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326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哪有弟子一言不合就叫卫士来捆夫子的道理?再说,那屈夫子也不是普通夫子,出身上流世家,桃李满天下。陈起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喊一声夫子,这陈丛区区一个黄口小儿,就敢这么嚣张?

  陈利早就被谢青鹤训得服服帖帖,小郎君一声令下,他马上就带人冲了进来。

  眼见人高马大的屈夫子被陈利带着几个卫士捆成粽子,左丕和左遵也彻底慌了,想找谢青鹤求情,又不知道该怎么求——屈夫子确实骂人家亲爹了,这事比屈夫子想揍谢青鹤还严重。

  屈夫子怒道:“老夫是你家大人请来的夫子,无知孺子,岂敢如此离经叛道!”

  谢青鹤看着他喷出来的口水都心悸,一心只想回去洗脸。陈利探头请示该怎么办,谢青鹤看了地上的戒尺一眼,说:“嘴太臭。”

  伏传点点头:“是很臭。”尽管大师兄努力帮着遮挡了,还是有一滴口水喷到他脸上。

  谢青鹤将伏传抱起:“回去洗脸。”

  陈利已捡起地上的戒尺,照着屈夫子脸上抽去。左丕慌忙去阻拦,被几个卫士拉开。

  左遵则跟着谢青鹤与伏传往外跑,边跑边哀求:“小郎君,小郎君息怒,那是夫子,哎,夫子打不得啊……小郎君三思,若是打坏了夫子,日后陈将军再要招揽世家子弟,只怕也不容易……”

  谢青鹤脚下不停,说道:“我家有詹玄机、白芝凤,堪称相州双璧,要屈醒这样的下流货色做什么?若菩阳名士都似屈醒这样欺软怕硬、只会找小儿运气逞能,我便请我父禁绝菩阳人士入幕,做你们的隐士、渔樵去吧。稀罕?”

  左遵被噎了个哑口无言,也不敢再跟着求情,只怕触怒了陈丛,真的断了菩阳所有人的出路。

  一直到左遵离得远了,伏传才跃下地,跟着谢青鹤步行:“屈老头儿胃火旺,口水可臭。”见左右无人,才问谢青鹤,“大师兄,你也不至于气得要打他吧?”

  谢青鹤牵着他的手,笑道:“也不能让陈起太得意了。”

  伏传听不懂:“与阿父有什么关系?”

  “左家三个女儿都养在姜夫人处,他赏东西来,大的小的都一样,独独中间那个年纪与我差不多大的左姑娘,他给人家送明珠美玉,还叫姜夫人好生教养。”谢青鹤说。

  伏传秒懂,墙头草马上倒向一边:“那是不能叫他太得意了。大师兄,打得好。”

  谢青鹤微微一笑。

  伏传兀自不放心,问道:“要不,明天我去把左丕、左遵也打一顿?”

  谢青鹤:“……”

第198章 大争(10)

  谢青鹤使卫士胖揍了屈夫子一顿,伤得不重,主要损害了屈夫子的颜面与自尊。

  伏传还挺担心那老头儿会闹自杀,毕竟这个时候的人都特别要脸,吃饭时碗里比同僚少一条小鱼干都要闹出人命来,那屈夫子虽说欺软怕硬恃强凌弱,不小心撞了个铁板,倒也罪不至死。

  哪晓得屈夫子只管“一病不起”,吃喝都要人照顾,死活不肯起床,当然也没有力气闹自杀。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总要有人来收场。屈夫子是陈起请回来的师父,是让他继续当夫子呢,还是该怎么着……也不能含混过去。左丕、左遵的求学上进之路暂停暂缓无所谓,小郎君都快八岁了,也该正经开蒙入学,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了,夫子老躺在床上不干活那能行?

  这回白芝凤跟着陈起去了涓城,留守在相州的是雍州名士田安民。

  当初陈敷为了把田安民撬到手,追着乌城赵襄打了一路,活生生把乌城打到开城投降,不止赚到了赵襄的谋主田安民,也把赵襄、赵颖两兄弟收入麾下,堪称平生得意之事。

  田安民是个老古板,尊奉嫡长,鄙视庶孽,陈敷很倚重他,陈起跟他的关系就相当一般。

  陈敷死后,陈起重用詹玄机、白芝凤等年轻人,田安民自然不如从前那么风光。

  不过,陈起纳贤的心胸又特别让人震惊,他不喜欢田安民,就不怎么把田安民带在身边,却没有让田安民坐冷板凳,而是让田安民负责相州民务,主理民籍耕作之事——大争之世,首重耕战,缺一不可。陈起把民籍耕作之事都交给了田安民,可见是非常敬重信任田安民的人品。

  此次菩阳危难,陈起直接把相州大本营都丢给了田安民,田安民都默默给他写了个服字。

  得了陈起如此信任重托,田安民也觉得这事别人不好管,他得管一管。

  ——这点儿破事,也不至于专门写封信去问陈起该怎么办吧?陈起那么信任他,大本营都给他了,田安民也不好跟从前一样高冷,不是分内事绝不多说一句话。

  听说田先生来访时,谢青鹤正在默写后世风行的训诂册子,对田安民的到访也不意外。

  “请他进来说话。”谢青鹤将毛笔放下,伏传帮着他收拾桌上的墨稿。

  素姑在陈家服侍了好些年,知道田安民从前的风光,见小郎君这么大喇喇地“传见”田先生,顿时有些着急,小声提醒说:“小郎君,田先生是老家主供奉的大先生,要么就出门迎一步?”

  谢青鹤知道她是好意,不过,陈起这么打压排挤他,他必要自重才能服人。

  说得难听些,他还不到可以随意礼贤下士、显示胸怀的时候。拼命站在板凳上还怕够不着呢。

  “隽弟。”谢青鹤想了想,转身去问伏传,“你替我往门前迎一迎田先生?”

  伏传把他写的墨稿收好,连忙蹬上鞋子出来:“好!”

  田安民在门前稍坐片刻,就看见一个矮墩墩的小孩儿快步出来,一举一动都像是尺子比划过的,非常标准的“晚辈疾步而出恭迎前辈”的模样——就是个儿太矮,略显喜感。

  伏传站定之后一揖到地,田安民也跟着起身向他回礼。

  “田先生,小郎君请您内室叙话。”伏传一板一眼地说。

  田安民莫名其妙就有了一种拜见主君的感觉。

  可明明陈起并未确认嗣位,陈丛不过区区妾生子,哪有资格摆这样的臭架子?

  事情就变得特别暧昧。要说陈丛没资格吧,他又是陈起唯一的儿子。这种进也可退也可的事情,就看当事人胆子够不够肥壮。

  ——只要陈起没有大发雷霆、斥责陈丛失礼,田安民脑子有坑才会去挑陈丛的礼数。

  田安民原本是带着长辈的气势来找郎主家小儿“指点迷津”的,还没进门气势就矮了一截。

  他心情略复杂地跟着面前的小豆丁进了门,见屋内陈设古雅大气,许多布置比陈起住处都有章法,就知道不管外边传闻如何,这位小郎君必然是很得宠的。

  若不得宠爱,怎么可能就住在陈起的身边,拥有如此宽阔大气的屋舍?若不得宠爱,怎么可能用上这么精致古雅的摆设,却不被陈起训斥挑剔?若不得宠爱,他又凭什么有这样的章法底气,我行我素、毫无顾忌?

  都说陈起偏宠陈隽,就田安民所见,陈隽跑出来迎客,小郎君还在内室安之若素地坐着呢。

  “大兄,田先生来了。”伏传脚步不停,直接坐在了谢青鹤身边。

  “田先生请坐。此来有何教我?”谢青鹤压根儿也没有起身叙礼的打算。

  不管小郎君讲不讲礼数,田安民不肯失礼,拱手施礼坐下,素姑很快就送了甜浆与点心来。

  “老夫是为屈夫子而来。”田安民一句话说完,谢青鹤只是静静听着。光看小郎君显露出的这一份高冷,田安民就知道他对屈醒仍旧余怒未消,措辞即刻谨慎了许多,“屈夫子脾性倔强,学识却扎实,单论蒙学训诂,当世无人能出其右。小郎君也到了开蒙进学的年纪,若能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前事,岂不比再找次一等的先生拜师学艺好?”

  谢青鹤拒绝他的理由光明正大:“屈醒在堂上指名道姓辱骂我父,我便是做一辈子文盲,也不能以师礼事他。”

  田安民还想再劝,谢青鹤又反问道:“我父相州之主,先生相州之臣,屈醒辱我父至此,先生不去当面训斥于他,反到来劝我宽宏大量——我不曾将他显戮于市,纵着他瘫痪床榻无赖装死,还不算宽宏大量?”

  陈起此世还未称王,谢青鹤也不好意思说陈起是田安民的君主,只以相州代称。这几乎就是指着田安民的鼻子骂他吃里扒外,屈醒都这么羞辱你的主公了,你还觉得没啥事,你安的什么心啊?

  话说到这份上,田安民还能说什么?

  陈起纵然有礼贤下士的风度,他或许还真不介意屈醒骂他几句,但是,所谓礼贤下士,这事只能陈起自己去做,外人不能用礼遇名士的作派去绑架他。

  田安民本想当个和事佬,小郎君态度这么坚决,他也没辙了:“小郎君总是要进学的。”

  出乎田安民意料的是,一直坐在堂上不假辞色的小郎君,突然问道:“我听说田先生的大公子许章先生文采风流、才气纵横,可否请许章先生为我讲学开蒙?”

  田安民张张嘴,半晌才说:“这事……还得请示郎主,才好措置。”

  谢青鹤第一次拱手作揖,说:“那便拜托田先生了。明日就请许章先生进府讲学吧。先生说得对,我年纪也不小了,开蒙进学之事不好耽搁。想来阿父也不会拒绝,无非是一封信的过场。”

  田安民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谢青鹤已经打发伏传来送客:“田先生守城事忙,我就不多打扰了。给我父写信的事,劳烦先生千万抓紧,明日记得把许章先生送来啊。”

  伏传走到田安民跟前,客客气气地把他引了出去,廊下作揖:“先生慢走!”

  田安民万万想不到,此行非但没解决掉屈醒的麻烦,反而给家里大儿子惹了一身麻烦。

  想起恃才傲物、认为天下英雄都是蠢驴的田文,田安民花白的胡子抽了抽。他这个儿子,文采风流不假,才气纵横也不假,可是,并不是有才华的人都适合开蒙讲课。

  田安民只恨自己当年忙着追随赵襄,此后又跟着陈敷出谋划策,辛辛苦苦搞事业去了。

  没有注意大儿子越长越歪,变成了今天这么个欠打的样子!

  不考虑此事的政治影响,也不考虑田文肯不肯去讲学,真要不小心做成了此事,日后小郎君被田文引上歧路,变成第二个恃才傲物、目无余子、欠打欠抽的样子……

  田安民觉得,陈起绝对会灭了田家满门!

  ——无论如何,叫田文去给小郎君当蒙师,那是万万不可以!

  田安民没有回东楼,出府驱车直接回了家,遍寻不着田文,问下人大公子去了何处?

  下人说,大公子在羊市赌钱。

  田安民直接让下人把田文的行李收拾好,连带着田文的老婆孩子一起打包上车,满满当当、气势汹汹找到羊市。隔老远就听见田文的吆喝声,一帮赌徒围拢桌边,双目赤红,酒气熏天,田文抠着骰盅哐哐一通摇,还没揭盅,就有卫士清场:“散了散了!”

  田安民出门用的都是陈府的卫士,赌徒们看清他们身上的软甲,纷纷作鸟兽散。

  田文见势不妙,转身要跑。

  “拿住他!”田安民脸色铁青,嘴唇微微翕动。

  田文与亲爹斗智斗勇二十多年,跟陈府的卫士交手也不是一两回了,他喝了一夜酒略觉腿软,还能身形矫捷地往小巷子里蹿,马车上传来小女儿的呼唤:“阿父!”

  田文顿时酒醒,回头看了一眼,又擦擦眼睛:“精儿?”

  几个陈府卫士一拥而上,把田文拿住,押送回田安民跟前。

  “阿父,这是为何?”田文看见马车上的妻子儿女,满头雾水,“终于想开了要把儿逐出家门了?这媳妇是你和阿母给儿聘来的,她后半辈子归你和阿母管。倒是这两个小儿是儿要来的,可他俩又离不得母亲,要不你和阿母也帮着养几年?反正阿父钱财地产多……”

  田安民胡子翘了翘,到底还是放弃了训斥他,说:“你与柔娘带着荣儿、精儿回老家住些日子。在家好好过活……”本想叮嘱两句,又觉得白费,摇摇手,“上车吧。”

  田文非常意外:“阿父,究竟何事?涓城战事平顺,也不至于让我出城避难吧?”

  田安民被他口无遮拦一句话说得心梗,怒道:“便是要避难也轮不到你!”

  田文接口道:“那是,二弟三弟都是磕头虫,可得阿父欢心,保全也是他俩,轮不到我。”

  “把他架上车去!”田安民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架不住田文完全没有脸这种东西,大庭广众之下,什么都敢往外喷,“快,送出城去,送回老家。不许他回来。”

  田文被几个卫士拉住往车上拖,他没有拉扯的东西,情急之下,一把抱住了田安民。

  田安民都懵了。

  几个卫士试图将他二人分开,田文死死抱住亲爹不放,问道:“到底为什么?阿父不说明白,儿绝不走。就算把儿送回去了,嘿,人有两腿,马有四蹄,我还跑不回来吗?”

  “够了!不要再闹!”田安民怒喝一声。

  几个卫士知机地退到一边,他们不再拉扯,田文也松开了抱着田安民的双手。

  父子二人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暂时无人的断墙边,田安民沉默片刻,说:“你常在市井行走,应当已经知道了小郎君与屈夫子的冲撞?”

  田文哂笑道:“屈醒,小人尔。拾人牙慧文抄公,惯会沽名钓誉。在菩阳那地方仗着几个爱捧臭脚的吹嘘拍马,熬白了须发就成了海内训诂第一人,哈哈,笑掉人大牙。陈起就爱装着礼贤下士的模样笼络人心,他那独苗儿子年纪还小,没披上他发下来的羊皮,倒是把屈醒那臭老头儿咬了个大窟窿——这跟阿父送我回乡下有甚关系?”

  田安民已经习惯大儿子的狂妄了。屈夫子他看不起,陈起他也看不起,谁都看不起!

  “屈夫子面上挂不住正在装死,我今日去见小郎君,本想当个和事佬……”

  田安民一句话没说完,田文已嘿然笑道:“陈家小郎君若是肯听劝,前两日也不会让卫士去打屈醒的嘴。他讨厌的可不是屈醒一个人。”

  田安民最痛恨大儿子口无遮拦,然而,大儿子说话每每切中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