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560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谢青鹤和伏传心知肚明,他着急回去处置的是感情上的问题。

  但是,上官时宜和皇帝都不这么想。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他俩就是猴急要回去睡觉。

  上官时宜好气又好笑,当着外人的面还得替大徒弟遮掩:“此事也不着急。”

  作为此地唯一的“外人”,皇帝神色沉静,仿佛根本不曾听见这番对话。

  伏传一直留意着皇帝的表情,见状也只能在心中叹了口气。

  二师兄再有十二分的嚣张跋扈,对着大师兄也只剩下没脾气。从前二师兄还敢对大师兄理直气壮地闹,飞仙草庐之后,二师兄身死魂飞,对着大师兄就再也没有任何倚仗了。

  ——二师兄知道,大师兄不再心爱他了。

  这也是伏传每每想起就感慨万千的事情。他亲眼见过二师兄面对大师兄时的自信得意,不管大师兄如何心痛难过,二师兄都觉得大师兄不会怪罪他,会永远心爱他,庇护他。

  直到在飞仙草庐被门规处决之后,二师兄才彻底老实了下来。

  自知失爱的二师兄一直都很谨慎,这么多年以来,何曾见他行差踏错一步?尤其妖族现世之后,二师兄的每一次选择守住了底线,没有动过任何歪心思——或许也想过一些事,至少没真的执行。

  由此可见,二师兄不是把握不住行事的分寸。

  只是当初的他陶醉在被大师兄深爱的得意中,产生了大师兄会不顾一切、永远偏宠他的错觉。

  伏传的目光挪到谢青鹤身上,窗外的天光就这么倾斜而下,洒落在大师兄的脸上,每一处光影都说不出的恰到好处。这样一张熟悉的脸,他才刚刚亲吻过。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二师兄根本就不了解大师兄。伏传心想。

  谢青鹤一向护短,也不避讳自己的偏心。他的态度就很明确,我喜欢的人,就是有特权。

  但是,这一种被谢青鹤理直气壮持有的“特权”,并不是纵容犯罪作恶,而是“宽赦”。我喜欢的人,做错了事,他想要悔改了,我会陪着他一起赎罪——若你们非要杀他,我不惜拔剑。

  束寒云却将之理解为,我是大师兄喜欢的人,我就可以逍遥法外,谁也不许碰我一下。

  大师兄对你的爱慕,只能恕你回头,不能恕你作恶。

  你根本就不了解大师兄,也不配得到大师兄的爱慕。伏传再次肯定了这一点。

  他一边想,一边克制又贪婪地看着谢青鹤的脸,目光渐渐滑落到谢青鹤的领口。

  呀,不好!看见自己昨夜啃出来的红印儿,伏传有点不安。

  这天气不能有蚊虫出没了……不对,桑山这一片死地根本就没有蚊虫出没……

  师父应该没看见吧?师父也不至于去看大师兄的领口吧……大师兄的脖子就是很好看啊,那也是我的。我想这么亲,就这么亲,想那么亲,就那么亲……

  大师兄的锁骨,大师兄的胸膛,大师兄的……咳咳咳……

  “沏壶茶来。”谢青鹤快被伏传的痴汉目光烧穿了,不得已提醒了一声。

  伏传毫不动容地起身应命,很快就把茶水送了过来。师父,大师兄,二师兄。他自己也抱了一只茶盏,就乖乖地坐在上官时宜坐榻边的承足上,继续仰头看着谢青鹤,听大师兄说话。

  “当初二师弟的尸身落葬琼林,弟子遵师命将伏蔚的魂魄拘了出来,本该即刻打散。那时候也算是弟子一时不忿,并不愿他轻松赴死。”谢青鹤说了一些众人都不知晓的往事。

  琼林是寒江剑派安葬门内弟子的福地,上官时宜答应让束寒云落葬琼林,条件就是不许伏蔚的魂魄与之同息,以免被周氏皇族截取分润了寒江剑派的气运。束寒云知道自己的尸身被安葬在琼林,却是第一次有机会表示感谢:“不肖弟子多谢师父、大师兄不计前嫌,准弟子尸身落葬琼林。”

  “哼。”上官时宜低头喝茶,摆明了不想谈这件事。

  胎光亲眼见到上官时宜解下披风照管束寒云的尸身,也是上官时宜亲口吩咐要将束寒云的尸身再次葬回琼林,偏偏这会儿又板着脸做厌弃状,装得那叫一个绝情,伏传和束寒云都看不出丝毫破绽。

  谢青鹤不至于去拆师父的台,继续说道:“我便将他的魂魄塞进了鱼慕华的尸体,将他差遣去了当初我隐居之地,使他日日种田挑粪,与污秽为伍。”

  这事没有任何人知晓。

  正统修士就没有把活人魂魄往尸体里塞的骚操作,更何况是强迫操纵人日日劳作?

  须知道谢青鹤在修行做人上一向守得很谨慎,平时连对信众“指点迷津”都要再三拿捏尺度,绝不肯落入使人迷信的境地,哪晓得对待伏蔚却这么凶狠乖戾,使出了极其不人道的手段。

  伏蔚那样高傲洁癖的性子,却被谢青鹤塞进鱼慕华的尸体里,差遣去挑粪种田,去做他最最看不起、最最鄙视的农夫,终日与大地粪便为伍,这是比杀了他更致命的惩罚。

  上官时宜原本低头弄手里的茶杯,闻言缓缓抬起头,看着谢青鹤。

  谢青鹤自知理亏。哪怕他如今取回了轮回大帝的记忆与修为,也并未将自己尊为轮回之主,不再敬重师父与门规。上官时宜看他一眼,他便放下茶杯起身,屈膝下拜:“弟子知罪。”

  伏传跟着站了起来。这事性质太恶劣,伏传也不敢说话。

  “你如今是宗门掌教,起来说话。”

  上官时宜自然是护短的祖宗,但,护短归护短,做事总得讲道理。

  有些事情谢青鹤悄悄地做了也罢了,私底下悄悄告诉他也能抹过去。有第三人、第四人在场,哪怕这两个人都绝不会泄露一个字,性质还是彻底不一样。

  这让上官时宜也有些心烦,问道:“那时候年少轻狂。若此时再遇此事,你还要这么做么?”

  谢青鹤心想,当然还要这么干。我何曾做过会后悔的事?只是师父的梯子递得这么明显了,不赶紧顺着下那是二傻子。他很诚恳地摇头:“从前年轻气盛,如今必不会了。”

  上官时宜满意地点头,说:“这就是了。嗯,你如今身份不同,叫小传代你抄几卷经,供在祖师殿权作警醒。”

  不等谢青鹤反对,伏传马上答应下来:“是,弟子遵命。”

  伏传答应得再快,谢青鹤不乐意还是不乐意:“师父,弟子亲手抄经不是更显虔诚?”

  上官时宜冷笑道:“那你与他一起抄吧。这事岂有嫌多的?”

  谢青鹤也摸得着师父的脾气深浅,再说一句只怕就不止是抄经了。当着小师弟和皇帝的面,他也不想去拽着师父的袖子耍无赖。回头一想,抄经也不算是很苛烈的惩戒。

  谢青鹤无奈地服软:“是。谢师父慈心垂训。”

  再是牛批哄哄自诩“反正天下谁也干不过我”的轮回大帝,在师父跟前也得低头认输。

  伏传悄悄叹了口气。真是,何必呢?原本他一人抄就完了,非得和师父顶嘴,这下可好,两人一起抄。大师兄堂堂掌门真人,居然还要被师父罚抄经,不要面子的吗?

  坦诚了伏蔚魂魄的来历之后,谢青鹤才能继续往下说。

  “第一次冒充小师弟刺杀师父的神秘人,就是藏在鱼慕华皮囊里的伏蔚。”

  “鱼慕华已死多年,尸身被复活时,便照着伏蔚的魂身有了形状。至于他为何懂得小师弟的枪术道心,”谢青鹤侧头看向皇帝。

  皇帝吃了一惊,即刻反驳:“此事与我何干?!大师兄,”他看了谢青鹤一眼,竟也没什么把握说服,求助的目光很自然落到了这些年与他最熟悉的伏传身上,“小师弟,我并不知情。”

  “我也不曾说过,你一定知道此事。”谢青鹤问道,“日升月落术?”

  皇帝怔怔地捂住自己的心口,冷汗从他额间浸了出来:“日升……月落术……”

  这是他从不曾考虑过的漏洞。在束寒云想来,他的身体死了,伏蔚的魂魄死了,日升月落术自然会切断联系。何况,他以束寒云的身份能修行的时候都搞不定日升月落术,上官时宜与谢青鹤也搞不定日升月落术,他一缕孤魂钻进了身为不修之体的伏蔚皮囊里,能把日升月落术怎么办?

  “大、师兄,师父。”皇帝口唇煞白,仓惶抬头,“我……处事不谨……”

  上官时宜没好气地说:“此事与你何干!”

  伏传赶忙支开话题:“大师兄,被大阴阳符复活的都是自己人,鱼慕华是如何复生?”

  “他复活是叶庆绪的手笔。”谢青鹤先给了结论,又往回找补,“叶庆绪想复活的是埋在琼林里的那具尸体。若非伏蔚还在世间,皇帝的魂魄已经从龙城飞出来了。”

  谢青鹤向皇帝求证:“那时候是否有人替你固魂?”

  皇帝点头:“小师弟离开不久,护国法师便请命觐见。我在这具皮囊里颇多掣肘,魂魄飞出去也不自觉,是和尚替我拽住了魂魄,又用大光明咒替我固魂。”

  “和尚。”谢青鹤很久没听见这位故人的消息了,“和尚替陛下固魂。叶庆绪只能复活琼林的无魂腐尸,活尸招魂,伏蔚的魂魄被我锁在鱼慕华体内出不来。以叶庆绪的修为,牵扯复活鱼慕华的尸体与伏蔚的魂魄一起活过来不难。”

  “文师妹曾说,叶庆绪已经入了轮回?”伏传想不透其中的关系,“那为何还能在半年之后驱使鱼慕华来刺杀师父?他和师父究竟什么仇什么怨啊,怎么就不依不饶非要拉着师父不放了?”

  伏传戳中了重点。这里面有一个时间差。

  叶庆绪被飞升大阵所迫,不得已与谢青鹤一前一后飞升,他或许能仗着自己的惊天修为,拨出一部分时间去操纵大阴阳符,复活近在咫尺的琼林腐尸,但是,他绝不可能长久地滞留凡间。

  ——若他可以滞留凡间,他自己就能弄死上官时宜,哪里还需要鱼慕华去做刺客?

  “如叶庆绪这样的修士要入轮回,需要一些时间。”谢青鹤解释。

  见师父师弟都看着他,他想了想,说:“你们可以理解为,叶庆绪进入轮回之后,伏蔚的魂魄才有了自由行动的能力。在此之前,他一直被我和叶庆绪控制着——我的指令和叶庆绪的指令发生了冲突,他搞不清楚该怎么办,就一直在山野中游荡。”

  “那也就是说,叶庆绪入轮回之后,失去了对鱼慕华的控制,他才跑出来刺杀师父?”伏传觉得这件事更加没道理了,“他……与师父有什么恩怨?”

  捏断伏蔚脊骨的是谢青鹤,夺去伏蔚皮囊的是谢青鹤,奴役伏蔚魂魄的也是谢青鹤。

  他重获自由之后,跑来刺杀谢青鹤都有几分道理。接二连三追着上官时宜不放算怎么回事?

  谢青鹤尚未说话,皇帝回忆起与“自己”相见的种种,已经获知了真相。难怪那时候伏蔚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是你,一会儿是我,一会儿是你的旧情人,一会儿是大师兄……他缓缓说:“他分不清楚自己是谁了。我许多年前便与他共有记忆,再有日升月落术混淆,他或许……误以为他是我。”

  “有些时候,他很羡慕我。”皇帝低声道,“他不曾说过,但我是知道的。”

  这让伏传想起了从前在伏蔚记忆中经历的一切。

  伏蔚确实很可恨。但,谁也无法否认,他确实吃了很多苦,作恶之前,他也是个可怜人。这种可怜在他沉沦作恶之后化为乌有,他作为无辜者时被人伤害过,然后,他就伤害了更多的无辜之人。

  束寒云说他曾经羡慕自己,作恶的强者又变成了柔弱示弱的小可怜,顿时勾起了伏传的同情。

  谢青鹤微微一笑,说:“现在,把他交出来吧。”

  皇帝吃了一惊。

  “日升月落术的牵扯依然留在你与他之间,他的皮囊还活着,天魂不上升,人魂不入轮回,地魂也不会随着你的尸身萦绕不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护着他,不过,他就在你身边。”

  谢青鹤伸出一只手:“我要你把他交出来。”

  皇帝艰难地看着他,问道:“大师兄,我不明白,我怎么……把他给你?”

  “你在寒山修行多年,对日升月落术的了解比所有人都精深,你真的不明白要如何才能把他交出来?”谢青鹤反问道。

  伏传把里边的逻辑盘了一遍,冷汗就下来了:“大师兄,此事……此事可以再……斟酌!”

  见谢青鹤没有丝毫容情的意思,伏传屈膝跪在上官时宜跟前,哀求道:“师父救命。二师兄这些年并没有一丝过犯,治理天下更没有一时一刻懈怠。弟子曾在未央宫小住半年,亲眼见过二师兄勤勤恳恳处置……”

  “小师弟,不必再说了。”皇帝打断了伏传的哀求,“这事总要有个了结。”

  谢青鹤已经说得很露骨了。有了日升月初术的牵扯,只要伏蔚的皮囊还活着,他的魂魄就不会死去。谢青鹤要皇帝交出伏蔚,实际上就是要他交出伏蔚的皮囊。

  “可如今朝廷不能没有二师兄!”伏传又转身去求谢青鹤,“大师兄,您想想办法。”

  “临死之前,还想求教大师兄一件事。”皇帝说。

  谢青鹤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冷淡地撇过头去。

  见此情状,皇帝自失一笑,自我挽尊:“也罢。事已至此,也不重要了。我这身体不大好,还请……”他不想死在谢青鹤手上,也不忍心让心软的小师弟递刀,想来想去,也只有上官时宜不介意送他上路,“请师父赐我一把小刀。”

  上官时宜嘴唇抽了抽,正想说要什么小刀,老夫亲手送你上路!冷不丁看见了大徒弟的眼色。

  他马上冷静了下来,意识到事情不合理。谢青鹤做事情向来有条理,束寒云从前的过错已经受了门规处置,此时错的是伏蔚,与束寒云没有半点关系,谢青鹤怎么会眼也不眨地叫束寒云去死?

  他既然想到了不对劲,就不敢再耽搁,只怕再等一会儿束寒云也反应过来了。

  上官时宜起身捡了一把剥削药材的短刀,只有三寸长,磨得极其锋利。伏传还想起身阻拦,被谢青鹤一把按回坐榻上,上官时宜已经把短刀递给了皇帝。

  皇帝接过那把刀,低头看着锋利的刀锋,久久不语。

  “师父。”皇帝突然抬起头,“从前我从来不曾认错,总觉得当日在盘谷山庄之事,我固然有错,您也未必无辜。若您当初对我稍忍一掌,你我师徒二人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上官时宜侧头不语,藏在袖中的手掌微微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