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术子佚
土生则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止不住地摇头。
一片沉默中,宁恙去到了尘三面前,他缓缓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的小瓶,瓶中有一抹淡蓝色光雾正在缓缓流动,微光孱弱。
“我的魂魄碎得不行,只有这一缕是我自己收来的。”他把小瓶放到尘三手中,“我没说谎,我真的不记得自己怎么死的了,也不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可以保证,在我死之前师兄他绝不是你们口中那种人,但是我向你道歉。”
尘三哭得不管不顾,宁恙站起身扫视一遍身边的人:“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像做梦一样。”
“虽然你们没有明说,但我也猜到几分,师兄他一定是做了什么错事,让你们这么多人恨他。而且,似乎你们都觉得这与我有关。”宁恙无奈着摇头,“如果当真与我有关,你们随时可以捏破这个瓶子,这缕魂要是散了,我也就彻底散了。”
“我和你们一样,我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垂着头,迷茫地不知该看何处,土生有心安慰,碍于立场又只能在原地踌躇。
谢逢野打破了这些沉寂。
“宁恙,你的勇气值得钦佩。”
土生叹了口气,小声附和:“就是,你再死就……”
“但是。”谢逢野高声打断土生的感慨。他指了指自己说:“我才是被张玉庄害得最惨那一个,我因他死过了一次,险些魂飞魄散,眼瞅着马上就要死第二回。”
“不仅如此,他还杀了我的老师,杀了我的挚友,并且正准备杀了我哥,凡是和我有关系的,不管是人鬼妖神,甚至是条狗,他都祸害了一遍。”
“劳烦你睁开眼看看,我才是这里最惨的那一个,即便你要道歉也不该越过我去。”
尘三被这几句吼得发懵,甚至忘记了自己在哭,惊讶之余甚至打了个响亮的哭嗝。
宁恙更是没料到这人能瞬时从伤感走向如此夸张的自嘲,一时愣在原地:“那……那对不住?”
“你当然要对不住。”谢逢野颔首道,“而且,就算要交出威胁你性命的东西,也该是交到我手上!懂了吗?”
玉兰:“……”
这番言论惊得土生倒吸凉气,朝旁边那位“准备被杀了的哥”微微侧首:“我差点以为他真的改邪归正了。”
青岁倒是没太意外,怔然片刻,无声地笑了。
土生莫名:“君上,您笑什么?”
青岁:“有点欣慰。”
梁辰则是满脸“我就知道”四个大字,尊上永远都是尊上。
玉兰看着谢逢野,却也看透了这些伪装。
谢逢野就是这样,他能毫不在意地说出这些话,拢着许多狡黠光芒汇于眼中,却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嘴角。
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怎么说,怎么痛。
他总是这样,用轻浮和无所谓来掩饰伤痛,总是没心没肺地骗别人,有时候连自己都骗。
谢逢野盯着宁恙,嚣张地催促他快点把小瓶给自己,垂在身侧的手被一掌温热裹住,是玉兰牵住了他。
四目相对,不用太多话,回握的温度已足够温暖。
“行了,难过个片刻足够了。”谢逢野高声道,“我们能在业障里拖延,对于外面的张玉庄来说也不过是一瞬之间,咱都把眼睛擦亮些,好好把他那些秘密翻一翻!”
宁恙依话把自己那缕散魂交到谢逢野手中,目光却盯着那两只十指相扣的手,眨眨眼,沉思起来。
*
皇帝果然说到做到,即便张玉庄要留在司天台上,也恢复一应皇子待遇,更是令派一队侍卫监守司天台。
这座为天家服务多年的观星道观,如今成了六皇子身份的象征。
再有多名道童加入,司天台空前热闹起来,仿佛数月前那场隆冬寒雪中的孤寂是场笑话。
什么都在改变,就像窗台那隔三差五会出现的小惊喜。
“元善!”
一名圆脸道童高声喝道,“你是不是又偷吃贡品了!”
他这一嗓子喊得实在响亮,颇有气魄云霄之感,连死皮赖脸如宁恙都被震得抖了一抖,随后更是加快步伐就要甩来那追来的人。
乱冲乱撞的,也没注意前面拐角可有人,两两相遇,撞了个眼冒金星。
“吃什么长大的,一身硬肉。”
宁恙捂着脑袋,却没听到对方指责。
他抬起头,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张玉庄神色平静,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眼里盛着深海,浓墨沉渊。
宁恙只觉得越发瞧不懂这人,嘴里苦哈哈的,许多未出的热情都被这么压了回去。
风也无情,只挑人眼睛撞,激出几点凉意好叫你无所适从地干眨眼。
就这么一愣,身后追赶的圆脸道童气喘吁吁跟了上来。
乍见“罪魁祸首”就要把自己准备好的斥责给抖落出来,脚还没站住,话已经说了两句,余光才瞧见还有另一个人。
待再眨了眼看清是谁,连忙囫囵着模糊话语,匆匆行抱手礼。
“监正。”
“嗯。”张玉庄语气平平,目光直接越过宁恙,问那圆脸道童,“何事这么慌张。”
那道童自然对答如流。
张玉庄听了个大概,视线这才收回来,自然将宁恙一脸笑容纳入眼底。
分明故交见面,开口却冷淡不已。
“你就是元善?”
宁恙笑容僵在脸上,原本春风柔嫩化成苦涩一片。他压不住失落,却又犟着要和张玉庄对着干一样,梗着脖子说:“我是。”
“为何总是闯祸。”张玉庄公事公办地问。
宁恙被他眼中那些陌生和冷漠冻到了一般,张着嘴也说不出什么。
“司天台乃皇家重地。”张玉庄已先一步迈脚离开,“莫要喧闹。”
圆脸道童连忙应是,躬身送六殿下离开,确定那道身影走远之后,才敢在原地小声斥责。
“你撞谁不好,非得撞咱们殿下身上。”
“你也真是,如今殿下可是天子手下的红人,他已然对我们这些新入道场的道童足够好了,没听嘛,前段时间他又命人给咱们裁衣衫。”
“我听宫人说这皇宫里都没哪处地方待遇有咱司天台好的了,我寻思这一日三餐并着糕点水果,殿下从不短了咱们的,你做什么天天去爬神像偷贡品!”
“你都不晓得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往我们这里钻,你还成天闯祸。”
“哎!说话,你也不怕被赶出去。”
圆脸道童叨叨这么多,全讲给一个木头听去了,只好拉着人先回去。
宁恙咬着嘴,小声说:“兴许他害羞呢,多年没见。”
“你说谁害羞?神像?”
余下许多未说完的话,全被人咽肚子里去了。
司天台虽然名字华丽,但说到底就是座建在皇宫后头的道观,也就一个观星台搭建得高了些,若要真算起大小,甚至连道场一半都够不着。
但如今落到张玉庄身上的注视,远比道场里那些世家子弟来得森冷刻薄。
他此身嗔喜转眼就会被报去皇帝耳中,这是处吃人地界,没资格为什么欣喜。
这批道童入宫的名目很巧,说是因先前瘟疫一事司天台起了大作用,更显观星职责之重,司天台不可无人继承。
提这话的人显然颇有用心:六皇子虽然身在司天台,但其未来或是庙堂重材,是以不在继承之列。
简言之:六皇子有经国之能,前路未知,谁晓得他会不会哪天就当了太子,要是更进一步成了未来皇帝,总不能一直留在司天台上。
这话开口在张玉庄被皇帝关禁闭那段时间,虽然对外看是六皇子失了帝心,却阴差阳错地合了皇帝心意。
只要天子愿意,召几个道童进宫算什么大事,立马就被人着手照办。
巧的是,原先张玉庄的道场里,只招了宁恙这一人入宫,轮资质,有的是比宁恙更出众的修士。
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却一点也查不出皇后的手笔。
张玉庄也想过干脆和宁恙直接说开,但他赌不起。
无论如何,他不能拿宁恙冒险。
是以,张玉庄只当不认识宁恙。
更是在人前喊他“元善”。
每叫一次,窗台边那些新鲜玩意就好几天不出现,但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又被拙劣地摆了上来。
总有刻意压制的东西一次次因此死灰复燃。
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传来指责声,贡品也没有再消失。
张玉庄渐渐活成了大家需要的六皇子。
他每日晨起去上朝,退朝后回到司天台带领一干道童于正殿神像下祈诵。
一连数日,当然也能发现贡品未被人动过。
他招来神侍问:“这些糕点一直是这几样吗?”
“回监正,供神之物一直都是这几个品类,可是有何不妥?”
“无事。”
自那之后,张玉庄以监正身份要求道童每日午后轮流来向自己单独背诵经文,以此检查修行情况。
也是从那天开始,监正殿里总会着人备着许多糕点。虽然六皇子从不食肉腥,点名要几块糕点也算不得违制。
只是厨房师傅有些疑惑。
蜜桃酥,桃花糕,桃仙酪……
每次要的也不多,但回回都吃完。
“这,咱家殿下这么喜欢桃子吗?”
按照人数,每日入殿单独考核,每次半时辰,三日便能轮到宁恙一回。
宁恙第一次踏进监正殿,像是才学会走路一般,总控制不住腿,几次想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凑近些。
“磨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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