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神 第114章

作者:年终 标签: 灵异神怪 天作之和 强强 玄幻灵异

  阎争长发披散,他比闫清苍白不少。猛地一看,有五六分像鬼墓下的人形棺。闫清则气喘吁吁地横着大剑,将阎争护在剑身之后。他祭出《玉磬剑法》守式,一招“今是昨非”打了无数遍。敌不动我不动,这才勉强撑到现在。

  这场战斗起于少年意气,可惜实力差距就是实力差距,不是单凭勇气便能弥补的。

  柴衅贵为前代长老,治理教派的能力尽管有限,武功却实打实毫不掺水。他那对匕首名为“蜻蜓羽”,几近透明、锋利无比,一抹便是一道极深的血口。

  柴衅心性恶毒,特地在匕首上抹了难防的麻药。如此对手受了伤,也未必能第一时间判断伤势。等到知觉恢复时,人八成已经失血过多、为时已晚。

  柴衅最为著名的战绩,便是活活剐了得罪陵教的一家老小。那家人据说与太衡沾亲带故,一家上下十几口人被片成薄片,尸肉用宴席的盘子装了,整整齐齐码在家门口。

  眼下料理闫清与阎争,他显然乐在其中,宛如猫玩耗子,甚至没让起尸队的人出手。

  “两位玩够了没?”柴衅两只手转着匕首,甩下一点血珠。“老夫自己弄出的伤口,待会儿还要自己差人治。两位早些跟我回去,还能少吃点苦头。”

  打到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两位阎家后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是闫清那一手古怪剑法格外难缠,柴衅懒得在这慢慢磨蹭,索性暂时收了锋刃。

  “剑法有点意思,就是心境差点火候,光是豪气就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如此粗糙的功夫,还是别死犟啦。”

  闫清抹了把脸上的血,丝毫没掩饰脸上的敌意,巨剑纹丝不动。

  柴衅桀桀笑了阵,一双浑浊老眼扎向闫清,活像要将他刺透。

  “剑法用成这样,没人用心教你吧?你这眼神不像满意现况,等拜入老夫门下,不出几年,老夫包你打进江湖前十。跟着那什么乱七八糟的枯山派,白瞎了一块好料子。”

  “我捡到阎争时,他也是十几岁的少年了。我教了不到十年,他的功夫……”

  “兄弟,莫听他胡言。”阎争冷冰冰打断道,“进陵教的代价,你绝对付不起。”

  柴衅好像听到了滑稽至极的笑话,老脸上的皱纹笑得不断抖动:“哎哎哎,好徒儿。这话谁说都行,偏偏不该你说。按正道那群人的标准,我们无非是狗咬狗,白瞎了人家一片善心哪。”

  “闫清是吧?你可知当年我剐了人家满门,为的是谁?”

第100章 天平

  “你可知当年我剐了人家满门,为的是谁?”

  此话一出,阎争身周的气势顿时变了。他一改方才的死气沉沉,煞气浓到几乎要炸裂开来、几近失控。

  他明明拖着一身伤口,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闫清还没来得及反应,阎争就踏上巨剑边沿,腾身而起,丧灵鞭在空中甩出一片破空之声。

  阎争将狂乱的煞气凝于一处,鹰隼似的冲向本该护卫自己的起尸队,看着竟是要不管不顾地打开一片缺口。可惜鞭式未成,柴衅那对蜻蜓羽凌空一断,将整道鞭风打乱。

  起尸队的成员活像一具具尸体,仍然沉默地守在四周,半步也不动。

  “哎哟,这不是还在意吗?当年你还哭着对为师说,只要能报仇,什么都愿意做。现在为了视肉这种身外之物,就要背叛神教?”

  柴衅仍没把阎争放在眼里。蜻蜓羽闪了两闪,刀刃划过镶了倒刺的鞭子,刺耳的声响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住口。”

  柴衅活像没听到:“胳膊肘朝外拐,也得挑人,哪怕联合孔断袖也行。我听说枯山派为了混进来,杀了真正的霍长老……这样轻蔑神教的合作者,还是换换吧。”

  全力一击不成,阎争拖着伤躯,一个旋身回到慈悲剑后,表情有些扭曲。丧灵鞭感应到了他的杀意,漆黑的鞭体微微颤动。

  他们杀不了柴衅,经验与实力的差距划出一道鸿沟,不是单凭勇气能跨过的。不过只要请神阵发动时,柴衅和他的心腹还在山上……

  阎争一双眼死死锁着柴衅,慢慢直起脊背。

  “神教要是被外人折腾没落,谁帮你向太衡复仇?谁给你调查仇家信息?”柴衅对渐近的杀阵一无所知,继续“语重心长”道。

  阎争:“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付我的代价,你们付你们的代价。”

  “行了,别闹腾。”柴衅哼笑道。“你的代价?为师可没见你付什么代价,反而是为师给你住处、教你武艺,你占尽便宜才是真……多想想你爹妈怎么死的,连血仇都没报,别学人争权夺宝。”

  听到这句话,阎争的煞气突然凝固了。

  他一双血眼盯着柴衅,方才的戾气与怒意,全收进一个难看的笑容里。魔教师徒相处,没有名门正派那么多规矩,言语间也不怎么客气。可这会儿阎争用的语气,与其说面对“师父”,不如说面对“仇人”。

  “血仇未报?”

  阎争声音嘶哑,笑意里透出一点绝望来。

  “你口中的‘血仇’,我六年前就报完了——到头来,你就差把太衡高层挨个编排成我的仇人名录。这些年你借着给‘阎家后人’复仇的名号,招了多少牛鬼蛇神,又残杀了多少无关人士?”

  “‘徒弟’这把刀,用着可顺手?”

  问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带了血味。

  然而柴衅只是微微一怔,继而咂咂嘴:“我当什么呢,原来就这事。不过借你的名号杀个把人罢了……当年圣教主何等风采,无论老幼病残,不顺眼者皆杀,哪有你这样斤斤计较!”

  “陵教杀无关人士也不是一两天,你没听说么?让堂堂魔教为你白干活,世上哪有那等好事?”

  紧接着那老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尖利地笑起来:“真不想被神教利用,你大可以报完血仇,找个地方自我了断。好徒儿,你怎么不去死啊?”

  他这话说得无比狂傲,像是笃定自己捏住了阎争七寸。不远处,暗红的朱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它明明只有一个淡薄的影子,由阎争看去,却如同一根深深扎进伤口的刺。

  “六年前,本座的确那样想过,也那样做过。”

  阎争没有像柴衅预想那般,露出懦弱被戳穿的恼羞成怒。他只是掀掀眼皮,表情有些奇异的空茫。鲜血顺着那身破碎的红衣淌下,在石板上积成一小滩,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兴许嫌我陪葬太薄,老天不同意,没让我死成。这六年来,我一直在攒自己的陪葬……至于那血仇之事么,徒儿有话要说。”

  阎争看着几步外的柴衅,声音越来越轻。

  和八年前相比,柴衅的模样几乎没有改变。对于老人来说,八年光阴只是弹指一瞬。而对于阎争,那是足以将少年变为青年的漫长时光。

  初遇柴衅时,他泡在他人的血里。眼下他泡在自己的血里,也算有始有终。往日的回忆犹如白日梦魇,又一次缠了上来。

  他原本不叫阎争,祖辈为躲避追杀,改姓了“郁”。

  父亲郁春回天生一双鬼眼。为护父母妻儿,他早早戳瞎自己的双眼,当了盲眼郎中。郁春回医术高明,一家人在弈都附近置了房产,过得有滋有味。

  父亲调制药水,母亲精雕细琢,他们甚至做了对遮掩瞳色的“妖皮软睛”,让儿子像普通孩童那般在阳光下玩闹。父亲温和,母亲聪慧,家里做的是治病救人的活计。阎争原本以为,世上没有再平和的生活了。

  直到八年前,父亲老友病倒。

  那位老友是个姓吴的玉匠,原本收入颇丰。结果病来如山倒,化身吞钱的无底洞。吴家上有老下有小,就靠玉匠养家。见顶梁柱要倒,一家人迅速出家宅当家产,一度要走到卖儿鬻女的地步。

  【……正好他是个玉匠,要不咱们将传家玉佩拿与他,让他割了卖一部分?那玉料子极佳,做成扳指,能卖个二三百两,够他养病了。】

  当时父母特地避开他,去后院商谈。阎争还是悄悄跟上,听了个一清二楚。父亲话语温和得一如既往,他每个字都记得无比清晰。

  他的母亲有些犹豫:【夫君,那玉真的没问题么?不是说可能是阎……唉,你先前还说得藏好,万不得已时再拿出来应急。】

  郁春回:【阎魔头死了百年,不说一般人不知道这类物件儿。这回让老吴分割修改,以后搁家里也放心。咱两家十多年的交情,老吴一路瞧着阿争长大,咱们总不能眼看他家破人亡。】

  他的母亲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也好。他那对儿女白胖可爱,一直放在心尖儿疼,卖掉实在可怜……】

  他的父母一直很心软,心软到近乎愚蠢。阎争想过无数次,要是父亲心再硬一点,再谨慎一点,哪怕继承了阎不渡千分之一的自私,他的父母会不会还在呢?

  吴玉匠拿到玉佩,千恩万谢,就差拖着病体给郁春回磕头。可惜郁春回有所不知,这位老友的远房亲戚是太衡下人,他一早便对流落在外的阎家信物烂熟于心。

  尤其是玉件。

  那时阎争并未想太多,他无所不能的父母怎么会出错?再说吴伯向来慈爱亲切,见面便给他蜜糖果子,连重话都未说过半句。

  这是情义之举,无可厚非。

  然而到了最后,阎争得到的不过是一句“快跑,别回头看”的悲叹。

  可就算没有回头,他仍然看见了太衡长剑的闪光,也记得父母尸体撞上地面的闷响。

  没了父亲调制药汤,阎争的妖皮软睛很快枯干皱缩,遮不住鬼眼。阎争只好拿破布条蒙眼,踉踉跄跄流落街头。吴玉匠一家就此发达,一大家子搬离清苦街巷,换了个敞亮干净的大院,一双儿女穿着绸缎细袄,比先前还白胖。

  街坊们管那吴玉匠叫不畏妖邪的“义民”。

  好个义民。

  阎争偷了把刀,趁夜黑风高溜进吴宅。瞧清那双眼后,“吴伯”往日和善的脸上满是惊恐。

  【阿争,阿伯该死,阿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吴玉匠磕磕巴巴道,阎争的刀尖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线,他险些尿了裤子。

  【而、而且你得理解,扳指不过二三百两银子,阎家后人的线索可、可值三千两。阿伯没办法,阿伯也是为了家里人……你你先把刀拿开,阿伯给你跪下道个歉,行不行?】

  【阿争,你那弟弟妹妹还在,咳,还在等阿伯回家呀!】

  玉匠看着那双灼灼鬼眼,骇得涕泪横流。听到此人提及两个孩子,阎争的手抖了一下。结果吴玉匠趁机攥住他的手腕,眼看就要呼喊求救。

  阎争后背一炸,冷汗热泪几乎一同涌出。他使尽全身力量,将刀刃狠狠捅进吴玉匠的脖子。下个瞬间,滚烫的血喷了他一脸,吴玉匠圆瞪双眼,很快没了声息。

  往日父亲教他的穴道与行医知识,成了再合适不过的杀人术。人的脖颈比他想象的硬,血比他想象的多,死前的呼吸也比他想象的更加嘶哑难听。

  仅仅为了吴玉匠这条命,他的双亲引上杀身之祸。而不消半柱香,自己就轻易取走了它。

  无尽的荒谬和空虚席卷而来,阎争险些没拿稳刀子。还剩一个,阎争恍惚地想,他得活下去,把那日杀死父母的太衡弟子找出来……

  【杀人气势不错,有几分天赋,就是太傻。配上这双眼睛,实在浪费。】

  一个粗哑难听的声音响起,阎争抬起头,在吴家屋檐上瞧见一个萝卜干似的独眼老头。双手还沾着腥黏的血,阎争三魂七魄正在壳子外乱飞,哪有空理会这么个老头。

  【你多大了?】那老头一跃而下,拦在他面前。

  【十三。】其实还不到,可一想到以往家里人一同庆生,阎争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

  【有点大,不过还行。你跟我走吧,本座保你吃穿不愁,也会助你复仇。】

  阎争扭头便走。柴衅嘻嘻一笑,将他鸡仔一样拎在手里:【你小子怎么不识好孬呢。要不是本座出手,你搞出这么大动静,早就被他家里人听见咯!你人杀了,接着命也没了,放任一个仇人流落在外,你爹妈能瞑目?】

  阎争不挣扎了,他茫然地睁大双眼,在那老头手上看到了黑红的血迹。他挪了挪目光,看见了院落深处的一溜瓷盘,险些当场吐出来。

  吴玉匠一双儿女到底是死了。两个孩子圆滚滚的脑袋被放在大瓷盘正中,垫着片成薄片的躯体,双眼还惊恐地睁着。再往后是吴家的老人和女眷,各个尸肉摆盘精巧、腥气冲天。

  阎争瞬时魂飞天外,一时弄不清自己把吴玉匠杀在门口是残忍,还是某种意义上的仁慈。

  【单杀一个不过瘾,这才是陵教人的复仇。郁争,你的事儿,我全都晓得——你一个乞丐似的小娃娃,对付太衡是痴人说梦。喏,跟本座回神教,本座当你师父,会好生照顾你。】

  柴衅笑眯眯道,甜枣完了又抽出一棒。

  【反正今日之事,你脱不了干系。吴家惨成这样,官府和太衡定会全力捉拿你这“孽障”,你要如何?不如本座打断你的腿,让你瘸着逃逃看?】

  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少年阎争靠着那一丛熊熊燃烧的恨,终归妥协了。

  彼时他还年少,以为这世上每条路都可以是回头路。

  【爹娘给你取的“争”,不是争斗的争,是争气的争。阿争,你要争气,做弈都最好的郎中。】

  ……可是你们的结局呢?

  他不再是郁春回之子郁争,只是阎不渡的后人阎争。

  柴衅利用他的鬼眼,招揽危险人物进陵教,从赤勾、太衡手里占去不少地盘。阎争则闭上眼睛、塞住耳朵,一心练武,日夜不休地追查当年杀父弑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