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358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举火。”谢青鹤命令。

  城楼上的守兵很快举起火把,蜿蜒数里的城墙顿时火光点点,将漆黑的夜空彻底点亮。

  谢青鹤举着已经烤好的羊肉走到城墙之前,高声呼喊:“安将军!”

  点火把的动静已经把整队回城的安莹惊动了,不管仗打得怎么样,既然凯旋就希望有呼唤声,安莹原本轻骑快马往城内撤,听见城楼上谢青鹤呼喊,他举手止住了正在缓慢前行的卫队,仰头望向城楼。

  谢青鹤身边有两个府卫举火,将他的动作照得一清二楚。

  安莹就看见他挥舞一支奇怪的箭,箭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下一瞬,小郎君开弓,刷地一箭飞来。

  原本守在安莹四周的卫队都吓蒙了,个个举盾欲挡,那支箭已经钉在了安莹的马前冻土之上。附近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围观,安莹也很好奇地瞅了一眼,发现箭上串着一块烤得油光喷香的肉,差点笑得从马背上滚下来。

  “安将军!”城楼上谢青鹤又喊了一声,“凯旋!”

  安莹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将那支钉在冻土上的箭拔出,张嘴就咬了一口。

  味道出乎意料地肥美。安莹把准备好的话先咽了下去,又吃了两口,才举起吃残的羊肉长箭,跟着喊道:“小郎君千岁!”

  谢青鹤笑道:“快!进城,庆功宴!”

  安莹跪着没动,又啃了两口羊肉,被身边的心腹提醒了一句,他才重新翻上马背。

  随行的将士都默默地看着他。那块肉真的那么好吃吗?马背上还一直啃。啃完了居然还用舌头细细地把箭支上残留的肉丝撕下来……

  这日之后,军中开始流行用箭支烤肉,自上而下,屡禁不绝。

  直到军需官跑到将军府去打滚哭诉,从一支箭的造价到每人一支箭要浪费多少杀敌利器算起,吵得安莹头昏脑涨,军需官哭得眼睛都红了:“各人一支箭,那就是八千支。他们还不止浪费一支箭,烤断了,烤脏了,三五支不在话下!将军,这么下去不说骑兵配不上箭,弓箭兵都要裸跑!”

  安莹没办法,只好颁下军令,凡青州将军府麾下士兵可以去申领一支没有箭镞的羽箭,用以烤肉之用,只能领一支,遗失不补。除此之外,再用箭支烤肉者,斩!

  这事传来传去成了笑话,谢青鹤听了也是哭笑不得,不得已前往将军府向安莹赔罪。

  安莹正在将军府用箭烤肉……

  谢青鹤在将军府做客饮宴,与安莹算得上相谈甚欢,就顺便问了军粮的问题。

  “青州富庶,咱们打进青州时有杨家做内应,钱粮仓库都很太平,全都接下来了。郎主出城时带了二成存粮出去,那都是华家预备的军粮,粗制过的干粮。现在是守城每日灶火做饭,能吃些水多易腐的东西……若不把郎主那边的补给分出来,青州存粮够吃三年。真不缺粮。”安莹说。

  谢青鹤不怎么管事情,但他也有常识,知道青州府不该缺粮。

  这就显得那日城楼上白芝凤和陈利的反应更奇怪了:“质量如何呢?不大好吃?”

  “这世道……能有口吃食糊弄糊弄肚子,哪还有其他的奢求?”安莹将手放在火盆上烤了烤,“不过是有些东西不好叫小郎君听闻。小郎君可知道‘菜人’?”

  谢青鹤当然知道。他皱眉道:“军中吃菜人?”

  安莹点了点头,解释说:“比起其他州县,我们算是吃得少了。自从打下高州之后,存粮充裕,能不吃菜人就不吃了,这不是……前些日子在城外,那尸体留着也是叫野狗叼了,打扫了战场就拖下来送进了伙房。库里存粮能放,菜人容易烂,这些日子军中都在吃菜人……”

  所以,谢青鹤说就吃军中放出的饮食,白芝凤和陈利都不肯答应。底层士兵吃菜人,上等人是不能吃的。陈利宁可给谢青鹤吃白菜萝卜,也不会让他去吃守城士兵们的人肉汤。

  谢青鹤入魔日久,见过不少人相食的乱世。

  这些残酷恐怖的事情,史官都不愿意刻意渲染记载,却依然不绝于史。

  人活着就要吃东西,可这时候的农作物极其低产,全民耕种也未必能个个填饱肚皮,碰上连年战乱各州互别苗头,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养那么多兵用来打仗,就得要更多的农民种地供养,张嘴吃饭的人多,种地产粮的人少,怎么都是入不敷出。

  一旦遇上灾年,各州势必要开战互相打劫,抢别人的粮喂自己的兵,生存非常残酷。

  陈家已经有了剑指天下的胸怀,詹玄机也劝说陈起要以君王之心善待天下,然而,哪怕是到了马上就要攻打王都的此时,陈家仍旧保持着不留俘虏的潜规则。

  最重要的原因不是担心俘虏反水叛乱,而是根本养不起俘虏,陈家也没有那么多口粮。

  饥饿已经让这个世道的大多数底层习惯了吃人,相比起组成大军前往邻县劫掠“菜人”当粮食的行径,安莹麾下士兵吃的都是死在战场上的敌军,已经算是非常“文明”了。正如安莹所说,撂在野外也是被野狗吃了,为什么不给自己的兵吃?

  陈家自从打下高州之后,粮食已经比大部分军阀世家充裕,可是,士兵们吃的又是什么呢?

  不是正儿八经的主食与蔬菜,三素一荤加碗汤。多半都是干硬的豆子,炊硬的高粱,勉强吃下去使肚子不饿。许多底层士兵一辈子都不知道“饱足”的滋味,更不知道何谓“美食”。

  菜人是底层士兵最可能吃到的肉味。

  谢青鹤想要禁绝吃菜人的风俗,不说给他们提供足够多的鸡鸭鱼肉,最起码得让他们吃饱饭吧?

  这事却实在不容易做。

  谢青鹤现阶段也只能叹了口气,与安莹告辞离开。

  ※

  十多天之后,单煦罡带兵来了青州。

  此前谢青鹤已经收到了单煦罡的来信,得知他在策应陈起的王都攻势时,被东州曹霂与献州刘泉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才没余力拦住舟州萧成,让萧成溜到青州耀武扬威。

  如今单煦罡把东州曹霂部杀了个落花流水,青州也未沦陷,单煦罡决定亲自来赔罪。

  谢青鹤倒觉得这事没什么可赔罪的,曹霂与刘泉合兵攻打恕州,单煦罡自己都兵凶战危差点跪,哪能怪他没拦住悄悄过境的萧成?可这事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就不一样了。

  “小郎君安好吧?”单煦罡见面也有些惭愧,单膝跪地扶住谢青鹤。

  “儿一切安好。恕州战事危急,单父安好么?”谢青鹤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心地问。

  往日谢青鹤对单煦罡也没这么客气,刻意示好是希望单煦罡不要被流言蜚语所影响。

  单煦罡看似粗犷心思细密,马上就领会到了谢青鹤的善意,紧绷着的嘴角也松弛了下来,顺势把谢青鹤抱起,说:“天幸我与小郎君都是有惊无险。”

  谢青鹤也不知道这群人示好就爱把人扛起来的习惯是哪儿来的,任凭单煦罡把他抱回紫央宫侧殿。正殿是陈起住过的地方,谢青鹤待客也不能轻易使用。毕竟陈起都在攻打王都了,说不得再过两天就要称帝,谢青鹤也不想去太岁头上动土。

  单煦罡亲自来青州,还没离开的白芝凤带着几个谋士,安莹带着几个副将,连沈俣都带了几个主管青州地方的从事前来迎接。谢青鹤在紫央宫设宴,例行公事地吃了一顿饭,单煦罡就说到了重点。

  “曹霂此人胸无大志,性情软弱,他的谋主万尹去世之后,他就一直沉迷神仙术,早已松弛了军事,刘泉倒是爱好议论高声,常常传檄天下隔空征讨,可献州兵权都在刘泉的兄弟刘毕手中,刘毕又是个谋事细密思虑过甚的脾性——说难听些,刘毕这人空有练兵之才,却无兴兵之志,撑死了是个掠阵的先锋,当不得主宰一方征伐的将军。”白芝凤说起来也很困惑。

  陈起和单煦罡分兵两处,这仗要怎么打,各方面是什么反应,白芝凤身为谋主都得想清楚。

  他跟陈起会同意让青州做饵的想法,就是算准了恩州石倦战力不大强。就算青州防线太长,安莹守兵太少顾不周全,那也不能真的让小郎君一个不小心死在青州——不能太强吓得石倦不敢来,也不能太弱真的让石倦把小郎君吃了,这个度的把握就得很严谨。

  单煦罡能防得住舟州萧成的前提是,东州曹霂和献州刘泉都不大可能在这时候跳出来。

  这可是冬天啊!普天之下,有几个州能撑得住打雪战?不怕出师未捷士兵先冻死吗?

  单煦罡拍拍手。

  他的侍卫马上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木盒子。

  在场所有人都很熟悉这种木盒子,这种尺寸大小,正好放下一颗脑袋。

  单煦罡点头,侍卫就把木盒子打开。里面果然放着一颗人头,用石灰打理过了,使得这颗脑袋的颜色变得很阴森。

  安莹第一个站了起来:“华璞!”

  这是从他的战场中逃跑的敌军主将,他找了这么多天始终没找到,居然跑恕州去了?!

  单煦罡解释说:“据刘泉所说,是华璞说动了刘毕,刘毕又带着他前往东州,游说曹霂,两州约定合兵一处,攻打恕州。”

  安莹原本就是单煦罡的心腹下属,两人故意演戏闹了场分手,这时候发现华璞逃出去差点把旧主掀翻,安莹也有些紧张。就在他琢磨着该怎么表态的时候,单煦罡亲手把木盒子盖上,拎在手里跨过坐席,走到安莹跟前。

  咔哒一声,木盒子放在了安莹的面前。

  “还有什么人要我替你捉回来?”单煦罡看似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安莹脸色铁青。

  眼看单煦罡和安莹又要干起来,陈起又不在,只怕没人救得住场,白芝凤连忙捧着酒盏起身,向单煦罡敬酒赔罪:“是在下失算方才使将军步入险局,将军恕罪,某满饮此杯。”

  “先生言重了,若不是……”单煦罡拍了拍放在安莹桌上的木盒子,“轻松惬意地从青州溜了出来,岂有今日之祸?”

  安莹霍地起身。

  哪晓得才起了一半,单煦罡用仅有的一只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硬将他按得坐了回去。

  安莹面红耳赤,愤怒张目。

  单煦罡则冷笑道:“我不曾叫你起身,你起来做什么?华璞不是从青州逃出去的?郎主予你信重使你伏袭青州,你能把敌军主将从重重军阵中放跑。你那双鼠目寸光的眼睛又盯在战获上了?盯得住战获盯不住敌军主将?”

  这不是私下场合。侧殿里不止有东楼谋士,青州府长史从事,也有安莹的副将们。

  上一回单煦罡和安莹见面话事时,安莹还是他麾下的将军,他可以随口惩处安莹,将安莹推出辕门斩首。现在安莹已经成了陈起直属的将领,不再被单煦罡一言决定生死,然而,单煦罡在军中的身份地位,依然不是安莹所能冒犯顶撞的贵重。

  整个侧殿里鸦雀无声,只剩下木炭在火盆里燃烧的轻微声响。

  谢青鹤放下筷子,说:“单父,安将军却敌于青州城外,大败舟州萧成、恩州石倦,使我免于坐困愁城的危局,我很敬重他。”

  单煦罡沉默片刻,不再理会安莹,重新回到了谢青鹤身边:“来,喝酒。”

  谢青鹤端起酒盏,隔空向安莹敬了一杯:“请。”

  单煦罡没有在青州待很长时间,次日就带兵出城去了。

  他行色匆匆,也不告诉谢青鹤接下来的打算,谢青鹤也懒得过问他与陈起的“战事”。

  不过,单煦罡的到来也给谢青鹤留下了一个比较麻烦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处置已经恢复了正常生活的华家。后世常说祸不及妻儿,这个说法在如今的年代是不存在的。

  原本陈家与华家交战,二者敌对双方,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华家既然败了,陈家也没有对华家赶尽杀绝,华璞的二儿子华辟还在青州府领了份差事,华泽、华谷两兄弟就在谢青鹤身边伴读。

  这种情况下,华家自动沦为陈家臣属,就该对陈家“忠诚”了。

  华璞逃出去串联东州、献州搞出这么大的事情,导致恕州被围,萧成穿州过省杀到了青州城下,若不是谢青鹤有天诛秘术能引动天雷,若不是那么凑巧恩州石倦过来偷城,陈丛必然会交代在这里。

  华璞造成的威胁太大,华家的“忠诚”宣告破产,陈家必须作出惩罚,以儆效尤。

  单煦罡压根儿就没过问这件事,白芝凤、安莹与沈俣也没有就此事与谢青鹤商量。

  对于他们来说,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商量。华家必要满门死绝,才能警示后人。

  当天饮宴结束之后,安莹就派兵去堵了华家满门,重新关回了望簌门的小院子里。次日单煦罡领兵出城,谢青鹤送到城门口,回来就只见到杨奚在屋内抄书,华泽与华谷都不见了。

  “人呢?”谢青鹤问。

  杨奚低声说:“将军府来人,将他们带走了。”

  谢青鹤沉默回屋,过了片刻之后,他吩咐陈利:“再没有趁我不在随便将我的人带走的道理,请利叔亲自走一趟,把我的人带回来。若是安将军有闲暇,请安将军过来说话。”

  陈利有些心惊胆战,到底不敢问为什么,遵命退下。

  守在门外抄书的杨奚则松了口气。

  冷不丁听见谢青鹤在门内说:“春姬出宫之后,华谷就不与你亲近了。”

  杨奚慌忙起身,在隔门前屈膝跪下。

  如今是正月,小郎君给他们放了年假,暂时停了抄书的功课,说到二月再恢复正常。华泽、华谷被安莹的人带走之后,杨奚就故意来这里抄书,提醒小郎君有两个人不见了。

  “以德报怨,何以报直?”谢青鹤问。

  杨奚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杨奚向谢青鹤出卖了夏女,差点让杨家和华家都陷入灭顶之灾,就是叛家之人。他是否知道夏女与春姬换子之事不重要,重要的是谢青鹤问一句他答一句,就把两个姐姐的秘密抖落了。

  华谷与杨奚都是庶出,二人在家中都不怎么得宠,才会抱团取暖,不与嫡出的华泽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