妃骂人,也不想再跟着伏蔚的记忆,看他从笨拙到熟练地学习如何害人。蔺城偶遇刘娘子之后,伏传更是连龙城都不想回了。

  唯一留下的疑惑,是当初追杀刘娘子的命令,究竟是谁的手笔。

  ——都已九成肯定是伏蔚所为,可束寒云辩称乾元帝所为,伏传就存了一丝不切实际的期望。

  现在连最后一点疑惑也没有了,溯往术已经揭开了伏传所欲知的一切真相。

  事已至此,再沉溺于溯往术中,也不过虚度光阴,并无益处。

  谢青鹤也不想让伏传跟着刘娘子去逃亡,经历一场生离死别。十月怀胎的相伴还不足够么?纵然刘娘子泉下有知,也绝不会希望儿子跟着自己去经历那一场诀别与苦难。

  他说的私心是另一件事:“你若杀了伏蔚,记忆断绝,我就不能知道十一年前的旧事了。”

  伏传才想说话,身边的场景就已经发生了变化。

  屋子仍是这间屋子,格局没有变动,冬天的寝饰换做了暮春。伏蔚看上去成熟了许多,体格厚实不少,浮在脸上的丰嫩逐渐凝实成冷峻之色,再也没有从前的娇软柔嫩。

  他站在铜镜之前,几个从人正在替他穿戴软甲,披挂上身,更添几分肃杀庄严。

  伏传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愕然道:“这就是……五年之后了么?”

  谢青鹤静静地看着伏蔚,一言不发。

  伏传气道:“我要去看阿娘!大师兄,你说了我可以陪着阿娘的!她,她还没有把我生出来,她若是看见追杀她的杀手也会害怕,我……”

  “你能如何呢?”谢青鹤反问。

  伏传被问得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