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沉水
白析皓闻言一顿,随即狷狂一笑,道:“他一介布衣,哪里来你这般凶神恶煞的护卫?你一露面,那才是刀光剑影,不得安生。”
厉昆仑沉吟不语,萧墨存打了个圆场道:“厉大人就且在车上歇息片刻,设粥场,开仓廪,本就是咱们此次南行该做的事之一,我若连粥棚长什么样都不知,如何督促底下官员奉旨办事?”
厉昆仑这才坐了回去,看看白析皓,道:“也罢,我在此看着,若有事,白神医别的不行,好歹有独步下的轻功不是。”
白析皓也不与他争辩,忙着帮萧墨存下车,明明能单手扶,他却偏要搂住萧墨存的腰身飞了下去。身后几乎能感到厉昆仑冰锥子般刺骨的视线,他心情大好,禁不住嘿嘿一笑。
萧墨存挣开他,将小全儿唤了过来,扶住他的肩膀,慢慢走向前去。只见数十丈开外,密密麻麻排起长龙,老百姓们手中持碗,大多如白析皓所的面黄肌瘦,皮包骨头,更兼蓬头垢脸,衣衫褴褛,目光呆滞,遍染困顿悲苦的脸上,只余下对那远处的粥棚滚滚冒出的白烟的渴望。
萧墨存的心情骤然沉重了起来,不是不知道饥饿的可怕,但面对几百上千个饥饿的人,这种冲击仍然太过强烈。他缓缓地走向人群,不断看到那一张张麻木困苦的脸,有晚辈搀扶老人,有妇怀抱孩子,他们神色木然,仿佛那接连三月的大旱,已将这些人身上鲜活的特征全部磨灭,只余下最后那点,对活着的苦苦执念。
两个流浪小儿追逐着从身边窜过去,其中一个狠狠地撞萧墨存一下,萧墨存一个踉跄,小全儿忙一把扶住。白析皓怒道:“这俩个脏小鬼,我去把他们抓来,给你赔礼道歉。”
萧墨存一把拉住他,摇头道:“我心里难过,算了。”
白析皓闻言,也不多说,却籍着宽大下垂的衣袖,悄悄握紧了萧墨存的手。萧墨存一惊,抬头看他,却发现那人黑眸深不见底,内里满是溺死人的温情。萧墨存心下感激,回视一笑,只觉白析皓掌心暖意,直达内心。他用力回握了一下白析皓,拍拍他的手背,示意自己没事,再轻轻挣开,扶着小全儿的肩膀,道:“咱们去瞧瞧那口施粥的大锅。”
煮粥铁锅共有三口,两口底下烧着旺旺的柴火,盖着木盖,估计正在熬煮,一口里是热气腾腾的稀粥,一行精短打扮的汉子,有的汗淋漓地在一旁忙着劈柴加火;有的担米运柴;有的维持着灾民领粥的队伍;最引人注目的是当中挥舞一把巨型铁勺的男子,舀起一勺稀粥倒入灾民手捧的瓷碗,碗多大,粥多少,稳稳当当,半都没撒出来。
萧墨存看得眼花缭乱,白析皓一阵好笑,低头在他耳边道:“那勺子是精钢炼成,没个百十来斤的说不过去,这人是练家子的,一身外家气功颇为不俗。”
萧墨存喃喃地道:“我只是不明白,又不耍杂技,何必如此呢?”
白析皓笑道:“往年各地设粥场赈灾,多有刁民哄抢,趁机作乱的事,但你不觉着,这里的人特别听话排队?来他面前领粥的老百姓,均战战兢兢,不敢造次?”
萧墨存恍然大悟,道:“原来还有维持秩序的功效,怪不得了。”
小全儿在一旁笑嘻嘻地道:“公子爷,不只如此呢。我听从前牢里的军头说过,他们随军做出赈灾的,佩刀上都得见血呢,不然,老百姓饿疯了,就跟狼一样,寻常衙役,哪里是对手。”
萧墨存叹了口气,道:“民之乱也,由夺其食,吃饭都解决不了,怎么能不反?而官府朝廷,惧民之乱,周防不得不至,禁制不得不详,乃至出军队、出利器,终究是落了下乘。”
白析皓知他心里忧闷,只得转移他的注意力,指着那锅里的粥笑道:“也不知道里头煮的是什么,我从未尝过这样的东西,这么看着,倒好像新鲜有趣。”
小全儿笑道:“白爷,您可千万别尝,那滋味不是您能受得了的。便是我,也未必抗得住呢。”
耳边忽然听得一声冷笑声,一个男子不无嘲弄地道:“抗不住就麻烦三位爷让一些,这里原就不是你们这等公子哥儿该来的地方,如今热闹也瞧完了,也该腾点地儿,莫碍着后头靠这口粮食活命的人。”
三人循声望去,却是那舞弄铁勺的汉子出言相讥,白析皓脸色一变,正待出手教训,萧墨存已先按住他的手背,微微摇摇头,拉着他们二人避到一旁。小全儿尤自不高兴,嘟着嘴道:“什么东西,我们公子爷肯来看你耍花枪,那是你天大的福分。”
萧墨存横了小全儿一眼,小全儿吐吐舌头,乖乖侍立一旁不话。萧墨存瞧了一会,忽然道:“不对啊。”
他声音不大,可偏偏轮到这里的灾民个个规规矩矩,也无人交头接耳,故这声听来相当清晰。那抡勺的汉子一听,呼的一下将铁勺飞起,一勺滚烫的热粥扑面而来,那汉子骂道:“不对你个鸟,老子们在此积德行善,哪里轮到你这鸟毛长不全的公子哥多嘴多舌。”
白析皓环抱萧墨存一个飞身转旋,轻巧躲过那勺热粥,再手一扬,只听咣当一声巨响,那汉子手中的铁勺应声落锅,溅起好大一片白粥扑到脸上。他被烫得嗷嗷乱叫,双手却始终软软下垂,别说擦脸,就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
萧墨存心道糟糕,自己原以为瞧出他们粥场的一个纰漏,正想好意指出,哪知对方却毫不领情,甚至颇为厌恶。这汉子出手攻击,白析皓若还坐视不理,那便不是江湖那令人爱恨交加的神仙医师,只怕此一瞬间,那人双手穴道已被他不知用什么法子点住。
这么一闹,四下忽而群情汹涌起来,那一干精炼汉子全停下手中的活计,呈半月形慢慢围了上来。外层没有领到粥的饥民围两三层,人人脸上带有愤恨之色,似乎今日若吃不到饭,这帐都得算到他三人头上。
白析皓嘿嘿一笑,对萧墨存低声道:“墨存,我们这番可算共过患难了。你说,今天以后,你会不会记得住呢?”
萧墨存瞧他依旧嬉皮笑脸,眼睛闪闪发亮,毫无半点临危焦急之状,再看身边的小全儿,也是抽出佩刀,满脸兴奋得发光的模样,心叹自己身边,原来都潜伏着好斗分子,怎么平素全无察觉呢?他叹了口气,道:“都别冲动,我来解决。”
小全儿失望地垮了脸,白析皓低声道:“你先试试,不行还是我来。”
萧墨存怎么觉得这人口吻中仍有说不出的兴致勃勃,心里暗暗好笑,走半步,作揖道:“哪位是管事的首领,请出来说话。”
一干大汉大呼小叫,纷纷喝骂起来,细听下去,竟然南腔北调。萧墨存冷笑一声,提高嗓门道:“我听闻凌云盟仗义疏财,于此国难之际慷慨解囊,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心存敬佩,怎么眼前所见,不是鲁莽无礼之徒,就是仗势欺人之辈,莫非你们,连个主事的人也没有,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么?”
他话音未落,众人愈加恼怒,一个大汉大声喝道:“小兔崽子欺负五哥在先,又辱骂俺们凌云盟在后,大伙儿甭跟他客气,揍他奶奶个熊!”众人闻此,纷纷操家伙围了上来。萧墨存暗暗咋舌,忙退了一步。白析皓长袖一挥,将他护在身后,笑道:“如何?秀才遇到兵了吧?”
萧墨存道:“你应付得了这么多人再说吧,诶,小心。”
他一声惊呼,白析皓笑容不改,随手一拨,将袭击而来的砍柴刀夺下,再一点,使刀汉子全身一软,立即萎靡倒地。
他这手功夫使如行云流水,高明之极,余下众人见状不禁有些畏惧,面面相觑一眼后,又是才刚放话的汉子喊道:“奶奶的熊,小兔崽子会妖法,咱们甭跟他讲江湖道义,大伙一起上吧。”
众人答应一声,正待一哄而上,忽听外围一个雄厚的男声喝道:“这都怎么回事?不用干活了么?”
第51章
“这都怎么回事,不用干活了么?”
这声音中气十足,虽于嘈杂喧闹的场合,仍清清楚楚传入在场一干人耳中。刚刚还摩拳擦掌,准备抄家伙一哄而上群殴的众大汗,闻此声,一个个气焰顿消,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家伙什,渐渐往两边散开。萧墨存等人定睛一看,却见一葛衣中年文士慢慢走来,头戴方巾,腰插折扇,面容清癯,颏下疏疏朗朗一丛黑色长须挂于胸前,端的是文质彬彬,书卷气十足。这明明像私塾教书先生的人,却自带一身威严,令众大汉见了他,都噤若寒蝉,人人垂头躬身,口呼“木先生。”
这木先生眼光扫了全场一周,道:“没见后面的百姓都等着领粮食么?还不快干活去。老五呢?”
“木先生,五哥叫那人使妖法,定了双手,抬不起来了。”才刚吆喝众人围殴萧墨存他们的大汉上前禀报。
“妖法?青天白日,哪里来的妖人?我凌天盟奉的是天地正气,行的是侠义之道,光明磊落,便纵有妖人作乱,又何惧之?”他话本来中气十足,穿透力甚强,如此一番正义凛然的言辞说出来,极具影响力和煽动性。话音刚落,果然在场众人热血澎湃,豪气十足,纷纷应声道:“正是,我堂堂凌天盟,何必怕这几个妖人!”
“我们凌天盟兄弟姊妹众多,人人吐口唾沫,就将那妖人淹死!”
“何必人人吐唾沫,盟主座下左右使十长老,个个武功深不可测,随便一个小指头,就能将那妖人戳个肠穿肚烂!”
“便是木先生,一手折扇功夫神出鬼没,使出来,管叫那妖人哭爹喊娘!”
他们一口一个“妖人”的谩骂,顿时将适才在白析皓手下吃亏的劣势彻底扭转,明明一场由己方无礼挑开的斗殴,此刻反倒成为群情沸腾的讨妖大会。萧墨存远远瞧着那木先生眼中滑过一丝满意,心知此人不愧为调动群众情绪的高手。他正待从那张文气的脸上再看出点端倪,却听得身边白析皓冷冷一笑。
萧墨存暗道不妙,白析皓向来心高气傲,哪里受过这等辱骂。他正要拉住白析皓的衣袖,却听白析皓扬声大笑,道:“好,好,好,凌天盟果然名不虚传,别的不说,单单这手颠倒黑白,自我陶醉,放眼江湖,有谁能与之比肩?”
“妖人,死到临头,还在胡言乱语什么,束手就擒要紧。”
“就是,给爷爷跪下,乖乖磕十个八个响头,爷爷还待考虑放过你!”
众大汗边骂边又慢慢围拢而上,白析皓仰天狂妄一笑,道:“你们叫我妖人,小爷若不使点妖法,岂不白白辜负了你们一片诚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