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315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谢青鹤骑马回家的途中,觉得有点凉。这就比较惊人。哪怕他锻炼了好几个月体术,不再像刚刚接手皮囊那时的娇弱,也还没到体质强悍可以不畏寒暑的地步。

  若是感觉到凉了,那就是绝对是病倒的前兆。

  “利叔,”谢青鹤的外袍给了小师弟,不客气地要求,“袍子给我穿。”

  陈利才突然想起小郎君袍子没了,连忙把外袍脱下来,递给谢青鹤。

  谢青鹤裹上袍子绕了一条没什么行人的野路,主要是运送军资时行马行车的驰道,轻易不许老百姓行走。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家,谢青鹤马上让素姑煮姜汤烧热水,一通操作下来,傍晚还是发了热。

  小郎君出门一趟就生了病,素姑急得团团转。

  这时候的孩童常常夭折,十个孩子能活到成年的不足半数,生病就是最大的诅咒。

  陈起不在家,家里唯一的小郎君生病,前院主事也慌了神,去后宅去请姜夫人来主持大局。大夫在屋内照顾谢青鹤,姜夫人就在门外讯问陈利,究竟出了什么事。

  和保护陈隽的常夫人一样,这时的姜夫人也似护子母虎,凶得能吃人。

  陈利一个字不敢隐瞒,把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回禀了一遍。

  姜夫人听完气得拍桌子:“郎主使你护持小郎君,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常氏那个疯婆子吓唬他?!生生将我儿吓病了!茜姑,”她转身吩咐心腹使女,“快去把龙婆子请来,小郎君怕是惊丢了魂,叫她来做法叫魂。”

  茜姑即刻领命而去。

  姜夫人又吩咐卫士:“将这个办事不力的东西拖出去乱棍打死。”

  陈利咬了咬牙,竟不敢辩白求饶。

  反倒是前院主事陈先义见势不妙,上前提醒道:“夫人,这人是【郎主】留给小郎君的下人,这些日子都服侍在小郎君身边,很得小郎君欢心。如今小郎君还在病中,贸然处置了他的下人,也不知道小郎君心意,万一小郎君喜欢他……只怕小郎君醒来伤心。”

  既强调了这是陈起的心腹,又把感情牌打到了谢青鹤身上,里子面子都照顾到了。不管姜夫人是敬畏陈起,还是关心儿子,只要她改变主意,都是一片慈母之心,□□架得很完美。

  素姑凑近姜夫人耳边,悄悄地说:“夫人,小郎君说,那人是郎主派来盯着他的,会跟郎主告状。”很想让姜夫人趁机把陈利名正言顺的杀了。保护不力,活该被打死。

  然而,素姑转述的这句话,明白人听了都觉得可笑。

  陈起是脑子里长了藕,全都是洞,才会派人去盯着自己六岁的儿子吧?若陈丛十六岁了,陈起往他身边塞眼线,姜夫人也能信服。六岁的屁孩子,有什么可监看的?

  陈先义说儿子跟那下人关系好,素姑又对陈利充满敌意,姜夫人觉得自己摸到脉了。

  儿子可能是真的很喜欢这个下人,才会撒谎哄骗素姑这个傻姑娘。

  姜夫人改了主意,说:“薄责几棍,以儆效尤。”

  陈利连谢恩都不敢声张,砰砰磕了头就灰溜溜地逃了出去,冷汗流了一背。

  正心悸的时候,又听见姜夫人不高兴地命令:“派人去请二郎!我倒要问问他,多大的事情,要叫人与小郎君的护从打斗,他家的疯婆子要带人追着小郎君不放!他不知道郎主如今只得这一根独苗吗?他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陈利躲在路边,看着传话的小厮匆匆忙忙奔出来,突然觉得自己也不算顶顶倒霉了。

  顶顶倒霉的分明是陈纪大人!

  ※

  谢青鹤昏沉沉一觉睡醒,已经是次日中午。

  他感觉到了饥饿,特别想吃肉。脾胃健旺,就是身体恢复的征兆。睡一觉就好得差不多了。

  素姑则兴奋地说:“龙婆子好深的功力!果然把小郎君的魂给叫回来了?”

  啥玩意儿?谢青鹤被迫将冷水帕子放下,素姑让下人打了热水进来,服侍他用热水洗了脸,擦了擦在被子里捂出来的汗。他还是不明白,在他昏睡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叫魂?

  素姑兴奋地描述了龙婆子来叫魂的场景,什么水里插筷子,香灰里现脚印,拿着小郎君的衣裳在屋顶叫魂兮归来,霎时间狂风大作,那就不是一般的风,是妖风,吹得呜呜地响……可吓人了!

  谢青鹤知道那是个骗子。

  真正有道之人,若是叫了陈丛的魂,谢青鹤哪怕睡梦中也会有感应。

  因为陈丛已经入魔,三魂已失两魂,仅剩地魂留在谢青鹤手里,被他死死镇压着。就如同有人想动谢青鹤盘子里的食物,但凡伸手,谢青鹤自然能感觉得到。

  他一整晚都睡得酣甜无感,那就是夺食的手根本没伸出来。

  素姑给谢青鹤准备了参汤和豆饭,谢青鹤把参汤喝了,问素姑要肉吃。

  人在病中脾虚胃弱,大夫也不建议吃肉,以免虚弱的病体无法克化肉食,反倒要调用驱邪的精力去消化积食,攻守无法兼顾。谢青鹤说他自己病好了,素姑有些为难:“那……得问一问夫人。”

  谢青鹤也很奇怪。上回他在病中,刚睁眼姜夫人就来了,记忆中姜夫人每回都会守着他,寸步不离——当然是在外边休息,不会十二个时辰都守在床边。今天他都醒了这么久了,姜夫人还没来?

  素姑得意地说:“大夫说,小郎君病得不重。魂也叫回来了。夫人就亲自去领小郎君的玩伴啦,说是小郎君睁开眼就能看见自己喜欢的小东西,心情愉悦啦,病就好得快。”

  谢青鹤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妙:“谁?”

  “陈纪大人家的隽郎呀,小郎君不是喜欢他,想把他抱家来吗?夫人给你做主,怕她什么?”素姑在陈家几年,恰好经历过前些年的内宅风雨,知道陈纪与常夫人之间的秘密,“常氏她原本就是个洗脚婢,勾引了纪郎才端起架子做了‘夫人’,茜姑还打过她耳光哩!她敢翻天?哼。”

  陈丛只知道叔母出身不高,却不知道常夫人居然是下女出身,谢青鹤骤闻此事也有些惊讶。

  “你不要再说这……”谢青鹤并不希望听见任何人折辱小师弟此世的母亲。

  昨日在陈纪家中相见,他就知道常夫人非常爱护小师弟,小师弟对常夫人也是有感情的。

  这句话没说完,门外隐隐喧哗,没一会儿姜夫人就抱着一个小娃娃走了进来。姜夫人脸上挂着温柔和善的微笑,丝毫看不出她刚刚从一个母亲手里抢走了孩子,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娃娃则隐带了一丝愠怒,看见谢青鹤的时候,才不自觉地散去阴沉,露出笑容。

  姜夫人把抢来的侄儿放在儿子身边,展示礼物一般地摸摸小娃娃的脑袋,微笑道:“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东西。难怪我儿喜欢。”

  谢青鹤:“……”

  心好累。

  这一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累归心累,看见小师弟还是很高兴的。

  谢青鹤很自然地帮这个不到两岁的小娃娃理了理衣裳,让他在席上坐下,又给他拿了能饮用的温水,看着伏传喝了水,闷闷地坐着,谢青鹤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乖。”

  他做这一切是习惯,姜夫人带着一众使女看着就忍俊不禁。

  茜姑讨好地说:“小郎君是长大了呢。”

  姜夫人最希望的事情,就是这个自己扶养的孩子能长大成人。

  陈丛体质不好,她也不是神医妙手,在后宅能做的事无非是穿衣吃饭,她又觉得这些事谁都能做,体现不出她的好来。

  上回陈起拿拄杖打她,儿子跑来护着她,她感动无比,正不知道该怎么赏赐。

  这就找到机会了。

  仆妇能伺候儿子饮食起居,仆妇能帮儿子从陈家嫡枝家里抢来独一的儿子么?但凡陈起娶的老婆出身差一点,都不敢像她这样雷厉风行。姜夫人认为,这才是母亲该做的事,不与保姆下女等同。

  茜姑这么捧了一句,接连戳了姜夫人心窝两下,让她舒坦无比:“是啊,长大了。”

  她这么得意,被“抢”来的伏传就不高兴了,背过身面墙坐着,不肯回头。

  谢青鹤无奈地去拉姜夫人的裙摆:“阿母,他生气了。儿哄一哄他。”

  哄人当然不必请示母亲。姜夫人觉得上半年还有些傻乎乎的儿子突然开窍得厉害,想起他送走花氏,又去东楼搬詹玄机救人的往事,又觉得这点说话的机巧不算什么了。

  “好,好。你得了新玩伴,只管玩耍。只是还在病中,不要吹风着凉,也不许点灯熬夜。药要记得吃。有什么事,只管让人来问阿母。”姜夫人爱怜地捧着他的脸,“我儿孝顺,阿母尽知。便是天上的星子,我儿想要,阿母也使人去给你摘——不必自己去拿,外边不讲道理的粗人再吓着你。”

  谢青鹤只能微笑点头:“儿知道了。”

  姜夫人带着使女们回了后宅,素姑还钉在屋内。

  往日谢青鹤也没觉得她那么扎眼,这会儿是真的不方便他与小师弟密谈。

  他算着时间,估摸着姜夫人走得远了,又问素姑:“吃肉。”

  素姑哎呀一声:“我去问问夫人。刚才都忘了!”她看着矮小的谢青鹤和更小的伏传,有些不大放心。这么小的“玩具”根本不懂事,待会儿哭起来,只怕小郎君招架不住。

  谢青鹤安慰道:“没事,你去问吧。他若是哭,我就把他关在箱子里。”

  素姑担心地说:“那怎么行呢?箱子沉!”

  她居然去把柜门打开,把柜子里的杯盏搬了出来,告诉谢青鹤:“关柜子里。这么扣上,他就出不来了。可千万不能去动箱子啊,合盖的时候夹着手指,说不得就断了呢!”

  谢青鹤:“……”你这么给我出主意,小师弟会记仇的。

  这缺心眼的保姆姑姑离开之后,谢青鹤还在门口看了一眼,方才回来问:“到底怎么回事?”

  伏传叹了口气。

  谢青鹤很想与他感同身受。但是,小师弟穿着不到两岁的皮囊,这么叹气……

  真的好可爱。

  谢青鹤勉强沉下去捏小师弟的念头,给伏传找了个软枕靠着。小师弟这会儿身骨还软,久坐也会疲累。谢青鹤是刚刚睡醒,伏传从家里折腾到现在已经有点累了,本该是睡觉的时辰都在历事,谢青鹤给他找个软枕,他也不想躺着,翻身趴在了席上。

  这个姿势实在太可爱,谢青鹤没憋住,笑容就露了出来。

  伏传又叹了口气:“我每次趴着,她们都笑。我已经很久没有趴着了。”

  “你受委屈了。”谢青鹤看不见他的脸,翻身躺在床上,侧脸看着伏传,“来了多久了?”

  “睁眼的时候什么都看不清。”伏传说。

  谢青鹤很惊讶地说:“那是刚出生就来了?倒是很难得的体验。”

  任何修士都能知道伏传的体验有多么珍贵。

  人出生的时候就是纯阳之体,先天无垢,呼吸时从胎里带来的一口先天之气才会散去。

  而且,人并不是生下来就发育完全。皮肉骨骼脏腑大脑,都会在接下来的十多年里慢慢地长成——若是带着修行的记忆,去慢慢体会这一切的发生,就会有非常奥妙的体悟。

  伏传承认这经验非常难得,而且,皮囊里没有属于陈隽的记忆,也不存在认知混淆的问题。

  “就是脸皮得厚一些。”伏传说。

  婴儿是没有人权的。吃喝拉撒都不能自控,全都得靠父母抚育。

  伏传趴着贴过脸,与谢青鹤对视:“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无法掌控自己的无力感,还是毫无阴私自我的羞耻感……”

  谢青鹤看着他双眼含笑,伏传看出这笑容里别有用意,谢青鹤解释说:“我刚来的时候,这个皮囊十分孱弱,被刚才出去的那位保姆姑姑,按着用毛巾像擦桌子一样从头到脚擦了无数遍。”

  伏传想了想那场景,噗地笑了出来。

  能与大师兄同病相怜,自己的倒霉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素姑被支开的时间不会太长,简单说了几句之后,没空详说伏传这一年的经历,他先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昨天姜夫人就派人把陈纪叫到这里,把他痛骂了一顿,逼他把我交给你。他原本也不怎么喜欢我,昨天就应承下来了。”

  “他也挺有意思,回了家什么都没说,风平浪静地睡了过去。”

  “直到今天姜夫人按约定来接我,阿母才知道他把我送出去了。姜夫人等着接人,阿母坚决不肯。大师兄,你肯定猜不到,陈纪对阿母说了什么。”

  谢青鹤问道:“什么?”

  “他说,昨天舅父动手打了你的侍卫,姜夫人要拿舅父问罪,问阿母,要舅父,还是要我?若是要我,舅父就处死刑,绑上石头沉进寒水。若是要舅父,我不过是搬到伯父家居住,隔三差五也可以回家,若是想念我了,也可以到伯父家探望——自家的亲伯母,难道还能把我怎么了?”

  伏传说话的声音非常稚嫩,越发衬得这一番话森冷可恶。

  处死常朝绝不会是姜夫人的主意。这位世家出身的贵妇非常高贵冷艳,她去找叔子要侄儿完全理直气壮,就没觉得自己哪里理亏。所以,她也不可能去跟常夫人做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