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280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谢青鹤披上斗篷,出门吩咐舒景:“点个灯笼来。”

  舒景见他是要出门的架势,连忙去取了灯笼点了送过来,问道:“主人,奴服侍您出行?”

  谢青鹤摇头,吩咐道:“你在家守好门户,我今夜不回来了。”

  家里还有女眷在,若谢青鹤一夜不归,势必要舒景在家看守门户。舒景也不敢问他这会儿出门是要去哪儿,轻轻拉上院门,提着灯在前引路,一直把谢青鹤送到了坡下。

  拐弯过去就是灯火通明笑语喧哗的酒楼,谢青鹤接过灯笼,说:“回去吧。”

  舒景哈腰站在远处,眼见着谢青鹤避开了酒楼揽客的帮闲招揽,一路往前走了,他才转身爬坡回家,院前挂着灯笼,一地暖光浮石,唯一不大好的是,院子里蒋二娘和蒋幼娘还在吵架。

  舒景默默叹了口气,闩上院门。

  两位姑姑吵架,主人都不敢插嘴,哪有舒景说话的份儿?作为家中奴婢,两位主人忙着吵架不肯睡觉,他也不能洗漱回屋休息,只好顶着瑟瑟秋风,坐在廊下发呆。

  另一边。

  谢青鹤提灯去了从前赁居的小屋,点上灯,打水把床榻擦拭了一遍,打坐休息。

  他极其挑剔居住的环境。

  有高床软枕,四处干净整洁自然好,最重要的还是得同住屋檐下的人脾性和善,彼此不存恶念。

  谢青鹤不能与虚伪暴躁的蒋占文与满腹尖酸的张氏久住,特别厌恶家里充满了戾气与挑剔的呼喝声。若蒋二娘与蒋幼娘也总是吵闹不休,那他从前与姐姐们同住的想法,也要彻底打消了。

  倒不是说要放弃姐姐们不管,谢青鹤考虑的是,可以在羊亭县另外赁个住处。

  他已经意识到了,今日的吵闹只是家中不宁的开端。

  只要一日不解决父母与孝道的问题,蒋二娘与蒋幼娘都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他知道自己不是蒋英洲,知道蒋占文与张氏的溺爱曾杀死了全家,蒋家姐妹不知道。谢青鹤没有孝顺蒋占文和张氏的义务,蒋英洲凭什么对溺爱他的父母不孝?

  谢青鹤不觉得蒋二娘与蒋幼娘挂念父母有什么错处。就算蒋占文与张氏对女儿再是刻薄,也有生养之恩,蒋二娘与蒋幼娘都是活生生的人,有想法也有感情,何况,她们确实是蒋占文与张氏的亲闺女,不是谢青鹤这样的“外人”。她们想对父母尽孝,谢青鹤完全理解。

  只是,她们对父母的牵挂与迫切想要尽孝的心情,与谢青鹤没什么关系。

  他对蒋家姐妹的怜悯与救助,仅仅是当初心中偶发一念慈悲,既非义务,也非责任。

  他愿意对两个无辜的女孩子好,不代表他要包办一切,实现蒋家姐妹的所有愿望。蒋二娘倒是想父慈子孝、全家和乐,谢青鹤就得回蒋家继续给蒋占文装乖儿子?这都是没谱的事情。

  谢青鹤拿定了明日就去赁住处的主意,做了晚课,准备休息。

  这屋子早就被搬空了,除了房东留下的几样家具,铺盖被褥一概皆无。

  谢青鹤倒是想打坐调息一夜,架不住蒋英洲是个绝对不修的皮囊,坐久了也累。他熬到半夜,只觉得腰酸背痛,只好去院子里打了一趟拳舒展筋骨,回来看见光溜溜的床板,无奈地卷起斗篷,充作枕头,干巴巴地蜷了上去。

  囫囵一夜醒来,天已经大亮。

  谢青鹤重新梳了睡得发呲儿的头发,也没有衣服可换,将斗篷搭在臂上,溜溜达达回家。

  才走出民巷步入长街大道,就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熟悉身影,正是南北杂货铺的看铺伙计。前面就是码头,看来这人是坐船过来的。谢青鹤招呼道:“小师兄?”

  鲜于鱼正在包子铺问路,闻言倏地抬头,双目如电般从人群中搜到了谢青鹤的身影。

  “哎!”他答应一声,谢过了正在跟他指路的本地人,提着包袱冲到谢青鹤跟前,“真人在上,弟子鲜于鱼拜见!”

  这条长街非常热闹,前面是庄园有大批学子出入,往东就是浅水码头,来往商队也很频繁,人群聚集的地方自然就有生意,一路上卖吃的喝的玩的新奇玩意儿不少。这会儿天已经彻底亮了,街上熙熙攘攘都是人,鲜于鱼是修行之人,说话时中气十足,一张嘴就引来不少人侧目围观。

  众目睽睽之下他纳头就拜,谢青鹤哪里肯受礼,含笑死死拉住他的胳膊:“不、必、多、礼。”

  “我与谭长老约定三五个月来一趟,这还不到三个月吧?”谢青鹤带着鲜于鱼回家,途中闲聊了几句。

  鲜于鱼讨好地说:“是弟子央求先来一步,欲向真人求教天星聚合之术。”

  谢青鹤想起他那条带着阴阳鱼的腰带,说:“你那条腰带上的天星镇符很见功力,只是读死了经典不懂变通罢了。”见鲜于鱼带了点忐忑又小心的表情,他笑了笑,“这也简单。你若有心于此,我可教你一门观星术,若嫌观星术太难入门,给你一本今世星图也无妨,我都记得,抄给你吧。”

  普通的观星术是以肉眼观天,寻找天上诸星的分布轨迹。

  修士的观星术则复杂得多,毕竟肉眼能识别的星星非常有限,且常常受困于地域与天气。大修行者不仅目力远胜常人,传说还可以魂游天外,亲往北斗南斗之间,看见许多肉眼不可窥视的星辰。

  谢青鹤的观星术就是能够神游天外的不传之秘,他怕鲜于鱼学不会,才有抄录今世星图之说。

  鲜于鱼欢喜得又要纳头便拜,谢青鹤死死拉住他:“你这个毛病……快改了吧。”

  两人回家的途中,谢青鹤熟门熟路地在街坊铺子里买了油条豆浆,切了酱肉豆干,半斤卤面。鲜于鱼对糯米包油条非常新奇,谢青鹤也给他买了两个。他俩一起进门时,一直冷战不肯与对方说话的蒋家姐妹,才愕然意识到弟弟昨夜不在家——今早才回来。

  “这是我在京城认识的朋友,是谭长老的徒弟。”谢青鹤向众人介绍。

  鲜于鱼不是谭长老的徒弟,不过,谢青鹤非要这么介绍,鲜于鱼也没有反驳。谢青鹤才答应教他观星术,他便执弟子礼拜见了蒋家姐妹。

  “我买了豆浆油条卤面。吃饭吧。”谢青鹤把手提的油纸包放在桌上。

  往日舒景早就该迎上来接东西了,蒋二娘哭了一夜眼睛还肿着,先把油纸包接过,拿到厨房装盘再送上来,蒋幼娘则打了水进屋,谢青鹤放下斗篷去洗脸擦牙,好歹是把穿了一夜的衣裳换了下来。

  一顿早饭吃完,舒景也始终没有出现。

  谢青鹤没有问他去哪儿了,跟蒋二娘交代了一句:“我陪鲜于兄去看个住处。”

  鲜于鱼面露微笑。看什么住处?

  二人出门之后,谢青鹤才解释说:“家里两个姐姐老吵架,恰好你来了,重新赁个住处。你住不住无所谓,我只怕要常常去躲一躲。”

  鲜于鱼今天就是在外面撞见他的,蒋二娘眼睛也还肿着,与蒋幼娘之间的气氛更是僵硬,一切都对得上,所以,鲜于鱼也没有怀疑他的说辞,略觉好笑地陪着他找中人挑住处。

  谢青鹤在羊亭县住了小半年,早已不是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的外地人。他不想听姐姐们吵架,也不想住得太远,就在附近街坊打听有没有出赁或是出售的屋子。就有街坊指点,说原来篾条店的铺子正在出赁,不妨去打听看看。

  篾条店的老板,就是舒景口中只会戕害幼童的恶人,被舒景杀死了埋在了家里南墙下。

  谢青鹤顺路过去,篾条店还开着门,看店的是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也不像是正经看店,翘着脚坐在躺椅上百无聊赖,见谢青鹤上门,吊儿郎当地说:“随便看啊,给钱就卖。”

  篾条是劈竹而成的小竹片,手艺人用它编制各种器皿,诸如竹筐竹篓竹簸箕之类。大凡庄户人家都会用篾条编东西,家里就有现成的竹子,劈开了就能做各种器物,竹子长得又快,是非常经济的作物,只有在城里的人家才会花钱到篾条店里采买,因材料易得手工低贱,也卖不上多好的价钱。

  “我来看看房子。”谢青鹤说。

  那年轻人才坐了起来,说:“哦。房子啊,前铺后院,后边院子挺大,都是二层的屋子,除去灶屋柴屋,有个堂屋,另外还有六间房,宽敞。你要是租住,一年十两银子,三年二十八两。若是买断,一口价五十两,这铺子里的货也都给你了。”

  羊亭县往来繁华,篾条店距檀楼也就半条街的距离,若是卖些胭脂水粉玩物首饰,或是小吃玩意儿,凭着来往的人流都能赚大钱。这个铺子买断要五十两银子,价格是很合理的。

  谢青鹤还记得蒋二娘想做女红买卖,把这铺子盘下来未尝不可。

  “可以去后面看看么?”谢青鹤问。

  那年轻人就摇摇晃晃起身,嘴里嘟囔:“跟你说了后面很大,怕我骗你不成。”

  谢青鹤跟着他往后走,路过一间黑漆漆只有一片亮瓦照明的厨房之后,再往后走,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果然占地很大。另外三面都是二层木楼,连在了一起,光照很好,屋子也开阔体面。

  谢青鹤就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大对了。这么大的院子,三栋小楼连着铺子,就五十两买断?

  “小哥,这地方莫不是出过人命?”谢青鹤故意问。

  年轻人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就你们这些没见识的,拣着便宜不知道装乖,还非得要我开个吓死你的价钱,你才觉得它货真价实?我倒是照着市价要它一百二十两,你给得起吗?你就算给得起,你马上就买吗?要不是急着脱手,叫你拣着这便宜了?”

  鲜于鱼皱眉道:“你说话客气些。一点就炸,十二生肖属炮仗的?”

  谢青鹤则客客气气地问:“这不也是怕铺子到手反而惹麻烦么?小哥是个实在人,不妨跟我俩说说,这铺子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就急着脱手了?”说话掏出半角银子,递了过去。

  那年轻人嘿了一声,给了谢青鹤一个“你懂事”的表情,原地开唠:“这篾条店的老板,是我远房的堂叔。他这一房搬到县里来很长时间了,也不怎么跟族里联系。上一回见他,还是我那从祖父兄弟过身,他到祠堂划族谱的时候……”

  事情很简单,就是个很寻常的族内争产故事。

  篾条店老板这一支搬到了县城里,与族人不亲近,又中年丧子,失去了顶门立户的长子。

  他在乡下老家的父母兄弟都认为他在城里飞黄腾达了,臆想他在羊亭县赚了多少钱,家底多厚云云。遇上兄弟生病,在族里借了不少银子,都是用篾条店老板的名义担保。

  如今篾条店老板突然失踪,他老婆不知道人去了哪里,就去老家打听。这就惊动了老家的亲族,全都知道他失踪了。族内借钱给他兄弟治病的人都惊呆了,纷纷上门催债。

  这时候,篾条店老板的父母就向儿媳妇放了话,把县城的铺子盘出去,钱拿回来还债。

  这刚丢了丈夫的儿媳妇当然不肯,说丈夫还没找到,怎么就说到了盘铺子上了?

  公婆态度非常坚决。要么你自己去盘了铺子,钱拿回来还债,你可以带着儿子回乡下老宅来生活。要么把儿子带回来过继给大伯子,公爹做主把你嫁出去,铺子自有公婆做主卖了。

  这丈夫失踪的倒霉妇人能有什么办法?大儿子死了,小儿子才六岁,丈夫不知所踪,公婆如狼似虎,嘴上说把她“嫁”出去,谁知道会被嫁给什么人?远远地卖出去也未可知。妇人一旦嫁了人,那就是别人家的东西,任凭夫家处置了。

  那年轻人拍拍谢青鹤的肩膀,保证道:“你放心,这铺子是族里做主卖的,银货两讫,房契地契都在,去找官牙做中作保,再没有反悔的道理。卖给你就是你的了,这便宜可算是拣着了。”

  谢青鹤说:“订下来吧。我就住在那边坡上的小院,待会儿带了钱来找你。”

  “那你可快点来。万一还有人来看,先到先得啊,不保准一定给你。”年轻人说。

  谢青鹤点点头出门。

  鲜于鱼在旁说:“虽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过,族内上下合伙欺负孤儿寡母吃绝户的事,哪里都不少。以我看来,有没有乡下兄弟治病借钱的事,尚未可知呢。”

  谢青鹤听得认真,却不置可否。

  他回家去取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又拿了二十两碎银子,请了一位官牙一起去篾条店。

  五十两银子交给了那年轻人,二十两银子则给了官牙,一部分用作过户的契银,剩下的则是给官牙的佣金和赏钱。他如今也不是一文不名之人,作为庄老先生的座上嘉宾,消息灵通的官牙对他极其客气,看得那负责卖店的年轻人都连连侧目,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有了官牙的尊敬与客气,震慑住了乡下来的年轻人,谢青鹤想知道的事就很好打听了:“小哥,我想见一见店主的夫人,若是不大方面,让我见一见店主的父母也好。”

  “嗨,我说你这人到底担心什么呐?契书都给你了,还要去官衙过档,朝廷都认了的事,你怕什么呢?”那年轻人正在夸张地跳脚,看见官衙和鲜于鱼的表情,想起眼前这位小少爷可能身份不凡,马上又蔫儿了下去,“你要见我远方的叔爷比较远,他在一百六十里外的浣纱村。我这个远房堂婶儿倒是就在县里——她在她娘家躲着。”

  谢青鹤看了官牙一眼,那官牙连忙说:“这文书小的先拿去做,下午给您送府上过目。”

  小年轻口袋里揣着五十两银票也是满身轻松,带着谢青鹤去找篾条店女主人的娘家。篾条店女主人姓胡,娘家在城西烧炭为生,家里有炉子还有堆码的货物,占地颇为广阔,院墙也修得很矮。

  小年轻带的这条路对着胡家后门,要绕过院子去前门拜访,平白多走半里地。

  那小年轻就招呼:“他家卖炭的。地方宽敞。四通八达都是路。”

  谢青鹤见那后门进去也是挨着院子,居住还在里边,而且,院子各处的门也都开着,显然是方便客人进出,也就跟着走了进去。夏天是烧炭生意的淡季,秋天也才复工不久,看着颇为冷清。

  谢青鹤历世万年之久,做过各行各业,还真还没有干过烧炭的买卖,对此颇为好奇。

  所谓知道,求知之道。不知道就想知道,这个过程就很容易顿悟。

  就在谢青鹤分心打量的时候,鲜于鱼突然咳了一声。

  这显然是提醒。

  然而,被提醒的两个人都很激动,谁都没听见鲜于鱼故意的咳嗽声。

  前面带路的小年轻已经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只差没探出个脑袋去听内巷里两人说话了。

  胡氏急切地说:“刚才隔壁小曲来报信了,已经有人去买我家的铺子了!二郎,家里只有你对姑姑好,你不能不管姑姑啊!真让你姑父家里把铺子卖了,我和你显表弟哪里还有活路?”

  胡延被拦住去路也很无奈:“姑姑,不是我不帮你,这事我也插不上嘴啊。”

  胡氏急得团团转:“你去求你爹,他是我兄弟,我的娘家人,总该替我做主的!”

  “姑姑,你若是被欺负了,祖父祖母不在了,我爹是该给你出头做主。可如今姑父失踪,他的父母要处置他的产业,这说破天也是他家的道理。我爹拿什么出面?被人误会说我们胡家贪图梁家的财产,那就很难听了。”胡延说。

  ……

  鲜于鱼又咳嗽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