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云素
“并无,你全权作主便可。”
“好。”
“价格几许。”
“能为玄奘法师与大圣做宴我可会收钱?”
“不可不可,若不予钱便是师父也不会放过我,俺当年在花果山时得不少人间界的金银,给你送来便是。”
莫文远怕他把金山银山一股脑送来,便绞尽脑汁想一相对合理低廉的价格,谁知他尚在思索时中黑羊就咩咩咩咩咩咩咩,报出高价。
=口=!
反应太快了!
孙悟空倒点头道:“晓得了,一旬后俺定会送来,就劳烦莫小郎了。”随后翻筋头,其形迅速消逝在云中,真是来去匆匆。
……
“你报的价格过高了。”莫文远无奈地追加教育会,中黑羊脸上的羡慕嫉妒恨明显得能溢出来,他不会看不见,“如此,我只得将菜做得更丰盛些。”
中黑羊偷鸡不成蚀把米,看他表情如遭晴天霹雳,失策,失策,他不过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想要制止莫文远的压价行为,不料却导致如此结果,实在是太失策了。
他眼睑下垂,委屈巴巴看向莫文远:“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
怎对孙猴子如此之好,我不是你最爱的小羊了吗?
莫文远噗嗤笑出声,先安慰道:“放宽心,我对大圣不过略为崇敬,最欢喜的还是你。”他随即又道,“有点我却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你能否为我解答一二。”
中黑羊:何事?
“大圣既能一个筋斗翻十万八千里,何故耗费数年行至西天?”
中黑羊:他神通虽广,放天道面前却也束手无策,只得任其搓弄,天道欲其长途跋涉,师徒便只得如此,孙猴子可以翻筋头回长安,又能翻回玄奘法师身边,但再往前却好似冲撞上屏障,再也走不得。
莫文远将必要信息从他话中提炼,组织重构出结论:西行犹如现代的存档游戏,通关的关卡可以随意重启,没有通过的却要摸索,筋斗只能往回翻,不可向前行。
“哎,便是神仙也不可率性而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中黑羊打响鼻:说甚率性,在天道面前便是神仙都常口嗫嚅而不许言,足趑趄而不前,孙猴子之事只算其中一小件。
听即此莫文远只能感叹:以前他只知道市井小民有市井小民的烦恼,王侯将相有王侯将相的烦恼,现在他还要增添两点,妖魔鬼怪有妖魔鬼怪的烦恼,神佛菩萨也有神佛菩萨的烦恼,只要生命犹在,便被隐形的条条框框束缚着,在玄幻大唐,若说有什么是被平等赋予的,那就是“不自由”三个字。
如此想来,他这样有梦想的小民,幸福感倒是最高的。
中黑羊似探查到了莫文远眼中的唏嘘之意,又咩咩咩道:给孙猴子的除夕宴要做什么,你可想好了?
谈到自己擅长的领域,莫文远眼中迸溅出自信的光彩,他侃侃而谈:“我已有成算,素什锦、烤麸与素佛跳墙肯定是要有的,还有素面凉面各色蒸饼,只需将我送给菩萨的供奉大致做一遍再加上汤中牢丸等除夕晚必吃的菜便可。”
汤中牢丸等于现代的饺子,与现代北方的习俗相同,唐代除夕晚上便是再贫穷的落魄户都会买面粉包饺子,家里的钱少就买麦面包素馅饺子,家里钱多就买白面包肉饺子。白面的价格比肉还要贵,很多家庭只有春节才能吃上白面。
中黑羊很喜欢吃汤中牢丸,平日经常驮精白面回来让莫文远包,因为驮回来的面粉太好,莫文远还问过他从哪里驮回来的,原来是中黑羊变成人形到农户家买的。
他羊型虽长大了,人形却还是小孩儿的模样,中黑羊认为他的模样不够威武,便从来没有在莫文远身前化形,搞得莫文远以为他人形奇丑无比,不敢给自己看,便少在他面前提起此事。
如果中黑羊知道了莫文远的想法,肯定会悲愤化形,证明自己即便年纪不大,也帅得掉渣。
……
除了研究年菜菜单,莫文远还有别的事。对绝大多数居民来说,春节都是快乐的节日,然而便是长安城再富庶,都有贫穷的角落,贞观年的政治还算清明,但自然灾害可不是因为圣人德行常在就不来的,比起其他时期更加温暖的天气导致了灾祸,从贞观元年开始,几乎年年都有大水、霜祸等灾害,部分流民涌向长安。
青壮年还好,靠在城内打短工也能勉强寻得住处,有本事的过年时还能改善伙食,而老弱病残则不同了,多靠行乞度日,居所也不定,眼下已到冬日,日渐寒冷,官府总算收拾出破败院子供他们入住,但吃饭却依旧成问题。
佛家明面上讲究普度众生,出家人要慈悲为怀,在寒冷的冬天看见有人受苦,自然要施以援手,以大兴善寺为首的皇家寺庙在元日前后会施“药食”给吃不起饭的贫苦人家。
莫文远在寺庙多年,当然知道施“药食”背后的含义,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拉拢信徒的手段,但在他看来,甭管目的如何,有此举动对贫苦人是大好事。
他与李三娘提要不食肆施些吃食给贫苦人,后者欣然同意,李三娘佛系信教,平日里见不得多虔诚,但却很同意佛家做善事的教义,只要不触及她利益点,就会很愿意做些帮助别人之事,给穷人施舍吃食,在她看来是件好事。
有了两项安排,莫文远变得更加忙碌,天不亮便被中黑羊载着前往大兴善寺,帮忙熬粥。
……
僧人施粥不叫施粥,而叫做予人药食。药食又作药石,取疗病之意。按照天竺的佛教教义,僧人应该过午不食,但唐国的僧人不仅要下地劳动,还要做小买卖,若一天只吃早餐,肯定会低血糖晕倒,他们加了晚餐的“药食”以疗饿病。
不了在堂前看见莫文远,立刻凑上来问道:“今岁莫小郎君准备熬何粥?”在莫文远没参与施药食活动之前,大兴善寺施的一直是米混杂粮的杂粮粥,各种谷物混在一起烧,胜在水少粥厚抵饱,味道上实在没法称道。
莫文远来了之后,情况却大变,且不说他自费在粥中加上补气的食材,甚至加点油渣碎肉进去,光是经由他手熬制的粥就比兴善寺的一锅炖好吃不知道多少倍。僧人提供的药食管饱,而莫文远做的粥,就在饱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多出了享受的成分。
为了一年享受一次,流民们总会在前辈的指导下早早端着碗到大兴善寺的山门前排队,为的就是在经过惨淡的一年后体会微末的幸福感。
“今岁我欲熬制甜粥。”买到便宜沙糖后,莫文远就很舍得用糖,甜品都能做得,甜粥自然是信手拈来。
不了好奇道:“甜粥?莫不是在白粥中加糖?”他从未喝过此类粥,有限想象力描摹出的成品异常贫瘠。
莫文远摇头道:“非也非也,粥中所放谷物不单单只有米,大部分谷物种类我已通知慧远师父准备好了,其余的我自己补上。”兴善寺准备的是相对便宜的谷物,什么黄米、白米、江米、糯米、红豆之类,价格与稻米相仿。除此之外红枣、杏仁之流则是慧远和尚从中操作,开后门买的,更有卤肉丁是莫文远在家里做好带来的。
不了将他庞大的身躯挤进厨房,一只接着一只看过木筐,见如此多种食材,对甜粥更加好奇:“以后若有机会,在寺庙内做做吧。”他再馋也没有提出让莫文远给他盛一晚,不了经常犯戒,但他本人却很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味道,他心知自己喝一口,流民便少一口,故而绝对不提占流民的粥。
“晓得了,等出了正月过了就做。”
……
莫文远选择做的甜粥在后世有响当当的名字,那就是腊八粥。唐代腊八粥还没有影子,它在宋代才得以盛行,根据《东京梦华录》记载,每逢十二月初八日,东京开封各大寺院都要送七宝五味粥给僧侣与信众,喝此粥者都能得到佛祖庇佑。
他心说自己就借佛鲜花,先把改良版的腊八粥在寺庙里搞出来了。
说改良版是因为,此时腊八粥中常出现的坚果还缺几味,比方说花生还在美洲大陆呆着,与长安相隔甚远。勤劳又富有创造力的莫小远表示,不碍事,他有自信做出好吃的莫式腊八粥。
……
几口大鼎依次架在灶台上,寺庙僧人众多,灶台也多。鼎中依次摆满各种食材,大火将粥烧至沸腾后改小火慢炖,红豆被煮的皮肉分离,丝滑的豆衣炸开,露出软糯柔嫩的内在;炸过的芋头块最初呈现焦黄色,随熬煮时间越来越长,焦黄色逐渐隐没在黑米中……
室内弥散着诱人的甜香,谷物与红糖的味道完美融合在一起,粥还没有喝进腹中,却让搭把手熬粥的和尚都感受到了浓浓的暖意,在寒冷的风中能够喝上一口香甜软糯的腊八粥,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莫文远看了眼鼎面宣布道:“可以了!”
山门外早已沾满人。长安城很大,即便每个坊的乞丐流民都很少,聚集在一起却形成大股的人潮。他们衣衫简陋,头发凌乱,少有能穿羊皮袄的,绝大多数都身着两层布夹废弃布料做成的夹袄,袄面脏兮兮的,泛着黑色,谁都不知道这些衣服穿了多久。
他们在寒风中打颤,简陋的衣服无法抵御寒冷,刺骨的风刮过粗糙的脸,带走身躯中残余的热度,人与人拥挤在一起,同冬日抱团取暖的小动物,借此法保留些暖意。
“你也听说过大兴善寺的药食之名?”
“不错,据说此地药食鲜美无比,只要喝一口,通身的寒意便会被驱逐。”
“这么神?”
“能不神吗?兴善寺的粥可是莫小郎君亲自熬制,他乃佛子,让佛子帮我们熬粥真是何德何能,想来他做出来的吃食中定有佛光灿灿,能驱走去岁的晦气。”
“你说的可是智擒硕鼠妖的莫小郎君。”
“对,就是他,他还是豆腐童子,我听说李三娘食肆的吃食都是他研制出来的,我虽没几文钱,进不得酒楼,却也尝过那里的馒头,啧啧啧啧啧,那味道,便是现在想起我都欲流口水。”
寺院大门缓缓打开,人群中选暖声更大,所有人都争着抢着,试图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成为第一批喝到粥的人。
兴善寺僧人对施粥盛况心里有数,早就派了身强体壮的武僧外出维持秩序,他们中绝大多数以身为盾,组成密不透风的人墙,口中高呼“排队”“一个一个来”,试图恢复秩序,还有小部分人在边上逡巡,眼睛尖利如同鹰隼之眼,若发现有什么人被推搡倒地,能够第一时间发现,以棍棒杀入人群,将倒地人捞起来。
好在今年的秩序勉强还成,无人受伤,在孔武有力的僧人的约束下,队伍很快成行。
寺院内总共推出了八口大鼎,人也分流排成八队,每口鼎后站着的和尚都在食堂历练过,对份量的掌握已经到了精妙绝伦的地步,能够保证粥的相对精准,一勺不多一少不少。
王虎乃一介流民,他的名字威武霸气,人却很小,尚不足八岁,看身形同五六岁孩子相仿,他高举破碗,眼巴巴看着和尚,等待自己的腊八粥。
和尚对老人孩子总更心软,粥打得正正好,肉丁却给他多舀了一小勺,王虎捧着碗凑到鼻子底下,盯看肉丁,不知此乃何物。
记忆中他很少吃肉,经历过流亡生涯,猛地看见碎肉块竟相见不相识。
粥浓稠而富有温度,吹吹过后他迫不及待小口嗦粥,初入口的温度烫得他舌头动来动去,然而入口的触感却让他不忍心将其吐回碗里。
厚重的粥在口腔中回荡,红豆沙中本就带有丝丝的甜,融入沙糖后,甜味进一步得释放;略微坚硬的黑米同杏仁碎末挨在一起,上下磨合牙齿,最先品尝到的是超过芝麻的香味,一股不知该说时鲜还是咸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回味悠长,极富存在感;熬煮多时的杏仁碎软化,用牙齿磨开,悠长的杏仁香味加入层层叠叠的谷味,闭上眼睛王虎便能看见大片的麦地,看见金色的浪花,看见五谷丰登的金秋,看见欢笑的阿爷阿娘……
伸出舌间,小心翼翼卷块肉丁,再用大门牙研磨碎,猪油的香气远胜一切粮食,如果说谷物是浅淡的,那经过酱料调制的肉丁则浓烈而霸道,一整头猪的美味都可体现在其中。
肉丁中既有肥肉也有瘦肉,瘦肉在酱埋了许久,每一小块儿都沾满了咸香的酱料,舌头点一下,豆子特有的清香与猪油混合在一起;咀嚼,猪肉纤维经过翻炒,肉质更硬,然越是挪动牙齿,藏在其中的悠长香味就越发明显,如同巷子深处的酒水,萦绕在唇齿鼻腔间。
肥肉选得是油最多的部分,雪白的牙齿将其切成两半,似乎能感觉到金黄色的小油点子溅在牙齿面上,炒至焦黄的肥肉外酥里嫩,敲破金黄色的外壳,肥肉入口即化,不带腥臊味的猪肉是无上份美味,流民珍惜得研磨为数不多的肉丁,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这是肉的味道吗?
不,它比肉还要香。
冬日的寒冷被一碗甜粥尽数驱散,暖流划过时代,深入胃部。从脚底心泛起的凉意终结于丹田,美味的粥品让人从心底深处萌生出幸福感。
喝着喝着,王虎流下泪来,多时不曾感觉到的幸福与苦难的生活交织在一起,甜丝丝中带有酸,生活的艰辛与委屈随眼泪而去,短暂的感情宣泄后剩下的是对未来的期望。
明年,明年一定会更好。
……
李三娘食肆施舍的吃食就实在多了,拳头大的羊肉馒头,麦面包的,内部塞满了羊肉,一口咬下去油都会从麦面中流出来,便是成年人吃,两个都能吃的饱饱的。
她亲自带家中人前往棚户区,见此吃食,流民们几乎将她看作是九天下凡的仙女,双手合十几欲拜她。
李三娘当然是不愿意的,在人下去前就给扶起来了,看见棚户区中老少都有,老弱病残窝成团,便是她都不有唏嘘,想着开年后食肆扩建招人,若有些无关紧要的工作,便给他们提供些吧。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予渔。
忙完施舍吃食的活动过后,莫文远依旧没有停下来,他像是旋转的陀螺,无时不刻没被隐形的鞭子抽打,约定给孙大圣他们的素斋的时间要比正常元日宴会早十日,故而莫文远先做给他们的菜。
绝大多数的菜都是莫文远曾经做过的,只有一样,他还是头次在唐代做出来。
莫文远带着中黑羊在院子里走,神秘地挤挤眼睛:“今儿给你吃个新玩意,我保证好吃得你舌头都要掉下来。”
中黑羊听他的话,耳朵倒竖,平时莫小远做得菜就好吃到让他想要以头抢地,现在厨子本人都用了夸张的修饰方法,新吃食究竟要多好吃?
他们家的院子很大,除了厨房外,李三娘还花重金修了间带地窖的储藏间,为了践行埋藏储存法,莫文远与梓人沟通许久,才弄了划时代的地下室出来。在此房间中,除了要放在地下的越冬菜之外,还有其他吃食。
“吱啦——”
门打开,即便是地面上的房间也堆满了东西,正对门有堵墙,墙左边的拐角端端正正矗立几口黑色大陶缸,缸的口径很大,内部也很深,四五岁的孩童都不比其高。大块的鹅卵石静静地压在缸内部,粗糙的厚纸蒙在缸口,又以麻绳将纸扎紧
中黑羊吸鼻子,他似乎闻到了股淡淡的酸味?
莫文远走向大缸,解开了麻绳,酸味在空气中扩散。
第40章
酸菜在中国拥有悠长的历史, 《周礼》中提到过一种名为菹的食物,说的就是酸菜, 北魏《齐民要术》更是详细介绍了以菘菜, 也就是白菜为原料的腌制方法。
能够记入《齐民要术》的吃食大都不是很普及, 长安城中就少有人腌制菘菜,相比较下, 还是用传统冬藏法保存白菜的人更多,莫文远腌菜只是尝试, 他有两个想法,一是想要将美味的酸菜端上餐桌,二则是拉长菘菜的储存时间,对唐人而言, 能够久放不坏的菜很有价值, 特别菘菜便宜,家家户户都能吃得起,能够在寒冷的冬日吃上味道重, 能够就饼子下饭的菜,也挺好的。
中黑羊对他的想法不很清楚,他只知酸溜溜的味道冲得他直想扭头打喷嚏, 然在生理上承受不住的同时,他的口水却不受身体控制, 不断涌现。
酸唧唧的味道,怎么就让他馋哩?
莫文远见中黑羊偷偷咽口水,摇头, 他撸袖子洗干净手,下缸捞出一株水淋淋的白菜。白菜叶还是黄色,在缸内隔离空气发酵并没有破坏他的颜色与模样,除了菜叶子浸满水,梗软化之外,同一开始的嫩白菜没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