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273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谢青鹤点点头,说:“我去。”

  谭长老领着谢青鹤往南北杂货铺子走,边走边给他介绍:“那铺子是个幌子,实则是个分坛。这些年魔物逐水而居,到处都是神神鬼鬼的事情,前任祖师……你知道么?”

  谢青鹤写秘字时耗费了太多精神,这会儿走路也是蔫蔫儿的,打不起精神:“知道。应千月祖师,他老人家做主将祝祷伏魔术传世,使许多江湖同道都掌握了一两个用以应急伏魔的法印。德昭日月,功兴千秋。”

  谭长老越发好奇他的来历:“你与我派究竟有什么渊源?”

  谢青鹤也不想被谭长老忽悠到知宝洞里蹲着抄典籍,指了指自己腰间:“佩印之人。”

  谭长老顺着他的腰挂想了想,突然震惊了。

  这世间用印章、印玺做法宝的修士,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他问谢青鹤跟寒江剑派有什么渊源,谢青鹤突然提及佩印,这就是有特指了——佩什么印?

  寒江印!

  唯独寒江剑派的掌教,才有资格执掌寒江印。

  如果谢青鹤是前辈祖师,怎么会对谭长老自称晚辈?各处恭敬?应千月祖师登真不过四十年,谢青鹤却称呼应千月祖师为“他老人家”,这就说明很多问题了。

  “你是……来自后世?”谭长老小心翼翼地问。

  谢青鹤解释说:“虽在后世,不是此界。”

  同宗同脉,沟通起来非常简单,谢青鹤只说了八个字,谭长老秒懂。

  只是修士也难以免俗,谭长老得知谢青鹤来自后世,免不了想要问东问西。

  比如未来的世界怎么样了?我们宗派发展得如何?天下是否大同?百姓是否都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是不是未来所有修士都跟你一样可以周游诸天诸世界?云云。

  他设想的未来太过美好。

  谢青鹤反问道:“谭长老读过宗内史稿么?”

  谭长老的兴奋被浇了一瓢冷水,顿时蔫儿了下去。

  如果此世相较于一千年前不能更好,那也就不能对一千年后有什么颠覆性的改变。

  谭长老这个时代的修士已经不能与冼花雨祖师时代相比,后世的修士更是一代比一代式微。

  上官时宜与谢青鹤都是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不世之材,他俩前后主导的寒江剑派不能作为参考。

  若是将谭长老的时代往后,上官时宜拜入寒江剑派之前,这中间一段时间单独拿出来审视,就是一个不断退化、不断衰弱的过程。

  “至少你拜入宗门的时候,知宝洞里的典籍比我们这时候多些?”谭长老问了最关心的话题。

  谢青鹤想了想,说:“只少不多。典籍总是在流失。一门绝学倘若三代没有传人,后世就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知宝洞许多秘本都是我在补缺,当然,有时候我会回到古早时候,也能从前几代祖师跟前得到一些指点。”

  谭长老听明白了。敢情后世不是典籍多,而是有了谢青鹤这个可以到处跑的掌教真人,开启作弊模式,从典籍还没丢的时代找到失传的本子带回去抄录。

  他听得连连感慨:“佩服,佩服。”

  失传的秘本真诀抄录起来没那么简单,若是不能理解,秘字见过就忘。

  谢青鹤此来用的是蒋英洲的皮囊,回去显然也带不走此世的任何东西,他想要把失传的秘本带回去,唯一的途径就是自学自修,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回到现世才能完美抄录。

  这就等于要把所有失传的典籍都学遍,才能顺利带回。

  外行人听着或许觉得不过与此,谭长老这样的宿老才知道此事何等艰难。

  ——寒江剑派的内门弟子也仅是专修一门,看资质辅修一两门绝学,能学到四五门绝学的都是惊才绝艳之辈。哪可能像谢青鹤这样来来回回地搬?

  谢青鹤已经把谭长老镇住了,他也知道谭长老不会善罢甘休,说:“我今世在外游学,不能专注修行。您回宗门翻一翻知宝洞,有哪些缺失又紧要的修法,写一个单子给我,我照着单子抄录。有的就录下来,没有的……我也没辙。隔三五个月,您派人来取一回。”

  谭长老对此深为满意:“那敢情好。”

  谢青鹤又说了在羊亭的住处等等,与他议定了这件事。

  谭长老安了心,不再旁敲侧击地试探,谢青鹤就省了许多应酬他的功夫。

  二人回到南北杂货铺,柜上伙计还是歪着打瞌睡。谭长老也不管他,带着谢青鹤直接去了后堂。当初吃火锅的屋子早已经收拾干净,谭长老打开柜子,拿出一枚二指宽的小木牌,放在供桌上。

  谢青鹤认得这是剑祖令。

  这东西是寒江剑派执法时供奉的裁决象征,有执法权的弟子手里都有一块。

  据路上谭长老的介绍,谢青鹤得知这些年魔物泛滥,有水的地方就有魔物聚集,尤其是大江大河水流充沛之处,很可能会有魔物兴风作浪。前任祖师应千月将祝祷伏魔术列为传世之术后,江湖各派都可以去寒江剑派领取秘籍法典,进行修行。

  这就导致不少非寒江弟子也掌握了一些伏魔法印。

  本意是用以伏魔救弱,但是,法印传出去了,别人想要做什么用,寒江剑派也管不住。

  三天两头就有人跑到寒江剑派告状,说甲某乙某用法印打我,他没道理,就是欺负我,你教了他功夫,你要给我们做主!寒江剑派被搞得焦头烂额,破事一天一天地根本处置不完。

  因为这些破事实在太多了,事情又很简单,且完全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解决,就是奔波各处一来一回折腾得闹心,寒江剑派干脆安排了几个分坛在各地就近解决问题。

  谭长老被安排在京城坐镇已经有十多年了,手里自然也有代表执法身份的剑祖令。

  谢青鹤一路走回来累得想瘫坐,谭长老供上剑祖令之后,点上香烛。

  法坛森严,祖师在上,谢青鹤只得起身侍立。

  谭长老这时候才把摄魂木牌取出来,正想把焦金举和焦夫人的魂魄放了出来,突然指了指旁边的屏风,对谢青鹤说:“要么你躲一躲?就剩下一点儿了。再烧一回,神仙也抢不出来几缕残魂。”

  谢青鹤:“……”

  他钻到屏风后边一看,里面是谭长老歇息用的床榻,布置得清静素雅。

  有屏风隔着倒也不至于失礼,谢青鹤蹬鞋上榻倚在凭几上,见桌上还有放了两天的李子,风吹得有些蔫儿了,看着也还能吃,他随手捡起来擦了擦,不着声地啃了两个。

  李子非常甜。谢青鹤一边啃,一边透过屏风看外边的情况。

  焦金举和焦夫人的魂魄都被谭长老放了出来。让人意外的是,焦金举的魂魄只剩下一缕“灰烬”,飞出来的瞬间就消失了。焦夫人则伤痕累累地瘫软在地上。

  谭长老厉声质问道:“你竟敢吞吃生父魂魄?!”

  魂魄互吃就跟鬼魂打架一样,在阴间并不罕见。许多老鬼、厉鬼,踏出自强的第一步就是吞吃弱小鬼魂,壮大自己。修士、神仙都看不起鬼修,就是认为它们修法低劣残忍,宛如禽兽争食。

  让谭长老愤怒的是,焦夫人吃的是自己父亲的魂魄。

  而且,她很显然是趁着父亲虚弱无力的时候,吃了父亲的残魂。

  焦夫人含怒回头:“我不吃他,他就要吃我!父杀子天经地义,子杀父天理难容?”她是鬼魂,哭不出眼泪,却有一丝湿润在眼睫,“我为了保他宁可自尽。他为自保却要吃我!”

  焦夫人非常伤心。

  谭长老被她一通反呛,竟反省了起来。

  焦大学士对子女的牺牲非常无情,为了逃脱谭长老的追捕,他宁可藏在儿子焦寰的皮囊里。

  须知道一个人的皮囊岂能盛装两个人的魂魄?焦金举有传承能修行,魂魄必然比焦寰的强悍。二人同在一个皮囊待得久了,焦寰很可能混淆认知变成疯子。

  焦夫人说焦金举要吃她,谭长老是相信的。焦金举就是这么冷漠自私。

  若焦夫人吞吃焦金举是为自保,那又有什么可指责之处?她为了保护焦金举,宁可自裁而死,却没能得到焦金举同样的付出和爱护,愤怒之下对焦金举做出了反击,岂不是天道循环?

  坐在屏风后的谢青鹤不得不指点道:“长老,天眼术。”

  ——一个为了保护父亲甘愿自裁的女儿,怎么可能马上就对父亲痛下杀手?

  谭长老方才意识到不对,用刚学会的天眼术察看,愕然发现伏在地上的焦夫人身形模糊,似乎笼罩着一团血气。他用魂锁将焦夫人罩住,施法一扯,竟然将外面那一层血气连带着一层虚无的魂气拉扯了下来,留下一团模模糊糊带了些焦痕的残魂。

  这掉出来的魂魄根本就不是焦夫人,而是焦金举!

  鬼魂说话无声无息,能听见鬼言鬼语的修士也是通过魂魄特质区□□份。焦金举用了焦夫人一部分残魂笼罩自己,再用焦夫人的残魂说话作态,自己藏在焦夫人的残魂之中,不漏丝毫破绽。

  谭长老都气笑了:“焦金举,你挺会玩儿啊!若非刚学了天眼术,本座都被你骗过去了!”

  焦金举在被摄入木牌时,曾经瞪了谢青鹤一眼。魂体直接的恶意,触发了谢青鹤庞大元魂的自然反击,马上就被炙烧成灰烬。最终逃入摄魂木牌的,只有焦金举的一半残魂。

  受了伤的残魂想要痊愈,唯一的办法就是吞吃其他魂魄。

  谭长老的摄魂木牌里有好几个魂魄在里边拘着,还没来得及处置,不过,都不是善茬。

  焦金举虽也有传承修为,奈何魂体受伤太重,不说攻击其他魂魄壮大治愈自己,自保都很艰难。

  焦夫人保护了他,并且在他需要的时候,奉献了自己的魂魄。焦夫人一部分魂魄治愈了焦金举残留的灼伤,一部分魂魄则化作虚无的魂气,缭绕在焦金举的残魂之外,让他可以伪装成焦夫人的模样,妄图逃过此劫。

  “你这一双子女,对你倒是孝顺。”谭长老说。

  谢青鹤听得摇头。

  焦寰自愿献出皮囊,给焦金举做逃命的肉盾。焦夫人更是把魂魄都给了他,试图保他无恙。

  子女如此孝顺,焦金举作为父亲,他对得起这份孝顺么?

  他就那么理直气壮地强占了儿子的皮囊,丝毫不在乎儿子可能混淆认知、成为疯子。他也安之若素地接受了女儿的奉献,让女儿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去赌自己蒙混过关的可能。

  ——对于焦金举来说,儿女都是可以利用的资源,他用得毫不怜惜。

  焦金举被谢青鹤伤得太重,哪怕吞吃了焦夫人的一半地魂,还是虚弱得站不起来。

  “少和老夫说那等废话。凭你这般耀武扬威,不也是个断子绝孙的绝户?老夫纵然死了也有后人香火供奉,你又有什么?你纵然比老夫多活几十年,埋进土里一样骨血成泥。不一样的是,老夫有后人祭拜,你不过是一个孤魂野鬼!”焦金举冷笑。

  谭长老也不生气,说道:“你可能不知道,本座登真是埋在琼林。左右都是前辈先人,就算本座下了地府,阎罗殿前也能找关系,说不得本座下去的时候,你还在地狱受刑,本座找找关系,谋份差事,说不得还能做你的刑官呢?”

  谢青鹤莞尔一笑。谭长老在胡说八道了。

  “哦,本座忘了。你看看这是什么?”谭长老走到法坛前,示意供着的那枚剑祖令。

  “你不是本门弟子,可能不知道。这枚木牌叫作剑祖令,但凡有资格行走天下执法,为宗门清理门户的人,都持有这枚剑祖令。在寒山内部它还有一个别称,叫‘天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是不报,天诛来到。”

  “你是善人,见了剑祖令,必有善报临门。你是恶人,见了剑祖令,生者必死,死者魂散。”

  谭长老从法坛上抽出三根素香,取烛火点燃,插在香炉中。

  “你没机会下地府了。”谭长老说。

  焦金举在摄魂木牌里都挣扎着吞吃了女儿的魂魄,试图蒙混求生,哪可能原地俯首待罪。

  谭长老才把香插进炉子,焦金举就拉扯着魂锁,试图从地缝里钻出去。

  鬼魂逃生的路线和活人不同,门窗大路一概不能走,今日酷暑炎夏,烈日高照,焦金举只剩残魂经不起如此阳气冲撞。他想走就得潜入泥地,屋内地板是两层,亲人一层是木地板,底下一层是石砖,都有缝隙。

  焦金举着急往地缝里钻,谭长老一只手挽着魂锁,一只手取下悬挂在墙上的桃木剑:“你那点儿修为欺负欺负普通老百姓也罢了,班门弄斧不嫌可笑?”

  焦金举挣扎了一会儿才发现根本走不脱,他回身看着执剑的谭长老,反问道:“你们寒江剑派自诩名门正派,白道魁首,个个都是道德圣人,却不去管卖官鬻爵、祸害百姓的贪官污吏、权贵恶霸,只会来抓老夫这等为民除害的穷苦出身——你常年在王府公主府出入,你身边那个年轻人,他不也跟着老夫那世子外孙身边殷勤讨好?老夫是班门弄斧,你们也不过是豪门鹰犬。走狗下流!”

  “你说你是为民除害。”谢青鹤突然开口,“原时安怎么祸害百姓了?”

  焦金举冷笑道:“害他的是秋思,与老夫有何相干?你们要清理门户,要连坐,老夫既然学的是你们的功夫,守你们的规矩也无话可说。可是,秋思所学,并非老夫所授。她只管偷学,再去作恶,你们找上门来,要老夫去杀了她清理门户也罢了,二话不说就要将老夫赶尽杀绝……”

  “你若不服,此事再审。”谢青鹤打断他的抱怨,“你说焦夫人所学并非你传授,是她偷学。若当真如此,她谋害原时安离婚之事,怪不到你头上。不过,她偷学所得有限,做不出那把旧如意。”

  焦金举推了个干干净净:“旧如意是秋思她娘所做,与老夫有何相干?”

  说到这里,他也有几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洋洋自得,询问谭长老:“你若以世俗人伦罪我,秋思她娘是我夫人,没能管束好她,这是老夫的过错。你们讲的是世俗纲常么?以法脉连坐罪我,秋思她娘一身所学来自施家,你该找她死了二十年的亲爹,与老夫有何相干?”

  这个话题里涉及到的就是法脉传承的问题了。焦金举法脉来自于他的母亲,来自嫁入焦府的施老太太。他的夫人施氏虽也懂得修行之法,其法脉却非施老太太所传,而是来自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