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缨止戈
众学子纷纷恭维出声,心悦诚服,楼下氛围眼看一片安好,忽地有人嗤笑了一声,语带不屑道:“不过是于诗词一道颇精,又岂能证明学识出众?季兄这话,却有捧杀嫌疑了。”
那人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众人听到。众学子静默一瞬,纷纷循声望去,就见一蓝衫学子轻哼一声,神色不屑。
那季姓学子脸色瞬间不好看了,又气又急地出言反驳道:“赵兄这话是何意?梁兄的才学我等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不成?赵兄这话,不啻于杀人诛心!”
蓝衫学子毫不在意地笑道:“季兄何必如此激动?某也不过实话实说罢了。谁说精于诗词一道者便一定擅于四书五经?自古以来流传脍炙人口的诗词,也未听说多少作者是一甲出身?某也是为了梁兄考虑,若是会试成绩不佳,季兄今日之言,岂不是打人脸面?”
季姓学子一时红了,急急忙忙解释道:“我、我,我并无此意!赵兄休要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也罢,全随季兄说吧,某是问心无愧的。”
蓝衫男子轻哼一声,手中折扇“唰”的一下打开,自顾自的摇了起来。
旁边亦有方才附和的学子,闻言脸色也是不佳:“依赵兄所言,梁兄文采不足以进一甲,那想来赵兄学识很是出众了,才会有如此言论。不知赵兄出身何处,有何成绩,也好让我等观摩学习。”
那蓝衫学子回头望他,下巴高昂,语气不无骄傲道:“不才,某为江西解元,称不上学识出众,但对此次会试榜首之位,也是颇有信心。”
此话一出,一旁的学子脸色纷纷变了变,楼上的陆则动作一顿,手指无意识的敲打着杯壁,低低道:“江西省……”
他倏地笑了笑:“章先林之心,当真是毫无隐藏啊。”
燕陵秋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声音低沉细柔道:“科考乃是国之大事,若无章先林示意,这学子怎敢如此胆大妄为?陛下,可要臣派人将这学子捉了,押回京察司,细细审问?”
陆则目光落在外面,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道:“不着急。”
“捉贼捉赃,事已至此,就看他们还能做出什么来吧。”
最后,数罪并举,也好一网打尽。
燕陵秋眸光动了动,低低应了声好。
楼下气氛僵硬了片刻,最终还是有人做了和事佬,文会继续进行下去。楼上陆则也收回了目光,看着对面的燕陵秋,将手边的点心往他那边移了移:“这道点心也是不错,陵秋不妨也尝尝,都也不必可着那一盘点心吃。”
燕陵秋动作一顿,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将面前那盘点心用了大半。他神色变了变,似是有些难言的不自在:“臣……”
陆则没等他说话,轻笑一声道:“出门在外,无需顾及那么多。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点都点了,陵秋多吃些,也好得过浪费。”
他笑盈盈的,又说:“之前倒是不知道陵秋喜欢这种糕点。”
燕陵秋手中半块糕点僵了片刻,而后还是送进口中,他道:“幼时家贫,未尝过这些好东西,让陛下见笑了。”
陆则默了默,道:“无妨。”
他轻描淡写地道:“日后若是还想吃什么,且吩咐御膳房便是,无需忍着。”
燕陵秋一愣,看着面前似是随意出口、并未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的帝王,心下一瞬间闪过一抹迟疑,只觉得现在自己是越发不明白这位天子到底在想什么了。
他端起面前的茶盏,低眉顺延道:“多谢陛下恩赏。”
陆则又看了他一眼,茶水微烫,还能看到杯口上方热汽升腾,遮住了对方的眉眼,姿态却是一贯的卑顺,对自己的话好像并没有任何意见,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陆则轻轻啧了一声,头一次觉得这任务也有不好的地方。
楼下恢复了方才的轻快,陆则二人用完了午膳,也要起身离开。
临走之前,小二敲门而入,将一包裹严实的东西呈了上来:“贵人,这是您要的芙蓉糕和玉酥糕。”
燕陵秋一愣,下意识回头看陆则:“陛……公子?”
陆则笑道:“方才见你挺喜欢吃的,便让店家多准备了一份,且拿着吧。”
燕陵秋怔怔地伸手接过。点心刚刚出炉,哪怕隔着油纸包,也能感受到里面的热度。
灼着掌心。
燕陵秋一时心绪复杂,手里捧着那包点心,不知该作何反应。
陆则上前两步,偏头看他,眉间含笑:“还不走,愣着作甚?”
燕陵秋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这才紧随其后,提步离开。
马车一直在外面候着,二人依次而上,燕陵秋将油纸包抱在怀里,忍不住问道:“陛下此行,是欲前往何处?”
陆则撩起窗帘衣角,看着外面春日春景,笑道:“如今春日渐暖,听闻外间游船景色甚好,难得出来一遭,自然得去看看。”
燕陵秋似是没想到陆则的目的如此简单,他静默片刻,应和道:“春时风光正好,陛下也该多出来走走,未免案牍劳形。”
“陵秋所言甚是。”陆则看着他温言笑道,语气颇带促狭:“只是陵秋事务繁忙,可会觉得随朕外出闲玩,耽误了你的时间?”
“有幸陪在陛下身边,谈何耽误?”燕陵秋道:“官员皆有休沐,臣素来忙碌,从未歇息片刻,今日便当是休沐了,也能好好看看京都景色。”
陆则笑了:“那陵秋可得好好欣赏,方能不负春时。”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城郊酒肆前。二人纷纷下马车,就见河道两岸柳树发出了嫩芽,枝条柔韧纤细,随风轻舞,周边还有些野花吐露花蕊,春意盎然。而在河流之间,则有画舫游船,隐约可见行人站在船头,吟诗作赋,兴致良好。
福顺早已安排好了画舫,二人走到岸边,陆则先行上船,船身轻晃,他身形稳定,并无狼狈。燕陵秋见此也就无甚谨慎,抬步跨上,船体却瞬间摇晃,在水面上轻飘不定,有些找不到着力点。
燕陵秋心里一惊,身子晃了晃,手在空中找不到支撑处,眼看着就要闹狼狈,一只温热的大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掌。
燕陵秋借势稳住了身子,心下却是颇为惊讶,抬眸望去,陆则正握着他的手,眸间笑意无奈:“当心,陵秋怎地这般不小心?”
燕陵秋顿了顿,感受着手上那温热的触感,一时有些不自在。他手指微微动了动,却并未挣脱,只道:“多谢陛下,臣失仪了。”
陆则哑然一笑:“都说了在宫外不必这般多礼,陵秋还是拘谨了。”
燕陵秋抿了抿唇,并未多言。
手上不属于自己的触感无比鲜明,燕陵秋从未被人这般近身触碰过,因此有些不适应。陆则却好似不觉,牵着他的手便不放了,拉着他往船舱内部走去,还不忘调侃道:“陵秋这次可得走稳当些,莫要再摔了。”
大掌的温度不比他高多少,感觉却极为鲜明。陆则走动地很稳,行走间也未见摇晃,牵着他的动作带着稳重之态。燕陵秋本还有些小心翼翼生怕摔了,但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下来,心都不自觉地定了定。
直到两人走到船舱之内,顺势在案桌旁坐下,陆则松开了他的手,燕陵秋顿了顿,这才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的手。
跪坐在案桌一旁,燕陵秋借着案桌的遮挡双手交叠放在下面,一手无意识地覆在了方才被握住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腹中书万卷,身外酒干杯 出自杜牧《送张判官归兼谒鄂州大夫》
第98章
船舱两侧开了扇窗户, 远远望去,能见河道两岸绿柳如茵,一片生机鲜活姿态。
福顺乖觉地在船舱外候着, 舱内只余两人, 桌案上摆了一桌围棋,并两三壶好酒。
燕陵秋往壶边看了两眼,似是好奇。陆则见状解释道:“如此良辰美景, 不配些酒水有些可惜了。”
他看着那白玉颈瓶, 轻言笑道:“这是京都内最出名的一家酒肆酿造的千金酿,据闻口感甘冽醇厚, 很是美味。朕一直心心念念着, 奈何如今尚在孝期, 碰不得这些东西。”
燕陵秋看了眼瓶身,道:“陛下对先帝孝心可嘉,想来先帝若是知晓, 亦是十分欣慰。”
陆则笑了,又道:“本只是想看看过过眼瘾, 但朕看到了,反而越发馋得慌。”他目光落到燕陵秋身上, 忽地道:“陵秋可会饮酒?这千金酿放在这儿也是白白浪费, 不若陵秋饮了, 告知朕味道可好?”
“这……”燕陵秋有些迟疑,道:“臣以前并未用过酒水, 不知酒量如何, 若是酒后失态冒犯了陛下……”
“无妨。”陆则笑得温和:“陵秋平日里素来稳中有礼, 便是醉后, 想来也不会同旁人那般荒唐。再者, 还有福顺在呢,卿能如何冒犯朕?”
燕陵秋想了想,还是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耐不过好奇,持起酒壶倒了一杯,微抿一口。
宫中太监规矩颇多,为了能更好地伺候主子以免失误,酒水一类是从来不会有的。尽管有些太监喜好这一口,会偷偷去买,燕陵秋从前也看过不少人醉后的荒唐模样,自己却是从未试过。
于他而言,醉后毫无知觉任人宰割的状态委实太过危险,也太不受控制。谁也不知道在这个浑然晕乎的状态里会做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万一惹祸上身,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燕陵秋是从最底层往上爬上来的,深切地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当年先帝不满于萧奉年权势过大,便把他扶持起来用以抗衡,在这段时间内,他不得不小心小心再小心,说一个字做一件事都得斟酌许久,不能被别人拿捏住把柄。
在这种环境下,他又怎么会喝酒这种会误事的东西。
但是现在是出门在外……又是皇帝亲口所言,喝一点应该不成问题。
陆则笑看着他:“味道如何?”
燕陵秋想了想:“入口……清冽回甘,酒香醇厚,确是不凡。”
陆则坐在桌案另一旁,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装着棋子的棋罐,闻言笑道:“陵秋可得好好品尝,也算是把朕的那一份喝了。”
燕陵秋本是打算浅尝辄止,稍有不适就停止饮用。但这酒水清冽甘甜,味道虽醇厚单入口并无太多酒意,喝了几口也并无什么感觉,他慢慢就放松了警惕。
正巧这个时候陆则拿起一杯黑色的棋子问他可会下棋?燕陵秋从前为了给自己赢得更多的机会,琴棋书画不说精通,多少也懂一些,便点头应是。
随后,便是陆则执黑子,燕陵秋执白子,两人你来我往的下了起来。
陆则历经诸多世界,在琴棋书画上的造诣不说一绝,也是胜过常人许多。但他提议下棋并不是为了压制燕陵秋或是证明自己技艺高超,无非是想为两人找些事做,多些相处的时间,便依着燕陵秋的水平,二人有来有往,氛围倒颇为平和。
燕陵秋看着棋案上的形势,皱着眉苦思冥想,注意力全然放在了棋盘上,全然没在乎其他,杯盏里的酒水更是一口接一口,没过一会,那一小杯千金酿就全然下肚。
他把棋子落在棋盘上,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摸茶盏,凑到唇边,却什么都没喝到,这才惊觉已经被自己用完了。
平心而论,那千金酿确实不错,燕陵秋也并未觉得有什么醉意,便想执起酒壶,再倒一杯,陆则却是适时按住他的手,对上他茫然的目光,无奈笑道:“这千金酿虽美味,后劲却大,陵秋还是少饮些为妙。”
让人喝酒,只是让他放松些,不要那么拘谨,而不是真的想让人喝醉的。
燕陵秋闻言却是皱了皱眉,慢慢道:“可……陛下方才还说让我多喝一点……”
陆则一顿,目光凝在他的脸上,就见他眸光清亮,似与平常一般,肤色白皙,眼尾的朱砂痣也是异常鲜明。
陆则有些不确定,试探道:“你头一次饮酒,为免不知分寸醉了去,还是少喝些罢。”
燕陵秋眨了眨眼,十分清醒地道:“陛下放心,臣没醉。”
陆则见状哪里还不明白眼前这人的状态已经不对了,不禁哑然失笑。又看了眼他手边的那个杯盏,心中一时无奈。
虽是第一次饮酒,但就那么一丁点的量……竟也能醉?
这酒量到底是差到什么程度?
可醉酒的人你是同他们讲不清道理的,陆则抬眸望去,面前的人虽动作乖觉,并未上手来抢,但平日里总是低垂的眸子此时却是直直地看着他,眼巴巴的,丝毫没有一贯的拘谨。
陆则心下不由软了软:“真的想喝?”
燕陵秋点了点头:“好喝。”他顿了顿,又强调了一遍:“我没醉,能喝。”
他还是坚持自己没醉。
陆则心下越发无奈,到底是觉得他这副姿态难得一见,也想纵着他一会,就又给他倒了半盏,道:“就只能喝这些了。”
燕陵秋看了一眼,非但没有不满,反而可能是因为失而复得的缘故,格外珍惜:“多谢陛下。”
只不过这次,他要小心许多,一手撑在桌案上,一手捧着杯盏,一口一口小口抿着,极为不舍的样子。
陆则看得又心疼又无奈,索性转移他的注意力,拿起一枚黑子敲了敲棋盘,见他望了过来,问道:“可还要继续下棋?”
燕陵秋嘴上说着没醉,实际上思考已经有些缓慢,他顿了顿,才慢慢道:“要。”
他另一只手拿起白子,低声道:“我要……赢……”
陆则看了他一眼,执着黑子的手一顿,落到了另一个地方:“那么想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