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术子佚
“他说……”巫医眼中攀上了些回忆的神色,“他说在那昆仑山里也是诅咒,出来也是诅咒,他不会拦着任何妖怪去自己拼命也想要去的地方。”
“我当时觉得可笑,现在想想,或许那个神仙也有些身不由己。”
巫医拥着族长,轻声说:“如今看来,连神仙都要为难和做不到的,或许当真就是命了。”
问花妖回到妙手镇,依旧不肯放弃,他甚至还有些天真的想过,既然至此,当年知道真相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且说问花妖百年才出一个,那是不是只要他还没死,他还活着,那这个诅咒就不会再出现。
但不论如何,活在一个自己幻想中的侥幸里是件痛苦又残忍的事情。
好似头上悬着一把刀,明晃晃的,你随时抬头都能看见它,却还要骗自己那里只是碧空净云,那里什么都没有。
所以当这份侥幸忽地被打破时,就要承担更多的痛苦。
一切幻想都终止于十多年前,那个在树下啼哭的婴孩。
幸而这次,是族长发现了那个孩子。
不幸的是,巫医很快就在那娃娃身上发现了同自己一样的血脉。
他就是南絮。
“说到这里,你就该明白了。”巫医嘴角抿成一根线,“而这百年来的诅咒也开始了,至于为何非要是妙手镇。”
昆仑山那个老神仙说,这是因为天上有个叫药仙府的地方。
他说,这个是神仙下的诅咒。
“所以,村里没人知道,南絮的身份。”朱柳几乎是握着拳头才叫自己尽量平静些把这句话说出来。
“他们以为,我才是问花妖。”
屋里沉默了许久,时而想起两声老人的闷咳,然后是巫医低声劝慰。
末了,巫医接着对朱柳说:“也不是没人知道南絮的身份,还记得我刚才说过,曾经送了一个男子出去吗?”
那个男人欣喜非常,以为族中到他这一辈的诅咒已经结束了,终于能离开这片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却没想那噩梦一般的病痛还是追上了他。
他愤怒不已,想要回来看看究竟是为什么,可实在苦于找不到回来的路。
最后临了把这份不甘传递到了自己子孙身上,让他们一定不要放弃。
“虽然不知他们具体是怎么找到的,但应当同你有关。”巫医道,“准确的来说,是同当今皇帝派你进山来取药有关。”
皇帝惜命,自然不肯将那可以治病续命的药丸转手送人,更不愿将妙手镇所在告诉别人,何况历来大军入山正是天家威严的象征。
而只有军队入山来,才能确保可以铲除掉身后那些不死心要跟着的尾巴,正是因为这一回皇帝下旨命令红将军朱柳进山,才让那个男人的后代找到了可以入山的路。
本来他就是妙手镇人,而他后代依旧受诅咒困扰不得解脱,借着父亲留下的回忆,加上大军行进的方向,他们最终还是艰难地找到了妙手镇,并且见到了里面的人。
“也就是说,当时,我见到他们欺负小蛮子,要喊打喊杀的就是因为这个?”朱柳问,“你们既然知道,还让他们绑走了小蛮子。”
那巫医听见“小蛮子”这个称呼之后愣怔片刻,忽地笑开,抬着的手臂把怀中的人拥得更紧了些:“是啊,好在他们顾及我们俩,所以是秘密商议的,这件事镇中也没多少人知道,也好在,那个离开的人没来得及理清当年关系,只管把恨意加在妖怪身上,所以他们以为杀了南絮,大家都能相安无事。”
“本来呢,我是准备先去军中杀了你的。”巫医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却让我找了个空,那会才知道你不干。”
后来巫医一路跟着那些绑了南絮要离开的人,准备等他们进了深山就把人解决放南絮离开。
“我们俩,没个后代。”巫医轻声说,“自小看着他长大,那日垂柳之下,柳絮像雪花一样落在这片常年不见雪的地方,好像就是要他来改变些什么原本不会发生的事情。”
可是当日没等他们绑了南絮进山,朱柳先从半道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我当天本该杀了你的。”巫医淡淡笑道,“但我也不知为何,我瞧见那娃娃哼哧哼哧地跑回去拖着车来救你,又回来跪在我们面前求着收下你。”
曾经为了爱人奋力反抗过的妖怪,就再也狠不下心了。
巫医的声音染上苍凉:“那个神仙说是命,我原来不信。”
可相爱之后的背叛,总是一次次发生。
“我们最终决定,留下你。”巫医说,“或许,你能结束这一切。”
巫医和族长尚未说明他们到底要朱柳做什么,但他很清楚,面前这个妖怪坦白了一切,若是他不答应,今日也不能活着走出去。
可他还是问道:“那你们的族人呢?”
巫医反问:“将军是不害怕死吗?”
“怕呀,怎么不怕。”朱柳扬扬下巴笑开,“但总得要问一声不是吗?”
“我听明白了你说的这些因果关系,也听到了你所言问花妖怪一族的委屈和苦难,但在这场关系里,受害的还有你们的族人不是吗?”朱柳干脆给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他们难道不无辜?”
巫医眯起那双颜色不一样的眼睛看了他半晌,忽而怀中的老人动了几下,借着他的手臂坐直了些。
“接下来,就让我说吧。”
族长说话很慢,不同于问花妖巫医还带着些凌厉之意,他再开口,就是一个老者的慈睦敦肃。
“自然无辜,如今再要去追究诅咒,再要去算计恩仇,显然太过理想了些,我们也做不到。”
“但我明白,若是不能彻底结束,这般纠缠下去,谁都活不好,谁也赢不了。”老人慢慢地抬起眼,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之中,眸光却亮得惊人,“将军,我这么多年,看着同族受病症困扰,没有一天不活在愧疚当中。”
他在愧疚当年若是没有防抗,那么剩下的人也不会因为那个诅咒病症早早亡故。
若是当年没有反抗,更不会到如今这般进退两难的地步。
“但人最害怕,到头来想一个如果当时。”族长慢慢地说,“只要这诅咒在一天,要么,我们代代这般继承着医术和苦痛活下去。”
“妙手丹青,我族所传医术,不论在这世间哪个地方,都能造福于人,却要因这荒唐的皇命,要因这诅咒被困在这处。”
族长被扶着重新走到朱柳身前,“将军可能想象,即便知道自己或许一辈子都不能离开,也要兢兢业业学习医术是为什么,或许就是为了那点‘万一“吧。”
万一有天,这种折磨他们多年的病症被解决,万一,什么时候来了个人彻底断了这诅咒。
“将军,你就是我们的万一。”
老人浑身上下散着一层柔和晦暗的光芒,他静静地搭手在依旧年轻的爱人身上,眸光里是明亮的坚定,一如当年决定抬起刀来。
朱柳明知故问:“你要我怎么做。”
族长平淡地说:“杀了我们。”
这四个字说起来实在轻巧,稍微过一阵风就吹得散。
“南絮。”朱柳却说,“他很尊重你,很敬爱你。”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族长眼边蔓延出几道柔和的笑纹,“小时候也和其他娃娃一样闹腾,长大了才懂事些,但还是个孩子。”
“二位。”朱柳胸口有些闷,像是压了一座山,“二位如果打听过,就该知道,我不是个什么好将军,我打仗,只是为了自己痛快。”
“直白点来讲,我都算不上什么好人。”
朱柳慢慢站起来:“我胸中也没那么多大义,我就是个混混。”
他想走了,他不想在这里被逼着做出选择,他不想再听任何一句话,他也不想再多讲一个字。
回想起曾在边疆的时候,那会外疆骑兵把他团团围护,暴雷风雨在顶,他们孤军一行数十人无路可退。
那是朱柳离死亡最近的一次,那时的他都没像此时此地这般害怕过。
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逃离一个地方,居然是在得知了某些真相之后。
可他又不知道该往哪逃。
门外还站着连月来对他欢迎热情的族人,他们当他是这一代的问花妖,正迫切地等着自己的族长开门出去宣布他的死亡。
门外还站着一个少年,他正等着自己的爱人从这扇门里走出去。
“将军,从没人规定做了什么事,一定要为什么。”族长缓缓地说,“将军打仗多年,也只是在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就像我们这么多年一样。”
可究竟是对是错,没人有资格说,我们也没法将这份愤怒,传递到神仙耳朵里,只好自己扛着。
“将军,我无法形容知道你和小絮情意相通时候,是什么感觉,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心痛,不会比你少半分。”老人声音有些哽咽,很快便响起几声低低的安慰。
巫医搀着他又往前来了几步:“将军,我们这辈绝非算得干净磊落,但我们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若是能用我们两个的死,去换大家的平安,我们半分都不会迟疑。”巫医微微低了些头,“但这份诅咒之下,人和妖,两边都要世世代代背着债,人心猜忌不断,逐渐变得脏污黑暗,再这般下去,妙手终将变成地狱。”
为国为民还是为了自己,亦或是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良心。
总要狠下心去做什么。
“女子不会受到牵连,她们可以就此离开,再也不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和丈夫饱受诅咒病痛。”族长有些力竭,说话的声音也轻飘飘的,“我们近些年使了些妖法,把年轻孩子们的罪,都收到了我们两个身上。”
“尚未成人的孩子,也能就此离开,他们会带着我们的医术,好好地活在这他天大地大之间。”
朱柳的脸埋在昏暗里,胸膛中酸痛难忍。
族长轻声说:“我们本就是罪人,我和他。”老人握住自己的爱人,“我们会一同死在这里,将军事后可以告知他,是我们逼你去的。”
朱柳捏紧了拳头,额头侧面的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他没由来地想起,在踏进这间屋子之前,那小蛮子也紧张兮兮地拉着他说:“若是族长爷爷问起,你就说是我逼你的,我不让你走,是我逼着你和我在一起。”
“爷爷那么疼我,他会答应我的。”
南絮啊。
他说话时总爱先考虑别人,总喜欢做些同自己年纪不相符合的一本正经,即便喜欢一个人到了要疯掉,也肯耐心忍着等他表明心意。
若非当时朱柳月下要走,小蛮子估计还能等许多年。
还不住地自我反省,是不是他不够好,所以才不被喜欢。
他骄傲,热烈又鲜活,他懂道理,也凡事愿意把自己放在最后头。
朱柳想着小蛮子说着族长爷爷生病无暇管他,却还是一日不落地悄悄跑到爷爷廊下,放一朵当天才摘下来的花。
他想了很多,想得眼眶发酸。
而今,南絮最爱的爷爷却在身后又讲一遍:“将军你可以告诉他,是我逼你这样做的。”
朱柳不知道自己安静了多长时间,他想起了老朱。
老朱之前总说,明白太多道理并不是好事,有时候傻乎乎地才会快乐。
但人总要长大,开悟的节点却都不一样。
醒悟要付出代价,痛苦和磨难不行,那就等贫穷和疾病,便是胜利和失败,若是这般还不行,那就只有让生与死来告诉了。
“族长。”
最后,朱柳这般唤他,轻声笑道:“你把南絮教得很好。”
他们一起打开了那扇门,门外族人表情各异,朱柳都顾不上去看,他第一时间找到了南絮。
少年人眼光清澈如晨雾中的小鹿,两侧脸颊上还带着兴奋而起的晕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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