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417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缵缵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没有。我既不是故意摔了脸,也没有别的变故。连吃的晚饭都和前两日一样。”她的身份是阶下囚,又在伤病中,照顾她的仆妇为求稳妥,每天送的饮食都一样。

  说到这里,缵缵突然说:“唯一的不同,是少君给了我两个贴身的婢子。”

  缵缵未必觉得这两个奴婢是自己倒霉的原因,只是谢青鹤追问有何不同,她随口补了一句。

  谢青鹤点点头:“你自己也小心些。”

  从缵缵处离开之后,谢青鹤心里就有两个猜测。

  下午缵缵摔跤,谢青鹤就疑心是小胖妞的手笔。毕竟他和伏传才刚刚议论过缵缵为什么没有倒霉,那边缵缵马上就摔了个满脸血——除了能知晓入魔世界一切、掌管雷罚的小胖妞,那虚无缥缈的天谴能这么“有求必应”?

  但是,极短的时间内,缵缵又摔了一次。这就不符合谢青鹤对小胖妞的认知了。

  小胖妞对很多凡间的事情没有常识,会遗漏很多细节无法顾及,但,她不仅不蠢,本质上还有点小狡猾。如果小胖妞真的在伪造“天谴”,想要蒙骗过谢青鹤,她就不会干得这么刻意。

  回到寝殿时,上官时宜和伏传还在下棋。

  见谢青鹤进来,伏传放下茶杯起身迎接,关切地问:“怎么样啊?”

  上官时宜则皱眉盯着棋盘,隐有些苦大仇深的味道。谢青鹤一把抱起伏传,上前替上官时宜解围:“阿父,儿有事请教。”也不管上官时宜听不听,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既然排除了小胖妞干涉的可能,问题的重点就落在了那两个婢女身上。

  在场三人都是世间顶级的修士,研究的都是玄而又玄之事。谢青鹤说到两个婢女,上官时宜和伏传都不会怀疑人祸——类似于两个婢女跑去暗害缵缵的剧情,属于宅斗范围,不在修士考虑之列。

  “你怀疑是‘天心’所致?”上官时宜也没心思看棋盘了,转身问道。

  谢青鹤点头:“以儿读史所知,天心民心,圣意民意,裹挟而至,多半是同一种东西。”

  上官时宜沉吟片刻,说:“我本不该和你说这些。”

  谢青鹤要去研究“天谴”,怀疑的就是君臣父子那一套纲常,他游荡江湖的时候,跟僧聊过这等大逆不道的话题,与伏传相处时,也不怎么讲究地点拨过伏传。但,正如上官时宜所说,这大逆不道的话题,跟平辈说得,跟小辈说得,跑去跟师父说,就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所幸上官时宜很了解他,也是真的足够尊重爱护他,才会如此平静地参与话题的讨论。

  ——甘愿放弃师对徒的纲常压制,为弟子答疑解惑、传授至理,方才不负师道。

  “时与运相假合,方为天下势。一姓立国,王座则是天心,太平富足则为民意。一姓失国,又有新王取而代之。天心民意相谐则四海升平,相左则难免战火四起。这是生灭有常的道理。”

  “天谴律书皆是律我,不孝者,不义者,不仁者,淫邪者。”

  说到这里,上官时宜指了指自己,“似‘我’这等提兵十万、屠城劫掠之人,天谴否?史书上变着花样给贰臣编排凄凉死法,似‘我’这等‘不忠’‘巨贼’,天谴否?”

  上官时宜没有直接结论。可是,他的态度很明白,“天谴”就是欺负普通人。

  陈起是把一切普通人做了就会遭雷劈的事都做遍了。

  论亲,陈起对生母凉薄,对生父堪称大不孝,陈敷生前他就跟亲爹别苗头,陈敷死了之后,他把嫡出的弟弟陈纪赶了出去,不让陈纪给陈敷守孝,外面还风传是陈纪不孝,亲爹死了都不去看一眼。

  论君,陈起生在秦地就是秦民,对秦廷何止谈不上忠诚,他就是秦廷的掘墓人。

  论仁,陈起杀敌人不眨眼,杀小老婆不眨眼,杀家奴不眨眼,若不是姜夫人拦住了,若不是他只有硕果仅存一个独苗,很可能杀儿子也不会眨眼……

  就这么一个狂夫妄人,打下了江山,做了皇帝,就因为他没有儿子陈丛那么烂,史书上对他的评价居然还不错,非但没有人追着他骂,骂陈丛的时候还把他拎出来夸了几句。

  伏传眼珠子往下瞟了一下。

  上官时宜正和谢青鹤聊在兴头上,被小弟子一眼看破功,倔强地说:“若不是相州遇刺伤了身体,以他常年征战累月暗伤,未必能长寿。这不是天谴,是福报!”

  伏传连忙点头:“弟子……儿受教了!”

  “阿父也认同儿的推测?”谢青鹤问道。

  “正常的世界,炁是这么走动的。”上官时宜本想用真元比拟,比划一下才发现自己换了个破烂皮囊,根本没有真元可用。左右看了一眼,直接就把棋盘上的棋子稀里哗啦推了个零散。

  他这么随手一推,普通人看不出端倪,谢青鹤与伏传马上就看出了天地四时五行流转。

  “这个世界,炁是这样的。”

  上官时宜将棋子拨开,中间留出一段空旷。

  “这是大兄。”伏传马上就看出来了,“炁行仍旧和正常世界一样流转,但是,大兄是整个世界的中心……也不是,好像是个漩涡?”

  上官时宜指着外围的黑白棋子:“天心民意。”

  伏传则指着那块空白:“大兄。”

  换句话说,正常世界的天谴,是遵循着天地四时五行假合出来的运势,其具现出来的就是所谓的天心民意。运势不同,时势不同,天心民意不同,天谴的对象也就完全不同。

  在入魔世界,谢青鹤的能量比天地四时五行都更重一些,他的意志也碾压了所谓的天心民意。

  “如果大兄认为缵缵不该被天谴,她就不会出事?”伏传抬头问上官时宜。

  “理当如此。”上官时宜说。

  “那就是大兄给缵缵送了两个婢女,无意间认定了缵缵可能会出事,所以缵缵就接连摔了两次。现在只要大兄心修强悍,抵住天谴缵缵的念头,缵缵就可以平安无事了?”伏传说这话时,有那么一点点的幸灾乐祸。

  众所周知,人想要抵抗一个念头,通常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念头,以至于印象越来越深。

  伏传自己心修稀烂,认为此事艰难得不可思议,又常常以此被大师兄嫌弃。到了考验大师兄心修的时候,他也不觉得大师兄做不到——就肯定还是有点困难的对吧?

  哪晓得谢青鹤和上官时宜确认这一点之后,两人默契地将此搁下,好像事情就结束了。

  谢青鹤起身施礼:“时候不早,阿父早些休息,儿先告退。”

  上官时宜也侧身慢慢拣棋子,说:“去吧。这一日也辛苦了。”

  ——你们就对大师兄的心修这么有信心的吗?

  伏传张张嘴,终究还是没吭气。

  学渣不配多嘴。

第268章 大争(80)

  谢青鹤与上官时宜对天谴的来处仅是作了推测,没有人能肯定一定正确。

  不过,自从谢青鹤离开正殿之后,缵缵那边就显得非常消停,整夜无事。

  次日,谢青鹤与伏传往正殿请安,上官时宜照例不要他们紧跟着,吩咐各行其是。

  二人刚刚回到偏殿,沈俣就找上门来。谢青鹤才哭笑不得地记起,幽精给爽灵挖了个坑——为了鼓励军户生养,幽精大包大揽,说要给三胎往上的军户发补贴,事差给沈俣,又叫沈俣找爽灵想辙。

  谢青鹤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凭空变出粮食来,好在沈俣也没有逼他出粮食的想法。

  ——小郎君在相州、青州都只顾着造纸制药,从未听说他占地耕田,逼也没用。

  “听闻小郎君在相州扶养孤儿,授业记工,仆愿闻其详。”沈俣是来取经的。

  军户一直以来都由将军府统管,既不服从州府征调,也不会给州府交任何税费,遇见军户和民户起了纠纷,将军府多半还要赶来护短拉偏架,州府对军户没几分好感。

  幽精随口差遣,就让州府荷包大出血,包揽了军户的生育补贴,沈俣当然也不痛快。

  但,家主的命令必须执行。如今还在战时,一切以军事为重,民户给军户填坑也是没商量的事。何况,军户都是陈家的嫡系中坚,青州这一代的民户新降不久,连二等民都算不上,充其量是末等民,就比奴籍好那么一点点。远近亲疏,也得权衡考量。

  沈俣带着底下人把前期工作扒拉一看,发现这差事真办下来了,州府只出不进,亏得太惨。

  谢青鹤明白沈俣的意思,效法相州只是托词,沈俣未必对他在相州培养孤儿的细节感兴趣,他单纯就是搞进出平衡——要州府给军户养孩子,可以,但是,军户得把孩子拨来做工。

  谢青鹤在相州只是小打小闹,一来年纪小,二来陈起尚在,他的手也不好伸太长。

  现在上官时宜到位,谢青鹤可以随意施展拳脚,不再抛费精力在应对父子猜忌上。恰好沈俣送上门来,可谓正中下怀。他含笑道:“我是有些想法,若得英姿先生相助,可为天下蓄养三五英才。”

  沈俣只是想把州府花在军户子弟身上的钱用记工的方式赚回来,没想真的效法相州。

  不等他托词婉拒,谢青鹤已经吩咐道:“去请许章先生。”

  在相州,负责扶养教育孤儿的都是田文。来了青州之后,这位先生无所事事,已经纳了第二房美妾,闲得浑身起虱子。正好人尽其用。

  在等待田文的时候,谢青鹤也没闲着,向沈俣说了相州慈幼院的情况。

  这个时代大体上仍旧是门阀世家的天下,人们深信虎父无犬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圣人后裔必然是大师大家,寒门农舍岂能生出贵子?谢青鹤在青州收养孤儿授以经世之学,而不是让这批孤儿卖身为奴从事贱役,实在让沈俣非常意外。

  “杨奚在外边么?”谢青鹤又吩咐外边,“叫他把这几日抄的书拿两本进来。”

  谢青鹤的三个伴读里,杨奚的字写得最好,平时谢青鹤也喜欢拿他抄的书送人。这段日子事情一茬接着一茬,过得比较混乱,柜子里的书籍也收得七七八八了,只好找杨奚拿现抄的。

  没多会儿,杨奚就敲门进来。

  陈起在年前曾命令三军戴孝,杨奚穿得很素净,衣料却是上好的霜缎。

  沈俣心中暗想,这年轻人很受宠么?这霜缎是霜州送来的年礼,整个青州也没有几匹。凭杨奚的身份肯定得不到,必然是小郎君所赐。再看杨奚生得卓尔不群,丰神俊朗,好一派高士风度。

  “这是才抄的《句读》,前些日子抄的《书韵》。”杨奚比陈丛还大几岁,在谢青鹤跟前倒像是后进的小学生,乖乖地来交功课。

  谢青鹤点点头,随口问道:“昨天听素姑说,身上发热,吃药早睡了,今日看着还好?”

  “吃了几杯冷酒,肠胃难受。睡一觉就好了。些微小恙,惊动了小郎君,实在惭愧。”杨奚嘴里客气着,情绪却很稳定,眼底还有一丝温柔,显然是对谢青鹤的关心非常高兴。

  “我与隽弟都略懂些岐黄之术,真难受了不要撑着,进来讨药吃。”谢青鹤说。

  伏传也跟着点头,说:“若是不好惊动大兄,来找我罢。”

  杨奚又客气几句,因谢青鹤正在待客,他便含笑施礼,退了出去。

  不等谢青鹤吩咐,伏传就把那两本书送到沈俣面前,谢青鹤介绍说:“这是我抄录的旧时经典。相州收养的孩子们不少,书本总不够用,叫杨奚他们几个多抄了几本……”

  谢青鹤录的都是后世千锤百炼大浪淘沙留下来的训诂经典,沈俣翻了一页就停不下来了。

  沈俣阅读的速度非常快,当他一页一页翻完两本书之后,又开始观察针线装订起来的纸张。一本书拿在手里,可比沉重的竹简方便多了。白纸黑字的阅读体验也远比竹简刀笔舒适明晰。

  “以此传家,课徒训子,万世可期。”沈俣感慨道。

  谢青鹤摇头道:“传世之宝。”

  沈俣怔忪一瞬,起身作揖:“不及小郎君公心正大。”

  谢青鹤合手还礼,请他落座,说道:“先生高看我了。若我家人丁兴旺,个个聪慧贤良,这些书本留在家门之中,八成不肯外传。可是,谁又能保证家中子弟皆是俊才?英姿先生家中兄弟几人?”

  沈俣居然有点茫然:“离家日久,族内婚嫁所知不多,三服之内,或有……二十,三十?吧?”

  谢青鹤又问:“贤者几人?”

  沈俣显然也是个狂人,指点族内兄弟毫不客气:“贤者二三人,余者碌碌,不足挂齿。”

  “若以此传家,蓄得英才不过二三。以此传世,则天下英才尽入我门。”谢青鹤抚掌笑道,“先生说我公心正大,不敢当。正是私心求才若渴,才费尽心思扶养孤儿,悉心教养。大家高门子弟未必贤良,寒门小户子弟也未必愚笨不堪,旷野之中,遍地珍材。”

  沈俣原本打着“量入为出尽量保本”的小算盘,硬生生被谢青鹤拉进了“为天下蓄养英才”的光辉宏大伟愿之中,一时间竟有些心潮澎湃,为自己有幸共襄盛举,与有荣焉。

  唠了半天,田文也跺脚擦掌地钻了进来,进门就向使女要暖炉,囫囵叙礼之后,将精巧的莲花铜炉捂在暖筒里一脚踩着一个,方才舒舒服服地问:“小郎君唤我何事?”

  “沈长史想在青州也设立一个像是慈幼院的地方,只是不抚养孤儿,用来安置军户子弟。”谢青鹤直接把接待沈俣的重任移交给了田文,“许章先生跟沈长史细说一说。”

  他直接退出谈话,显然是对沈俣的不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