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三山
秋风徐徐,不冷不热。学子们坐在广场之中,人人面前摆了一张桌几,上面放着笔墨纸砚。
这些笔墨纸砚均由闻公府提供,学子们进入广场之时也要经过简单的搜身,防止携带小抄。
广场四方则由汪二领兵驻守,十步一个身披盔甲、腰驻大刀的士兵,牢牢将学子围在中间。而在广场中央,也有由幽州兵组成的巡逻队伍,时不时从学子的桌几前走过,双眼如火炬一般扫过每一个学子,监督是否有人行违禁之举。
这样的安排,让整个广场都被凝重、肃然的气氛所笼罩,学子们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敢看着眼前的桌子,手心里紧张得直冒虚汗。
等到大鼓被敲响,早已准备好的侍从们立刻将科举题目发到了每一个人的手中。
答题时间一直到傍晚,待到答题结束,学子们便可离开,有提前写完题目的学子也可提前离开。
学子们将题目看完,或皱眉或沉思,又或者面露焦躁之色,众生百态,令在前方端坐着监考的刘骥辛、周公旦、相鸿云和郭茂四人都觉得很有意思。
他们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学子在面前振笔直书的画面,如此壮观又新奇的一幕,他们觉得即便是看上一天也不会觉得无趣。
王谦之也拿到了自己的题目。
将题目看完,他便将心放回了肚子中,不由露出了一个细微的笑。
和他想的一样,所有的题目之中只有一道经文题,其余的都是算术题和策论。
经文题并不难,算术题的前几道也算是基础,看样子闻公考虑到了大多数的寒门子弟,将难度适当放低了一些。
王谦之将这些题目迅速做好,目光转到了策论题目上。
他有三道策论题要答。分别是一道律法题、一道民政题,还有一道军事题。
律法题是一道民间案子,让王谦之写如何断案判刑。这对王谦之来说并没有难度,他是一个法学推崇者,相比如孔子儒学,他实则更喜欢以法治为核心,早已将北周律法记牢于心中。
民政题同样不难,问的是赋税相关。若不是深入了解过底层的人,必然对这道题手足无措,但还好王谦之前些时日补过,倒是知道如何去答。
这两题并没有占用他多少时间,很快,王谦之便看向了最后一题:如何对待幽州内的乌丸人与长城外的匈奴人。
这是一道很“大”的题目。
很容易写得大而空泛,看似有许多能写之处,实则都是废话连篇。如何对待乌丸人和匈奴人?还有人比闻公和大将军更知道怎么对待他们的吗?
没有。
即便是有,也不该是他们这些连战场都没上过的学子。
王谦之的毛笔停驻良久,沉思如何写这一道策论。
他们这些毛头小子面对这道题,无论怎么写都是虚的。显然,闻公问这道题目也并不是想从他们这里得到有用的建议。
既然考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建议,那么便是为了试探他们的态度了,试探他们对乌丸人和对匈奴人的态度。
那该是怎样的态度呢?
王谦之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些苗头。
忽然之间,他听到前面传来了一阵异动,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王谦之抬眸往前一看,便看到了数日之前从周公旦府中离开的那两位同僚大人从另一侧走来。见到他们,刘骥辛周公旦等人起身行礼,态度恭敬。
王谦之瞳孔一扩。
刹那之间,他便明白了这二人的身份,他们哪里是周大人的寻常同僚,分明是闻公元里与大将军楚贺潮!
心脏怦怦跳快,王谦之心情浮动,在元里看过来前他连忙低下了头,努力平复下了心情。
这么一打断,再次看向最后一道策论题时,王谦之突然明白该怎么回答了。
就像他想的那样,这道题考的并不是他们能给闻公什么有用的建议办法,而是考他们对待乌丸人和匈奴人是什么态度……不,更准确的说是对待乌丸人该是什么态度。
按理说,乌丸人臣服北周,应当对其安抚驯化,使其成为北周的子民。但这道题中却将乌丸人和匈奴人相提并论,这说明在闻公心中,是不是将乌丸人看得和匈奴人一般呢?
而怎么对待匈奴,所有人都知道“非我族者,其心必异”。
若是作为北周的臣子、北周的学子,那么王谦之显然会用北周朝廷会做的方式来回答这道题。但他现在考的是闻官……是闻公国的官员,而闻公,好似并不愿意看到收服乌丸人这般的回答。
王谦之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
他将毛笔蘸墨,抬笔写下第一行字。
“乌丸为周之臣,理应存抚,使为周用。学生愚钝,私谓乌丸人犹外事,尚存狼子野心……”
*
傍晚酉时初,霞光染红了半边天,皮鼓敲响三声,答卷时间结束。
最后一批学子终于放下了笔,看着侍从糊上了他们的名字,将纸卷收拢而去。待此时,科举便彻底结束,学子们也能回去了。
学子们或平静或失落,三三两两极为不舍地离开了广场,回到了暂时的住处。即便是考完了,他们也没打算就此离开邺县。
因为就在一个月内,他们的成绩便会由闻公府的人正大光明地张贴在官府门前。
第159章
在学子们紧张地等待结果时,元里带着政事堂的官员们正在给学子们批改卷子。
六千四百份的卷子摆在政事堂中,这种场面前所未见。众位大人既是新奇又有些跃跃欲试,端坐于位上等着批改卷子。
为了最大程度地保障公平,元里采用了糊名制度,以防有人有所偏好。他还令批改试卷的臣子同他一起吃住,除非阅卷结束成绩出来,否则不许回府。
至于批改卷子的方法,元里采用了后世科举的办法。
众位读卷官每人一张桌子,试卷轮流在桌子上传阅。若是觉得哪张卷子可以,便在卷子上画一个“○”。一张卷子需要经过数个大人的批阅,最大程度防止批改错误,最后按得“○”多少来给卷子排行。
因为时间紧迫,诸臣得知怎么批改后便立即开始了阅卷。第一次做读卷官,周公旦、刘骥辛等人极为认真严谨,若是遇到好的卷子,便忍不住同身边人品读一番。
元里也坐在其中批改着试卷。
半晌,他将毛笔放下,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松松肩颈手臂,侧头与身边的郭茂道:“批阅卷子可比批阅公文要累多了吧?”
郭茂笑呵呵地道:“虽说如此,但这卷子也比公文要有趣上许多。”
元里一笑,等解渴后将茶杯放下,又拿了一份卷子。
甫一看到这卷子,元里便心下感叹一声,好字!
工工整整又自有风骨,这样整洁漂亮的卷面轻易便能让人升起不少好感。
元里细细读着其中内容,等看完后便颔首笑了起来。
这考生的经文与算术题没有一个错误,难得的是策论也写得读之有物,而非脚不着地的假大空。只看其策论内容,便知这是一个踏实能干,聪明机智的年轻人。
他提笔在试卷上画上了一个圆圈,将其轻轻放在了一旁批改后的试卷之中。
*
等待读卷官批阅试卷的时间,对学子来说是最为煎熬的。
北周的学子头一次与这么多人同台以学识比试高低,说不紧张成绩如何那是骗人的。文无第一,他们如今却要争个高低,这怎让学子们不在意?
哪怕是见多识广的士族子弟,也不由在心中暗暗升起了焦急期盼之心。既想要看到自己姓名高居榜首,又怕当真有人压下自己,这复杂万千的心情,当真是几句话无法言清。
这段时间里,冀州邺县到处都能见到奇怪的一幕。
学子们总会不自觉地走到衙门前,等到了地方后才醒悟过来此时还未张贴成绩,便神色匆匆地快步离去。
学子们聚在一起时,也总能聊着聊着便聊到了科举之上,说说笑笑地彼此试探,看谁有底气谁又焦躁不安……周府之中,徐康几人便是如此。
越是临近张贴成绩的时间,徐康与向飞晋、向飞章两兄弟越是忐忑。他们忍不住去找王谦之倾诉时,就见王谦之正悠闲地在周府池塘里钓鱼。
徐康和向家两兄弟面面相觑,问道:“王兄,你不紧张吗?”
“紧张又有何用?”王谦之悠然自得地给鱼竿换了一个地方,不急不慢地道,“如今已经考完了,是好是坏已成定局。无论我们如何紧张、如何焦急,都改不了我们卷子上的一个字。既然如此,又何必紧张呢?”
徐康三人说不出话了,心中佩服地道:“……王兄,我们要是有你这般冷静便好了。你是不是考得很好?瞧你模样,可谓是底气十足。”
王谦之微微一笑,默认了。
他确实觉得自己答得不错,即便不能拿个好排名,也一定不会落榜。
三个好友被他感染得平静了许多,也跟着坐在了旁边看他钓鱼。一刻钟后,王谦之手里的鱼竿动了动,几人精神一振,就等着看王谦之钓上来了什么鱼。
王谦之正要收杆,就见他的小厮着急地跑了过来,见到他们便是眼前一亮,大声喊道:“公子,闻公府张贴科举排名了!”
四人皆是一愣,徐康和向家两兄弟“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心快要从胸膛内跳出来,他们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却双腿发软,三人差点儿一个踉跄摔倒。
徐康连忙深呼吸几口气平复心情,跟向飞晋、向飞章两兄弟道:“不急不急,那名字既然已经张贴出来,我们去早去晚都无所谓。我们要学一学王兄的沉稳,王兄,你说是不是?”
三人转头朝后看去,就见王谦之好像忡愣住了。徐康喊了他一声,他才醒神一般地猛地站起了身。池子里的鱼剧烈翻滚着,王谦之好似忘了手里还有个鱼竿,竟直接被鱼拉扯得掉进池子了!
徐康三人目瞪口呆,“王兄!”
……
一阵兵荒马乱。
换好衣服后的王谦之与好友们匆匆赶往官府,而他的几个族兄弟已经等不及,提前一步赶过去了。
等他们赶到官府前,就见这里已经被学子们堵住。他们来得晚,只能站在最后面,踮着脚也看不到官府大门。
一众学子们神色紧张,或握拳或窃窃私语,声音嘈杂,哪怕是秋高气爽的天气,还是一个个挤得满头大汗。
徐康急得跳起来往前头看,“哎呀,什么都看不见!”
王谦之此时除了头发还是湿着的,已经看不出刚刚落水的狼狈。他面色看着还很是镇定,“不急,等前面人看完了,我等再看也可。”
但他这次说的话好友们可就不信了。徐康三人笑眯眯地看着他,挤眉弄眼,“王兄,你当真不着急看吗?”
王谦之咳了两声,正要解释,就听前面有人喊道:“谦之、徐康?”
是王家几个族兄弟的声音。
徐康精神一振,连忙道:“我们在后面!”
“你们快过来,”族兄弟在前头喊道,“我们给你们占了位置,快来,官吏拿着纸出来了!”
话音未落,徐康和向家两兄弟便拉着王谦之挤入了人群之中。
等挤到前头族兄弟的身边时,几个人已然狼狈至极,发丝凌乱,衣袍皱起,再也没有了以往文人姿态。
但他们已经不在乎了,个个急切地看着墙上贴出来的数十张纸张,在上面找着自己的名字。
可看了一张又一张,他们都没有在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哪怕是对自己很有底气的王谦之都不由不安了起来,他手指攥紧,全神贯注得额头冒着汗珠,生怕错过自己的名字。
身边的人推推嚷嚷,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很快,便有人欣喜若狂地高声叫道:“我中了,我中了!”
“快看,我找到我的名字了!哈哈哈哈,我以后便是闻官了!”
这样的热闹让还未找到自己名字的人更为着急,王谦之还听到有落榜的学子嚎啕大哭的声音,那呜咽痛哭声让他心头剧跳,眉头紧皱,难不成他也落榜了?
想到这种可能,王谦之便抿起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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