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上鱼肚白
颈间微微有些痛,血腥味淡得微不可闻,沈喑垂眸,果然。
段嚣这狗崽子临了临了还?啃他一口,做个几号,下辈子好相见吗?
他们还在下坠,说不好最后会被摔死,还是被头顶压下来的冰雪拍死。
峡谷中似有回音,底下传来断断续续的气急败坏的“哼”声,他们下降的冲击力好像被一种柔和的灵气抵消了,两人不轻不重地砸在蓬松的雪堆上。
他们二人半个身子都扎在雪里,还没来得及看清四周的光景,耳边传来一个老顽固的叫骂。
“还真是山中不知岁月。”
“果真,现在的年轻人比起当年,更加作的一手好死!”
等到眼前那一阵眩晕过去,他来看清了四周的光景,是一处光秃秃的洞穴,似乎已经封存许久的样子。他们跌下来的洞口很精巧,只有少部分雪片撒盐一样落下来,洞口很快被积雪封住,便没有更多雪花渗进来。
紧接着,他们还没完全从七荤八素中清醒过来。
一个白胡子白眉毛的老头叉着腰出现在他们俩眼前:“喂!我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到底有没有把我们这些救死扶伤的医者放在眼里!”
“合着我们一边拼了命救人,你们使劲儿扎堆死一处呗?”
……
还活着,还遇到了同行。
给同行添乱了,沈喑汗颜。
他扶着段嚣站起来,上下打量了那个胡子眉毛都白白的老头,摇了摇头,“你这人实在不解风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都能好好活着谁愿意去死。
第69章
【一起活着】
“你是……医者?”
崖洞当中, 三个人,面面相觑,六双眼睛滴溜溜互相打量着。
白胡子白眉毛的老头对着沈喑吹胡子瞪眼:“我, 悬壶济世, 救死扶伤,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请叫我,医仙。”
沈喑扶额, 怪人年年有, 偏偏被他遇上的特别多, “那么, 请问这位医仙……”
“年轻人, 你应该叫我,医仙,前辈。”
还没等沈喑怎么的, 段嚣很不耐烦地上前一步,侧身插到沈喑和那个自称医仙的人中间:
“我说你这老头哪儿来这么多屁话, 问你话呢你为什么在这儿?”
老头子被怼得胡子都颤了颤,他叉腰俯身将一张大大的老脸凑近段嚣, 几乎贴面瞪着段嚣的眼睛观察他。看这架势,仿佛连他眼球上有几根血丝睫毛上拈着几片雪花都要瞧瞧清楚。
老头试图伸手去扒段嚣的眼皮, 然后意料之中,他伸出的手被忍无可忍地段嚣一巴掌拍开。
老头却没有恼, 后退一步,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 学着段嚣的语气打趣道:“我说你这臭小子,命不久矣还这么大脾气,等见了阎王还这么冲吗?”
“当心阿鼻地狱里沸腾的油锅把你烹了。”
冰天雪地里, 这老头嘴也太损了。
然而,段嚣经历过太多次了,曾经有过期望,设想过出现奇迹的时刻,但告别过许多所谓的“奇人”之后,得到的也只有惋惜。
更何况,就算是他师父剑临前辈那样的高人都束手无策的病症,曾经还有一线生机,被他自己磋磨至今,也怪不得别人。
从怀有期待,到讳疾忌医,再到现在死过一次之后,段嚣已经全然无所谓了,他眼角斜对着白胡子白眉毛老头,连个正眼都不屑一顾地:“你是吃饱了撑的吗?”
“我死我的,与你何干?”
沈喑苦笑一下,对于“生死有命”这个道理,看不开也得看得开。
“你你你!你——”
自称医仙的老头被他差点气成结巴,想当年,他离开仙山来到人间悬壶济世的时候,哪个不是眼巴巴求着他施医舍药。
世人皆贪生,无论王孙贵族亦或是江湖高手,生死有命旦夕祸福,江湖险恶刀剑无眼,多的是人命悬一线,人都快死了,管你这一生如何显赫,躺在病榻唯一所求,全都是一个能救他们命的神医。
师从仙医十四阁,无论什么人,见到了,他总要救一救的。
奈何江湖恩怨波诡云谲,世事浮沉甚为复杂。救一人易,救天下人难,每个快死的人都背着一身的故事,有人在故事里充当十恶不赦的坏蛋,也有人在故事里无辜赔上性命。
他觉得颇为无奈,病榻之上见惯人心善恶,仙医的性格也愈发古怪,碰上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免不了毒舌打趣病人一番。但是他总归有本事救他们一命,所以,任是他什么样的刁钻脾气,大家都是虚心受着,最后还得千恩万谢。
再往后,还真是,世事浮沉……
师门变故横生,他一直被困在西岭这片寂寂深雪之中,已不知现在何年何月。少则寥寥数月,多则泱泱几载,日复一日地饮冰辟谷,他已经记不得那么多了。
老头捋着自己的花白胡子,莫非年岁辗转,他们仙医十四阁已经没落得无人问津了吗?
像段嚣这种死到临头还出言不逊的病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医仙伸出一截手指,指着段嚣颤了颤,又使劲儿一拂袖子,干脆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甩完袖子,他默默地想:哼,他们两个无知竖子,一定是不知道仙医十四阁的名声。
仙医背过身去,正对上沈喑苦着的一张脸,皱着眉头,回想起方才这俩二货掉下来的情形,若有所思,恍然大悟。
他们这是,万念俱灰了。
“哦”,他长长地“哦”了一声,视线落在沈喑身上,“我明白了。”
他明白沈喑下来之后送他的那句“不解风情”是什么意思了。
“你们二人同行,明明只有一个重疾难愈,如今却要双双赴死……”
“殉情!”
“你们这是殉情!”
“哈哈哈哈哈哈有趣真有趣,想不到还能碰上一对苦命鸳鸯。”
沈喑叹了口气,轻轻拉了拉段嚣的手,低声耳语:“你说,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段嚣现在还是有些懵,就在不久之前,铺天盖地的冰雪冲着他们席卷而来,沈喑就那样紧紧抓着他,极尽温存,目光缱绻,有那么一瞬间,好像风霜雪刻都融成了和暖的圣光,要将他们带向一场无人惊扰的美梦。
他依稀想起初遇时候的光景,他被宫里的仇家追杀,漫天大火将他俩逼到悬崖边上,当时万丈悬崖,沈喑也是这样拥着他,一跃而下。
手心攀上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耳边响起沈喑的声音,段嚣缓缓回过神来。
殉情么,那老头说得没错。
沈喑说的什么,他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
对于沈喑这句“中肯”的评价,他深重地点了点头。
对面,耳聪目明的医仙前辈诧异地看着他们两个,脸上写着好的的“无语”。
蓦地,段嚣执起沈喑的手背轻轻吻了吻,随着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他问沈喑:“你,为什么这么做?”
沈喑微微侧身,双手捧起段嚣的脸颊。
冰天雪地,段嚣白玉般的耳朵泛着琥珀色的红晕,沈喑的拇指和食指攀上他的耳垂,轻轻搓了搓,他的手指从耳后流连到颈侧,他倾身上去,温热的触感封住段嚣的双唇,段嚣张了张嘴,没能吐出只言片语,他们的呼吸却重重纠缠起来。
沈喑的指尖抚过段嚣身上经年不愈的伤疤,段嚣弄得沈喑嘴角沁出血来,又温柔地舐去,就着唇齿间一星半点的血腥气,抒发压在心间直至炸裂的情绪。
段嚣将下巴抵在沈喑的肩头,泛白的骨节紧紧抓着沈喑的腰侧。沈喑痛而不避开,段嚣的手劲儿很大,若是褪去衣物,恐怕自己的身上早已遍布红痕。
“沈喑,沈喑,沈喑……”
段嚣一遍遍喊他的名字,天地之间,他想抓住的东西,只这两个字而已。
沈喑一遍遍抚着段嚣的背,回应他。
良久,沈喑松开段嚣,又倾身吻了吻段嚣眼下那颗朱砂痣:“都说长这颗痣的人爱哭,可是段嚣,你听我说完,你可别哭。”
“你是我的师弟,是我的爱人,你是一个,跟我的命数早就缠在一起的人,我看不得你哭。”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其实你都明白的,你怎么会不明白呢。”沈喑百般无奈却又百般温柔地拉过段嚣的手,“但是呢,既然你问了,那我便说给你听。”
“你说,命数总跟你开玩笑,你所看重的东西,一件接一件幻灭。而我,是你最后的念想。”
“天地浩渺,除了我,除了像我们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地看看风雪,数着日升月落,你已经没有任何事可做了。”
沈喑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呢,我也一样。”
“我本不属于这里,但我来了,遇到你,从始至终,我只有你。你能明白吗?”
“嗯”,段嚣眼下那颗泪痣艳得刺眼,但他没有掉眼泪。他明白,他真的,全都明白,却也觉得释然,“你出现过,我便够了。”
沈喑细细一想,倒也觉得开怀,生死同命,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段嚣至死都还是段嚣,没有被泯灭人性,变成故事预设中那样一个,为仇恨所驱使的傀儡。如果迷局最终的解法是双死,他心甘情愿。
远处,耳聪目明的医仙几乎被酸掉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必这么麻烦,你们一块儿活下去不好吗?”
感受到沈喑和段嚣的目光一同朝自己投过来,一直被默默忽视的仙医倍感满足,终于在他俩中间找到了一丝丝存在感,他抱着胳膊,“准确地说,是咱们三个,一块儿活着出去。”
“事成之后,你们俩再继续浓情蜜意,我就该干嘛干嘛去。”
“所以现在,二位可否分点时间给我,我们商量一下如何逃生?”
段嚣已经懒得理会任何能救他这种话了,就算拿到的方子真的可行,实施起来必然也是难于登天,就比如之前遇到的那个怪老头,方子是给了,但也仅仅是把他们诓来西岭。
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倒霉地方,信了他的邪,来这儿找什么无患玲珑果,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段嚣随便打量这位医仙几眼,莫名觉得这人跟他们之前在城中遇到的那个,疯疯癫癫叫他们去找无患玲珑果的大夫十分相似。
倒也不是说长得像,除了他们都喜欢留长白胡子,他俩面容上一点儿不像。他们是气质上相近,尤其是那股损劲儿,简直如出一辙。这两个不着调的大夫可别是师出同门,一会儿又指点他们去找什么无患玲珑果。
段嚣开始盘算,三代以内,百家之中有多少是医修。这也不怪他很难一下想到,现在的修真界满天跑的都是剑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行医问道就沦落成方士炼丹那等异端邪说了。
医修百家,已然没落多年。
段嚣想到的,沈喑当然也想到了,但他还是表现出比较感兴趣的样子,反正大家现在都被困在这里,问一句又不会吃亏,权当消遣解闷了:
“你能救他?”
“我当然没那个本事”,白胡子医仙摊摊手,“就他这个情况,天生冰髓体,年幼时又落下寒疾,后来不但不知道休养生息,反而变本加厉地折腾自己,他这十几年,跟一心求死有什么区别?”
沈喑早该想到的,他有点后悔自己多此一问了,反正问了也白问,不过是给自己添堵罢了。
不等沈喑开口,那个医仙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意味深长道:
“但这个能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