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草履
他宁愿自己没有学会,这样便能掩耳盗铃,鸵鸟入地。
汹涌来的感情几乎把他淹没了。
可他不会说出口的。
他怕自己变成平安夜那一堆苹果山里的一员。
他已经这么狼狈了,禁不住一点更多的拒绝,他会崩塌,即使席必思的拒绝无比温柔,那也不是他能承受的。
好像被潮湿的水漫过脚,漫过腰,漫过胸腔,漫过脖子,漫过嘴唇。
这水太阳晒不干,他也不从里面出去,因此尖叫崩溃和破碎全在水面下,让他可以露出一双眉眼,让他能呼吸,让他还能对水面上伸手想把他拉起来的席必思微笑。
对不起啊。
我不会出去的。
你看到我还完好的部分就够了。
我爱你。
但你千万不要爱上我。
拜托了。
如此熬过高中最后几个月,有席必思,所以他还好,这么参加高考,高考结束。
然后……
席必思消失了。
谢松亭高中唯一一次考过席必思,是在高考里,他记得很清楚。
全省位次第四,谢松亭。
省一是个县里中学的学生,光耀门楣,大字报贴得满村子都是,采访照片里,一家人笑得和和美美。
而谢松亭孤零零一人去翻学校贴着的高分榜,看到席必思在自己下面的名字。
谢松亭,724分。
席必思,704分。
这二十分是不是另一个空着的导数题?
不会有人把高考卷子发下来,因此谢松亭不得而知。
想了想,又觉得不会。
他知道谢松亭的坚持,也尊重他,从谢松亭明确表达过不要之后,从未再提过“让”字。
也因此谢松亭才能确定,这二十分是自己赢的。
他这时才明白,他在意的不是那个第一。谢广昌死后没人逼他拿第一,于是这执念消失得比他想得快得多。
第一的分数他只看了一眼,很快划过了。
他在意的是席必思。
席必思没有上学,没有参加毕业典礼,也没有去自己报考的学校。
席必思去哪了?
谢松亭像往常一样乘电梯下楼,神智恍惚,出电梯门时险些被夹住头发。
他在地面站定,感觉前半段人生都被自己吐了出来,现在整个人空空如也,挂不住也缠不紧,特别饿。
“想什么呢?”
谢松亭抬头,第一反应是自己幻听。
但即使幻听,他也抬头了。
因为这是席必思的声音。
没想到是真人。裹得严严实实。站在他面前。笑得双眼眯起,形成深刻的笑痕。
谢松亭慢吞吞地问:“……你怎么在这?”
来人靠近他一步,贴住他的肩膀,说:“今天你回来得好晚,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来接你了,天都黑了。”
“嗯,今天和毕老师多说了点。”
“听语气不太高兴,哭了吗?”
问还不够,席必思伸手过来,摸到他眼尾。
谢松亭摇摇头,被他轻轻揉了一下眼尾的皮肤。
他手指是暖的,谢松亭的皮肤却很凉。那点热度随着他收手,很快消失了。
“走吧,我饿了。”谢松亭说。
回家,打出租。
司机在前座听路况广播,后座一片昏暗。
此时正从闹市区向外走,窗外各色的LED在远处模糊,车喇叭声此起彼伏。
谢松亭放在腿侧的手被人碰到。
身旁人从指尖向下摸,到骨节时眷恋地蹭动两下,摸到指根,停下。
谢松亭以为这就结束了,动了动,想抽手,被人拿掌背压紧,不让动。
他扭头去看席必思的表情。
太暗了,什么也看不清。
司机还在听广播,谢松亭压低声音:“拿开。席必思。”
“不。”
车流慢慢前进,席必思的手也动了。
他用自己的手填进谢松亭的指缝,和他手扣手,指骨按住谢松亭的手背,小孩儿似的按了两下,把谢松亭抓紧。
谢松亭没有回握。
他没有反应似的被他抓住手,伸直五指表达自己的抗拒,看着车逐渐开出城区,开到红河水区,开到小区门口。
直到下车,席必思松开了他。
谢松亭在方沐的便利店买了一包方竹,出了门口,拿出一根咬在嘴里,没有抽。
席必思站在他左手边。
他问:“第一个问题,高考让我没?”
“没有,”席必思看着他叼着的烟,眼神似乎想抢下来,但强行按捺住了,“我骗你你肯定知道,而且我不会在一个地方犯第二次错。”
“第二个问题。”
谢松亭停顿了很久。
席必思耐心地等。
谢松亭左手向后,似乎想挠一下脖子。
他扫过便利店收银台里时不时向这边瞟来、想吃瓜的方沐,在方沐又一次看过来时左臂伸长,抓住席必思的帽子,猛地一拽。
方沐一呆,以为谢松亭在吓自己,连忙收回视线。
谢松亭放下手,进店借火。
“你非抽不可吗?”席必思被拽下帽子,也不装了,在台阶上蹲下,说,“你都知道了。”
他头上没有耳朵。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什么需要躲着人的需求。
因这耳朵收放自如。
谢松亭只抽一口,两指夹着烟任烟继续燃,说:“从今天开始再有一句谎话,我杀了你。”
方沐恨不得自己装个助听器,说不定就能听懂这两人在吵什么了。
谢松亭已经下了台阶,走出几步,回头。
“跟上。”
他似乎有些恼怒,最终都归于面无表情。
席必思笑得很混不吝,跟上他,说:“你还是这样我比较熟悉,今天和毕老师到底说什么了?突然想起戳穿我?”
谢松亭并不回答他,边走边抽。
他实在太适合抽烟了。
烟夹在他手里甚至都不像烟,像他飘忽不定的武器,或者说面具也可以,因他冷漠精致的眉眼全部可以潜藏在烟雾后,慢慢隐没。
走到门口,示意席必思开门,他说。
“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没有幻觉?”
席必思打开门放下钥匙,说:“什么?”
谢松亭的语气像是要把他嚼碎了:“每个人,除了未成年和特别疲惫的工作者,我能看到每个人的幻觉,但你身上没有。你不工作,你也不是未成年,你身上什么都没有。”
像毕京歌给他的幻觉,那些奇妙的植物和她的羽毛、翅膀。
像李云岚给他的幻觉,那双时刻从她心脏里奔涌出来的,攥紧他的,脏污的手。
像自己的幻觉,那些狰狞的、混乱的怪物。
但席必思身上什么都没有。
谢松亭一开始以为,自己是不是病得更严重了。
是不是席必思就是个完美的幻觉?
是不是其实现实里他正喃喃自语,不伦不类,表现得和正常人完全不一样?
是不是为了创造出这个幻觉,他花了十年,现在终于给自己编织出一个完整的、自适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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