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沉水
萧墨存睁开眼,微微一笑,道:“萧某不胜荣幸。”
第47章
萧墨存回到公子府,只来得及将歇了一晚上,次日,南行的圣旨便传到他府中。
那道圣旨似乎早已拟就,一直在等着他归来,他一回到晋阳公子的身份,这道圣旨,便催促着他去做该做的事情。
旨意中给他的职位是督察御使,赐东庭珠、白蟒袍、七星剑,代天子巡牧,传朝堂威仪,使泽被四方;兼顾着的,才是督察南边各州府赈灾放粮事务,疫病防治事宜。萧墨存跪在锦缎绣墩上,只听得满头黑线,再一次感慨一件本该十万火急处理的事情,在这个封建体制内,却可以被一再延误,甚至连最后中央派出监察员,还得假借其他堂皇冠冕的理由才行。
圣旨名言,令他七日内离京,起初萧墨存还不理解,明明可以即刻动身的事情,为何要筹备七日之久。等真的进入到这个体制,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他是皇族身份,离京要经过户部、礼部、内廷逐级备案,弘文馆甚至御史台卫府审批,紧接着是一整套祭典、宣誓表忠心等仪式,又牵涉到太庙祭坛,罗罗嗦嗦忙了好几日才算完。皇家礼仪非同小可,期间难免要早起晚睡,膳食不均,萧墨存身子本就不好,被这么一连串折腾下来,人越发显得疲惫不堪,还没出京,就先小病一场。
幸而有白析皓这天下第一名医在身边,随手将他治好后,便发了脾气,不准他再踏出府外一步。白神医惯一嬉皮笑脸,此番发怒,倒也蔚有成效,萧墨存前世到底看惯了医生,知道但凡医生发脾气,病人绝对不要顶撞,否则吃亏的永远是病人。于是乖乖配合,余下数日均在家称病,将一应各部探口风、攀关系、拍马屁和行贿拉拢的京官一律拒之门外。
到了第六日,守着府门的小厮报景王爷萧宏图过府,这景王爷原是来惯了的人,府上众仆皆认得他,自然不敢怠慢。萧墨存才喝了药,正躺床上散汗,听了这消息,只得命人请去书房,自己披衣下床。正穿戴间,一双素手盈盈自腰间伸出,接住了自己的腰带。萧墨存一惊,却见一个少女自自己身后转了过来,含羞带怯地望着自己,竟然是多日未见的沈冰楠。他忙拉回自己的腰带,道:“我自己来吧。”
沈冰楠低头粉颊含春,樱唇微张,唤了声:“公子,还是让我来吧。”
她声音中带了一丝颤抖的哀求,萧墨存心里一软,默默任她替自己系好了白玉腰带。自从搬出宫后,他缠绵病榻,虽有嘱咐锦芳梅香好生待她,但却顾不上亲自探望。此番仔细打量,瓜子脸、樱桃嘴、剪水双瞳,吹弹得破的肌肤,放在哪个朝代,都是一张美人脸。
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沈冰楠羞怯地抬头看了他,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含情脉脉,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诉说。
萧墨存明白,他近身伺候的事宜一向锦芳做主,这个女孩,即便想插手,也插不进来,这一次终于鼓起勇气替自己系这根腰带,也不知暗地里思量观察了多久。他是过来人,女孩眼底的倾慕一览无余,他又岂会不知?只是他心中无爱,便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个时代无数公子王孙习以为常的纳妾收房之事。但对这个女子却又着实心有歉疚,见她如此殷勤,也不忍拂了她的意,只得站直了身子,让她扣好腰带,并将一应挂饰挂上腰间,方微笑道:“谢谢。”
沈冰楠羞红了脸,嗫嚅着道:“公子,公子客气了。”
萧墨存温言道:“不,这本不是你份内该做的事情,你做了,我就该道谢。”
沈冰楠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咬着红唇道:“公子是怪冰楠逾矩了?那,公子,让冰楠,将这些,归入份内的事可否?”
萧墨存沉默不语,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子伺候一个男子宽衣或穿衣,除了近身伺候的婢女,便只有妻妾方有资格。沈冰楠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暗示自己,不能再将她不明不白地养在府里,该给她一个名分了。他正踌躇着该如何婉拒,又不伤这女孩的心,却听得门帘哗啦一声响,白析皓站在帘子那头,冷冷地看着他。
即便此人已易容,萧墨存仍然可以感觉他面容僵硬,全身绷紧,眼神冰冷下压抑着熊熊怒火。他暗叹一声麻烦,生怕这疯子冲动之下,一掌将沈冰楠毙命,忙道:“这事不妥,哪里有让客人来服侍我穿衣的道理?沈姑娘,若无其他事,我让人送你回去泉茗馆可好?对不起,不能陪你了,景王爷还等着我呢。”
沈冰楠双眼蓄了泪水,泫极欲泣地看着他,咬破了嘴唇,方道:“我,我是你的客人?”
“你当然是我府上的贵客了,怎么,有哪起不长眼的奴才怠慢你不成?”萧墨存微笑着将她引出房门,从白析皓身边经过时,明显感觉他眼底的寒霜溶解了些,他暗暗好笑,对门外候着的小厮道:“你将沈姑娘送回去,传我的话,沈姑娘是我萧墨存的好友,是这府上的贵客,谁怠慢了她,就是不给我面子,按府里的规矩定不轻饶!”
沈冰楠咬着手绢,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白析皓冷冷地插嘴道:“公子爷,你的房内,最好避免阴性之人常来常往,不然,于病体无益。”说罢,还瞪了沈冰楠一眼。
他眼神太过狠厉,沈冰楠打了个寒战,怯怯地缩到萧墨存身后。
萧墨存心底翻了个白眼,暗想你可真能胡扯呀,但值此时候也不好辩驳,只装作听不见,对沈冰楠嘱咐道:“要什么用的吃的,不用怕,就告诉管事的,我吩咐过他们了,谁敢给你委屈受,你只管来告诉我。”
沈冰楠苍白了脸,默默点头,流下两行清泪,终于道:“那,我,我走了。”
萧墨存微笑着点头,沈冰楠尤自不舍,良久,方转身依依离去。
萧墨存望着她单薄的背影,禁不住叹了口气,却听得白析皓冷冰冰的声音:“怎么?心疼她了?”
萧墨存懒得与他解释,抬脚就走。
白析皓一把拉住他,怒问:“你去哪?不是去追你的情妹妹吧?”
萧墨存不耐起来,掰开白析皓的手掌,道:“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那个女孩我欠她良多,自然要对她好些。但我再不济,也不至于害一个女子,不至于明明不喜欢她,还会去纳妾收房。这是我的原则,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都可以。现在,放手!”
白析皓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问:“那么,你若喜欢一个人,会与之相守,白头偕老么?”
萧墨存摇摇头,想起前世的情感纠葛,心底却已波澜不兴,他看着白析皓,正色道;“不一定会。若那人有更好选择,我当会放手,这就是我跟你不一样的地方。”
白析皓一呆,只觉这种言论闻所未闻,可分明,要比自己一味死缠烂打的情感方式要来得更为隐忍和深刻。萧墨存见他已慢慢松开攥住萧墨存胳膊的手,遂道:“我去书房见见景王爷,你若无事,便回自己房内歇息吧。毕竟,明日我们就要上路了。”
很久以后,萧墨存仍然会想起那一天,他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曾经回过一次头,却见白析皓仍然呆呆站在阳光下,微垂着头不知想着什么。那往日有意无意维持着神仙做派那一刻荡然无存,只余下一个高瘦的男子站在秋日下午的阳光中,背影僵硬,面部呆滞,目光凝固,其状殊为可笑。遗憾的是,他脸上戴着人皮面具,否则那张欠扁的帅哥脸带上这层呆相,不知会有怎样的喜剧效果。
于是萧墨存难得噗嗤一笑,摇摇头,抬步踏进了书房。
他带着这抹久违的舒心笑容,犹如午后明亮却柔和的阳光。书房内霎时间流光溢彩,不知是湖水带来的波光潋滟照亮了这临水而建的房间,还是他的笑容,点亮了屋内二人心底尘封的那些温暖记忆。
萧墨存深深一揖,对那位总对他施以援手的王叔行了一礼,微笑唤了声:“王叔。”
景王爷萧宏图含笑看着他,道:“快别多礼,身子可好些了?”
“是,府内大夫还管用,几贴药下去,发了汗,如今已经大好了。”
萧宏图笑道:“那就好,我也放心些。你瞧瞧,这是谁来了。”
萧墨存早已注意到屋内还有一人,只是披着连帽斗篷,倒瞧不清面貌。此时仔细一打量,不由吃了一惊,失声呼道:“陛,陛下,您怎么来了。”
那人缓缓拉下帽子,露出皇帝那张英挺的脸庞,面带微笑,直直地看着萧墨存。
萧墨存心底纵有多少不愿,此刻也只得一撩衣襟下摆,跪下口呼:“臣萧墨存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宏铖颔首让他免礼,对萧宏图使了个眼色,萧宏图忙笑道:“墨存,圣上赐下大批珍贵药材并四时便药与你,我去瞧瞧,顺便看看可缺什么不曾,若缺了,我府内都是现成的,让他们拿来便是。”
萧墨存微笑道:“什么也不缺,就缺钱,王叔把库银搬一半与侄儿带路上花销,自然万事俱备。”
萧宏图笑骂道:“大胆,居然敲诈到本王头上了,现皇上在这,依我看,把小墨存拿下交大理寺吧?”
皇帝只笑不语,忽然道:“既如此,你去府里准备多两千两银票,给墨存带去,算朕借的。”
萧宏图脸上一滞,摇头笑了笑,躬身道:“臣弟领旨。”
萧墨存只一句玩笑,没想到皇帝当真,忙摆手道:“不,不用了,花销一路都有州府官衙驿站打,墨存也用不了那许多……”
皇帝止住他,道:“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多备着也好。”
萧宏图拱手离开,临出房门忽然笑道:“墨存,你可别领陛下的情,这银子是王叔出的,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