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枝青
许久,他忽地颤抖着放下合十的双手,齿尖紧绷,薄白的眼皮掀开,银光熠熠的眼眸竟于烛台与天光间显出丝缕温柔之色,他抿唇,沙哑道:“江大人,昨日,是余冒犯了。”
他说得认真坦荡,并未用所谓的神谕谶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遮羞。
江让尚未回话,眼前身着素衣的男人却再次张唇,一字一句认真道:“如今,我二人已有夫妻之实,按照氐人国的婚配规矩,余定然会对你负责。”
其实他本可以不说的,毕竟氐人国锁国隐匿已久,所谓的婚配规矩,他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呢?
像是终于将心中所思诉诸于口,纳兰停云反倒不再躲闪心意,甚至于,他看向江让的眼眸中都显出了几分窸窣的、如堕凡尘的微光。
可在他这般的眼神中,江让却显得平和稳重许多。
一时间,空气中只余下扣系衣带不急不缓的声音,好半晌,江让已然将松垮的青衫整理妥当,方才平静薄淡、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跪于蒲团上的圣子,温声道:“国师大人不必为此事烦忧,我二人如此也不过是迫于神旨,为天下而献身。”
“再者,国师侍奉巫神、为太华的守护者,本官怎敢亵渎?”
纳兰停云呼吸微窒,好半晌,他抬起水汽氤氲的银眸,哑声道:“怎会是亵渎,余虽为巫神侍奉者、蓬莱之主,却也知道,何谓心悦。”
“江让,”乌发银眸的圣子敛眸,轻轻道:“若谶纬中人非你,余不会应下。”
这句话对于从来保守清高的纳兰停云来说,简直与表明心迹无异、乞怜稽首无异。
可他的心意到底要落空了。
世间事,情字最难勘破,尤其当一人将整颗心都捧出之时,便是给予了旁人伤害他、冷落他、利用他的权利。
神庙的石门已然被推开了一道金色的裂隙。
停留在原地的纳兰停云双手绷紧,指骨显出苍白的、镜花水月之色。
而站于那道金色悬崖边的男人只是微微侧首,青衫随着清风烈日轻轻飘摇,袅袅若天上云烟。
江让浅淡的声调仿佛下一瞬便会逸散,他说:“若国师当真为昨夜之事烦扰,不若将此当做一道交易,了却因果罢。”
“日后,”他弯弯唇,“若本官有求于你,还望国师…指点一二。”
言罢,江让便敛眸,微微蜷缩的、仿若抓握着什么的指骨推开那扇曾锁困二人的石门,逐渐远去了。
纳兰停云努力支撑着自己不被那人冷淡远去的举动刺伤跌倒,他自小于师尊身边长大,从未体会过世间情爱。
如今方才付出一颗心,却只得到一个遍体鳞伤的结局。
想来,本来只是他的妄想罢了。
那春宫图卷中的世家公子与俊美郎君的结局也不过如此,只是他固执的不肯相信罢了。
纳兰停云失魂落魄的起身,他步步朝着方才与那人云雨过的小榻走去,回忆中的江让仍于他心间轻声喘息、面目含春,可此时此刻,他却只觉难堪伤情。
男人呼吸稍窒,好半晌,他控制不住地轻轻呼气,将冰雪初融的面颊覆于小榻上濡湿香烈的被褥之中,指骨收缩。
尚来不及继续悲忧,纳兰停云的手掌却触及被褥间一根青玉簪。
乌发素白的男人迟钝地展开修长指骨,好半晌,他恍若意识到什么一般,颤抖的指节下意识捏诀。
小榻上、地板间散落的珍珠慢慢于半空汇聚。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少了一颗。
鲛人之泪于鲛人来说,与身体发肤无甚区别,都是能与其生出感应的。
昨夜,他应当落了一百零一颗珍珠。
所以,那一颗,去了何方?
纳兰停云握着青玉簪的手骨愈发用力,对情爱懵懂的人鱼陡然回想起师尊曾传授与他的知识。
人族擅欺诈与心计,有时,对方说出的话语,或许并非出自真心。
真正要看的,是对方如何行动。
此情此景,纳兰停云还有什么不明白?
江让留下青玉簪给他,又取走他的一颗珍珠,正是人族礼仪中交换定情信物之举。
但对方缘何不说明白,却如此暗示?
纳兰停云霎时间便想到了对方最后余留下的话语,一瞬间恍然明悟。
江让此举,只怕是不希望他搅于朝堂纷争、落得污名。
太华国眼下正是动荡之际,江让又被传出是“荧惑之星”,深受帝王猜疑,只怕是举步维艰。
他若现下与对方结下姻亲,只怕会将男人彻底推入风口浪尖,坐实了‘荧惑之星’的灾言。
纳兰停云虽久居蓬莱,却深受前任国师熏陶,对于朝堂之事知晓不少,眼下被点醒过来,惊觉江让如今只怕已是被逼上了绝路。
但如今细细想来,荧惑之星虽是不祥之兆,却唯独针对帝王将星,也代表着——改朝换代、谋权篡位。
纳兰停云忽地通身一静,陡然想到了师尊遗留给他的那道谶纬。
他指节微微颤抖,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道天命谶纬令他于恰当时机下山,协助人皇达成所愿。
可自古以来可称为人皇的帝王又有几位?
自太华繁衍生息以来,大有作为的帝王,屈指可数。
是他一叶障目,竟将那刚愎自用的商皇当做了人皇。
如此看来,只怕这位平四海、定四方的江丞相,才是他要辅佐的,太华人皇。
纳兰停云微微垂眸,得出了这般的结论,他的心口反倒潮热了几分。
他想,原来他和江让之间的缘分,竟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
江让方才离了蓬莱,再入朝堂,便能十分明显地察觉到官场上细微的变化。
前些时日,他安插的几个重要的位置的官员,全部都被调换成了商泓礼的人。
商皇确实是个颇有手段的枭雄,先前谶纬一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吃亏。
当日,若是被他得逞,江让自此便要委身于他。如今对方不曾得逞,却趁他不在朝时将丞相党几个要员扯下了马。
当真是狡兔三窟、物尽其用。
当然,江让与他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蓬莱向来独立于世,虽说有一个太华国师的名号,却不归属于任何势力,而占星台为诸国卜卦吉凶,更是招招手便可获得银钱万千。
纳兰停云此人清冷孤高、观念陈旧,你进他则退,你若退了,他方才愿意主动走近。
如今,对方一定已然发现了他留下的青玉簪和取走的珍珠——
江让随意捏着指尖饱满圆润、光华万千的珍珠,他微微抬腕,将那美丽的鲛珠对准了朦胧的烛火,唇畔笑意散漫而浅淡。
身畔覆上一道柔软纤细的臂膀,穿着轻薄红纱的美人轻轻依偎在男人身侧,红唇微张,柔媚讨好道:“大人,这是珍珠么?好漂亮啊。”
江让微微眯眼,他单手收拢了那光华流转的鲛珠,另外一边修长的骨节随意抚了抚美人凑上的面颊,温和笑道:“是啊,确实漂亮,这可是本官费尽心机方才取到的。”
“怜怜喜欢它?”
那美人顿时露出惊喜的表情,他是个伎子,虽然从达官贵人指缝间收到不少珠宝首饰,却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通透美丽的珍珠,如此珍贵,只怕是万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的珍品。
最近他也是走运,连着接待了这位江大人数日,得到的宝物都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这般想着,他眼眸亮晶晶的,却聪明地软声道:“如此珍品,怜怜自然喜欢,却也不敢夺爱,怜怜只期望日后能得到大人更多一些的怜爱便足够了。”
江让轻笑一声,指腹随意碾过他唇畔鲜红的口脂,轻哑道:“真乖,这东西可是你肖想不得的,若是被它的主人知晓了,怜怜可就要小命不保了。”
蓬莱之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怜怜当即被吓得面色一白,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看你吓得,”江让笑了,他面色温柔,如沐春风,指骨轻轻挑起那伎子削尖的下颌,柔声安慰道:“莫要怕,方才只是吓你呢。”
怜怜当即缓和过来,姿态羞怯道:“大人真坏——”
两人还没调情两句,香木的门便被人猛地撞开了。
来人身穿一身紫袍,发束玉冠,腰挂象征身份权势的玉璜,面颊板正,端得一副清正风骨之态,正是那御史大夫崔仲景。
随着男人走入,他身后穿着盔甲的官兵更是齐齐踏入,将其间的伎子全部压制了起来,连带着江让身畔的怜怜都被人毫不留情地压在一边。
崔仲景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放荡暧昧的场面,黑眸冷凝地看向坐在首席面颊微红,乌发稍散、玉冠歪斜、毫无正形的江让,冷声咬牙,一字一句道:“江丞相,本官此番奉陛下之命,前来查封青楼,肃纪正风,还请江大人同我走一趟。”
江让微微眯了眯眼,这些天,为了降低皇帝的心防,他于朝堂之上不曾动作,私下更是故作颓靡,留连青楼。
此举到底还是有些作用的,商泓礼当真信了几分,于丞相党不再步步紧逼。
如今,对方连崔仲景都派来了,也是在告诉他,适可而止。
江让当即眯眼轻笑,眼见那人如当年在学堂中般一板一眼,忍不住便生出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他单手撑颊,昳丽的桃花眼轻轻扫来,哼笑道:“崔大人,如今是下朝时间,本官不过想放松片刻,也不曾嫖妓,此事你也要管?”
崔仲景清正冷凝的眸定定瞧着他,好半晌,再次道:“本官此番奉陛下之命,前来查封青楼,肃纪正风,还请江大人同我走一趟。”
“江大人身为百官之首,更应该以身作则,天子触法且与庶民同罪!”
江让索性佯装迷醉,身体微微后靠,嗤笑道:“本官不管那些,本官醉了,今日偏不走了,我看谁敢动我?”
崔仲景显然已经开始咬牙切齿了,他眼神冷厉地扫过一畔瑟缩的怜怜,忽地几步向前,一手握住江让灼热的手臂,将对方压上自己的后背。
江让没想到他真敢动手,一时不慎,鼻尖撞到对方结实的后背,撞得生疼。
许是听到了动静,崔仲景当即松开铁箍般的手掌,他轻轻放下男人,凑近些许,语调带了几分急促道:“怎么了,我弄疼你了吗?”
江让捂住鼻尖,桃花眼已然晕开了几分水色,他下意识想后退几步,崔仲景却步步紧逼,偏要问出个好歹。
江让实在烦不胜烦,拿开手掌,露出微红的鼻尖,皱眉道:“崔大人,非礼勿近。”
崔仲谋却愣了一瞬间,忽地脚步狼狈地后退一步。
他抿唇再三,好半晌才低声道:“江子濯,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小痛,你哭什么?”
江让:“……”
江让:有病?
作者有话说:
江让:excuse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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