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281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咳嗽完全不管用,激动中的胡氏听不见,胡氏朝着胡延哇哇喷,胡延也没听见。

  两人就胡家有没有资格代表胡氏去跟夫家争产辩论了几句,以目前的律法而言,连出嫁的胡氏都归属梁家所有,她的娘家哪里管得了梁家处置自家财产?

  胡氏或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怒道:“你们就是记恨我!胡延,十多年前的事,你还记得这么牢。你一个男子,本就无有贞洁可言,就叫你姑父亲了几下,摸了几下,就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这么多年!我谨儿死的时候你就幸灾乐祸,我不与你计较,如今你姑父不见了,我走投无路,你还要对我落井下石!你好狠的心啊!”

  鲜于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咳嗽都忘了咳。

  谢青鹤则很意外的发现,一直在前面扒着墙看好戏的小年轻,脸色变得非常晦暗。

  ……都是受害者。

  如果篾条店老板真如舒景所说的那么丧心病狂,那么,他不可能只对邻居下手。

  他的第一个谋害对象是姨姐的儿子,那么,他同族的远房堂侄,舅兄或是妻弟家的内侄,又怎么可能幸免?如此猖狂的作孽,也压根儿不可能瞒得过枕边人。篾条店老板的所作所为,他的妻子胡氏一清二楚,听她的口气,她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胡延突然伸手掐住胡氏的脖子,狠狠将她脑袋摔在内墙上,低声道:“你再敢说一个字!”

  胡氏被摔得眼冒金星,却似抓住了胡延的弱点,憋着一口气威胁道:“你马上去找你爹,叫他带人去把我铺子里那个无赖赶走。再出钱把我的铺子买下来。否则……我就把你小时候被姑父奸过的事情告诉所有人,整个羊亭县都知道你个被男人骑的兔儿爷!”

  鲜于鱼考虑了片刻,轻声询问谢青鹤:“真人,要不,咱们先撤?”

  谢青鹤摇摇头。鲜于鱼认为胡氏死不足惜,谢青鹤也觉得胡氏可恶。篾条店老板作恶多年,胡氏是否帮凶也未可知。但是,胡延何辜?侄子杀死姑母也是重罪。胡延可没有舒景杀人埋尸的本事,他今天冲动之下杀死胡氏灭口,下场很可能被判斩立决。

  前面的小年轻已经走了出去,大咧咧地喊:“喂,你们干什么啊?杀人啊?堂婶儿,铺子盘出去了,官牙已经做了契书,买家老爷说想见见你,我就把他带来了。”

  胡氏听说铺子已经卖了,正常反应应该是意识到再威胁胡延也没什么意义。

  然而,胡氏并不是正常人。她没了铺子,就得回老家与公婆同住,乡下到处都是她丈夫曾经欺负过的小男孩,如今都已经长成了顶门立户的男子汉——不仅她会过得很惨,她的儿子也未必能活到成年。这让胡氏非常绝望。

  “梁选,婶儿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认得这个生得人模狗样的秀才公吗?别看他长得体面,读书人,前程似锦,其实啊,哈哈哈,他就是个……”胡氏一句话没说完,被小年轻掐住了脖子。

  胡延都看呆了:“哈?”

  “就你这还秀才公?我看你是个呆逼公!有剪子没?没剪子拿把刀来,把她舌头割了!”小年轻一只手稳稳地掐住胡氏的脖子,胡氏个儿矮削瘦,被他捏得直翻白眼,无法动弹,“快点!”

  胡延马上就冷静了下来,意识到他与胡氏的话都被梁选听见了。

  割掉胡氏舌头是个防止她胡说八道的好办法,但是,这个办法关起门来,在家里瞒着做是可以的。爹娘都知道姑父从前做过的恶事,也知道姑母在其中担任的帮凶角色,对姑母没什么好脸色,若是知道她要败坏自己的名声,只怕爹娘第一个就要来剪她的舌头。

  但是,梁选是胡氏夫家的族人,这个人是否能够信任?胡延并不肯定。

  谢青鹤原本不想出面。

  他本来是怜惜胡氏的遭遇,另外准备了五十两银子,想要给胡氏与其幼子留着防身之用。

  哪晓得这么巧就撞见胡氏跟胡延争执。胡氏既然是其夫的知情帮凶,也就无法博取谢青鹤的同情,这五十两额外的银子是不必再想了。只是听见的事情涉及胡延阴私,听壁脚本就不对,这时候悄悄离开,把这件事彻底忘记,才是做人的道理。

  偏偏又闹了这么一出。

  梁选差点把胡氏掐死,胡延又怀疑他的动机,不肯去拿剪刀“封”口。

  谢青鹤只得带着鲜于鱼近前,在胡氏的颈项处指点了几个位置,鲜于鱼指尖透力,隔空打穿了胡氏的几个穴位,一点儿血也没出,胡氏就彻底失声,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谢青鹤又问胡延:“她会写字么?”

  胡延迟疑地说:“略认得几个字。”

  鲜于鱼也有点迟疑:“真人,她若是认得字,只怕就不好办了啊。”人可以用手指写字,也可以用手臂写字,实在不行还可以用脚,用点头的方式写字。

  谢青鹤随口指点说:“你做梦的时候,能读懂梦里的文字吗?”

  鲜于鱼被问懵了,努力回想了很久,摇头道:“不知道。弟子很久不做梦了。”

  反倒是胡延回答道:“梦中偶然能得诗句,随口而出。但是,若是得了什么书,什么册子,要么不曾翻过,要么翻开了也不知所云,只知道绝妙啊绝妙……”

  谢青鹤在胡氏的脑袋上指点了几个位置,告诉鲜于鱼用什么力道入几分:“人在梦中没有读写的能力,这是由魂魄决定的。我将她这几处穴位打穿,她就像是堕入了梦境中,永远看不懂字,也不会写字。”

  鲜于鱼照做之后,胡氏看上去没什么改变,仍旧奋力想要说话,却无法发声。

  胡延对此不大相信,去找了纸笔之后,在纸上写了“贱妇”二字,放在胡氏面前,胡氏睁大眼睛去看,眼底充满了茫然。梁选压根儿就不认字,兴奋地问道:“你在纸上写的什么?是什么?”

  这两个字写得顺手,要胡延读出来却觉得不好意思,他连忙把纸撕下来揉成一团。

  鲜于鱼对此深为惊奇。哪怕他身为寒江剑派弟子,也没有见识过如此玄奇之事。

  有了此事打岔,不流血地解决了胡氏的威胁,也淡化了胡延被人窥透隐私的尴尬之处。梁选才把胡氏放开,胡氏就愤怒地奔了出去。她不能写字,也无法说话,胡延也不关心她的死活,目光落在梁选身上。

  “你看着我做什么?”梁选冲他龇牙。

  胡延对谢青鹤抱拳作揖,说:“这位是蒋先生,小庄先生的老师,庄老先生的座上宾,我远远见过的。他身边的先生我虽不认识,既然随在蒋先生身边,听他吩咐,想来也是谦谦君子。”

  梁选听出弦外之音,呸了他一口:“就我是个无赖,你怕我把你的事到处宣扬?”

  胡延正要告罪道歉,梁选已经流里流气地拦住他的肩膀,嘿嘿笑道:“怎么着,秀才公,你打算拿多少银子收买我?”

  梁选与胡延有共同遭遇,对胡延同病相怜,绝不会真的敲竹杠。

  胡延看上去品性也不坏,他是受害者,胡家上下都因此不搭理胡氏的时候,胡氏只管缠着他求帮忙,可见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对胡氏仇恨报复,若不是被胡氏逼急了,他未必会对胡氏下手。

  谢青鹤觉得,他与鲜于鱼先一步离开,那两个有共同遭遇的人,可能才更好沟通。

  谢青鹤微微一笑,说:“你们聊。我就先走了。”

  胡延和梁选都有些意外,彼此对望一眼,突然意识到什么。

  鲜于鱼跟着谢青鹤往家里走,忍不住感慨:“真人,您这日子都过得这么刺激的么?盘个铺子都能牵扯出这么一桩旧案。”

  谢青鹤否认道:“你没来的时候,我日子过得清静无比。对了,待会儿你先去篾条店,把屋子收拾出来。缺什么先去买。”他顺手就把那张准备给胡氏的五十两银票递给了鲜于鱼。

  鲜于鱼丝毫没觉得他的吩咐有什么问题,到篾条店时就与谢青鹤分道扬镳,老实布置住处去了。

  谢青鹤则绕道去买了几块糖,又去了一趟豆腐店,跟蹲在门口玩小木船的小孩玩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把糖果都送了出去,方才回到小院,问道:“舒景呢?”

  失踪了半上午的舒景很快就走了出来:“主人,奴在。”

  “去你屋里说话。”谢青鹤说。

  舒景知道自己的反常失踪会被警觉,他已经做好了被讯问的准备,打开房门,请谢青鹤进门之后,他反手就把房门关上了。谢青鹤与蒋二娘都不是苛刻下人的性子,舒景的屋子一样宽敞,有床有榻有看书写字用的桌子,还有一张可以放在榻上的茶几,屋角立着衣柜,摆着衣橱。

  平时舒景会开侧面的窗户透气,对着院门的窗户一直紧闭。这会儿连侧窗都关上了。

  “二姐姐不许我打你。”谢青鹤推开侧窗,外边是一排移植不久的湘妃竹,他折了一根竹枝。

  舒景连忙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竹枝,将各处细小的枝丫竹叶都撸了下来,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手帕,缠住竹枝一端,细细绑好,方才重新还给谢青鹤。

  见谢青鹤神情莫测地接了竹枝,舒景屈膝跪下,伏身与地平齐:“奴不出声。姑姑不会知道。”

  谢青鹤忽地一杖抵开了面朝院落的窗户,窗板没有支撑,飞出去又哐当一声砸了回来。

  伏在地上的舒景浑身一颤。

  他突然意识到,主人的意思不是叫他受罚时咬死了别出声。

  事实上,他的主人从来不是不敢违背姐姐的叮嘱,而是尊重姐姐的吩咐。如果事情到了主人宁可违背姐姐的叮嘱也要体罚他的时候,那情况一定很严重。

  “去把窗户支起来。”谢青鹤吩咐。

  舒景不想去开窗户。他是活在阴影中的人,平时就不想被任何人窥探生活中的细节。何况是被主人逼问下情的时候?然而,谢青鹤在他跟前建立的权威太过厚重,他根本不敢违背。

  舒景只挨了一瞬,便低头起身,去把面对院中的窗户支了起来。

  回头看谢青鹤的脸色,得到明确指示之后,他又把另外一扇临中庭的窗户支起。

  整个屋子霎时间一览无余。

  舒景低头回到原处,和刚才一样伏身不动:“奴请主人责罚。”

  “我也不喜欢打人。能好好说话,能知道悔改,体罚都不是必须的。若不知敬畏,心中也无信任,体罚不过是徒然招致怨恨、使彼此离心的无谓伤害。不过,”谢青鹤啪地一下,将细细的竹枝抽在了舒景的肩背上,隔着衣料,很快就有一道血痕肿了起来。

  舒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受了一杖方才解释说:“奴不敢怨恨主人。今日受杖,是奴隐瞒在先,是奴对主人口出狂言。奴曾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人认得奴了,奴错了。”

  谢青鹤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因为你躲着鲜于鱼打你?”

  舒景一愣,错愕地抬起头看他。

  “十杖。”谢青鹤吩咐。

  舒景连忙低头:“是。”

  谢青鹤很少执鞭体罚,不过,他是用兵器的行家,竹枝拿在手里也是精熟。

  体罚与制敌的侧重点不同,制敌在于制服二字,体罚则在折磨二字。如何用最合适的伤害去造成最大的痛苦,谢青鹤同样是大师级别。

  竹枝唰唰往下击落,舒景只受了四下就满脸是汗,两只手死死抠住地板,几乎不敢喘气。

  这时候正出门收拾笔洗的蒋幼娘闻声而至,见状忍不住求情:“怎么了?弟,有话好好说,你别打他呀!他做错什么事了?”

  谢青鹤连脸都不曾侧一下,继续打完了剩下六杖,说:“此事严重,必要问的。姐姐回去吧,不要在这儿听着。一来体罚残忍吓着姐姐,二来这件事也不好让姐姐知悉——若是姐姐在窗外看着,他受的体罚要翻倍。”

  蒋幼娘被噎了一下,见谢青鹤脸色严肃,也不敢留下磨叽,只怕真的害舒景多受几下。

  舒景脸上的汗水已经啪嗒啪嗒滴到地板上,有一滴汗水不甚滚入眼中,刺得眼泪剧痛。

  谢青鹤见他不适,起身给他搓了一条湿毛巾,递给他擦眼。舒景怎么也想不到受训责的时候还有这等好事,擦去眼中汗水视线恢复正常的时候,心中反而更加忐忑。

  “想明白了吗?”谢青鹤问。

  舒景想不明白。

  今天鲜于鱼突至,他马上就躲了起来,就怕被鲜于鱼认出身份。

  主人与鲜于鱼一起出门,回来就提了他问责,他以为主人已经从鲜于鱼口中问出了他的身份。

  毕竟他一早就向主人坦白了,他本名舒景,化名严戟。今晨主人看出他的反常,拿这两个名字去问鲜于鱼,马上就会得到真相,大发雷霆要拿他问罪也很正常——他确实做了太多错事。哪个清白正常的体面人肯留他这样罪大恶极的凶徒在身边做奴婢?

  结果,居然不是为了这件事么?

  那还能是为了什么事?舒景百思不得其解。

  “我今天去了豆腐店,见了那家的小儿子,他叫小毛毛。桂花糖,梨膏糖,花生糖,牛皮糖……样样都很爱吃,唯独不吃冬瓜糖。而且,他也不认识坡上小院总是坐在门口的大哥哥。”谢青鹤说。

  舒景脸色倏地变了。

  他急切张嘴想要解释,谢青鹤竖起竹枝点了点他的嘴:“就喜欢骗人,对吧?”

  舒景原本苍白的脸色一点点回血,很快又变得通红。明明谢青鹤点他的竹枝也没用力,他还是感觉到一股由衷的恐惧。他骗了主人好几次,这轻轻的两下点拨,代表着主人不会再信任他了!

  ——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要再三掂量斟酌,是不是真话!

  这让舒景怎么开口?他只能抬手狠狠抽打自己的脸颊,一掌下去,口鼻处就有鲜血喷出,再是一掌下去,牙齿就松动了。舒景却不敢停手,也不敢松下手上的力道,继续掌嘴。

  谢青鹤微微皱眉,竹枝轻轻点在他脸上,阻止他继续:“说吧。”

  舒景低头取手帕将口中残血吐出,擦了擦口鼻处的血渍,低头先保证一点:“他确是恶人。”

  “他若不是恶人,你岂有命在。”谢青鹤说。

  这几个字里的冷峻裁决让舒景瑟缩了一下,微弱地解释说:“奴去裁缝铺买鞋的时候,与那家的二儿子相识。他小时候曾受篾条店老板所害,此后竟不近妇人,只好南风。他想与奴相好,被奴拒绝之后,也不曾与奴翻脸,对奴说了旧事,说他也不是天生的变态,请奴不要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