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偶尔的,她还会问道格乐斯:你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
道格乐斯目光很躲闪。
秦小灯会拉着他的手,像一个真正的姐姐牵着自己的弟弟,跨过山溪和树林。你可以帮帮我吗?在探索的间隙里,她会低声说:“让我醒来,可以吗?”
每一次道格乐斯进入海域时,秦小灯的自我意识总是在睡觉。她睡得越多,越记不起沉睡之前发生过什么。她十分担心,但意识到道格乐斯的身份或许不一般,她用成人心力控制着这种恳求的尺度。黑孔雀不再惧怕外人,也会降落在道格乐斯的头顶。他像顶着一个巨大的高耸的假发。
“我喜欢你的海域。”道格乐斯说,“它好美丽。”
他会用很多在秦小灯听来非常奇怪的语句赞美她的海域。他后来还会说“这么美丽的海域,不能消失”。
向云来告诉他,在现实中,这个男孩也正在向危机办传递信息,想要救下秦小灯和邵清。“你跟他说的话起了作用。”向云来说,“小灯,你相信我吗?”
他很忐忑。
秦小灯:“当然。我为什么要怀疑你?”
向云来:“我之前进入你的海域,还对你下指令。多次重复,直到形成暗示……”
仿佛知道他的担忧,秦小灯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是我好开心!向云来,你在海域里跟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觉得害怕。因为我听得到啊。只有在海域里我才听得到声音,在海域里我才是完整的。我喜欢别人在海域里跟我说话聊天……以前是邵清,后来是你和乐乐。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乐意听,我一点儿也不怕,我绝对不会怕。”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笑着说,“你知道我的秘密,还帮过我很多、很多次,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之一。”
从胸口涌出来的热烈的东西,向云来一时间还不知道它是什么。但秦小灯的信任对现在的他来说,简直就是救命稻草。
他并非被所有人憎恶和遗弃。
他抓住了秦小灯的手:“小灯,听我说。我现在要找到你的位置!我要以你的海域为锚点,一点点地缩小距离……我不确定能不能做好,但我必须要多次出入你的海域……”
秦小灯没有丝毫犹豫:“好啊。你来救我们吧。”
从海域中脱离的向云来心跳仍旧急促,但眼神已经和之前不大一样了。他肯定地告诉身旁的几个人:“我找到秦小灯了。她在这里的……东南方。”
雷迟立刻起身:“东南方,往机场去的路……我知道了,有三条。快,上车!我们追上去!”
雷迟开车,蔡易和秦戈一左一右夹着向云来坐在中间。车子启动的时候向云来听见雷迟联系何肆月:“肆月,你把人小孩儿放下……放在稳妥地方不是随便丢下,我求求你了……现在听好,我们都往东南方去。我和秦戈在路上找那辆车,你在上方巡查,一旦发现那辆车子,立刻下落截停!”
向云来再次闭上眼睛。他的精神力只朝一个方向逸散,很快,他再次捕捉到秦小灯的海域,再次踏入。
秦小灯和海域里的鸟儿们就在那棵高耸入云的望天树下,不停为他加油。向云来的脸红得发烫,他顾不上阻止他们。“救回秦小灯”成为他现在最迫切的愿望。填满他胸口的,此刻再也不是那些被人憎厌的不快和沮丧了。他振作起来,甚至辨识出心中“希望”的味道。
秦小灯不怕他,隋郁也不会怕他。他现在就要立刻找到这两个人。
“这条路……偏西,往西边去一点儿!”向云来始终闭着眼睛。他一刻都没有停下,即便鼻血从鼻腔流出,他的脑袋因为过度使用而嗡嗡发痛。
近了,更近了。9公里……7公里……7.3公里,拐入巷子,一路狂飙,距离骤然缩短到5公里……幸好的是,那辆车移动的速度非常慢。
他这次踏入海域,摇摇晃晃,被秦小灯急急扶住。“你还好吗?”秦小灯几乎抓不住他的意识,“你的身影……”
“我没事……”向云来咬牙说。幸好进入海域的意识是干净整洁的。他总不能让秦小灯看到自己满脸鼻血,面白如纸的惨状。
脑袋里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区域都因为他过度消耗精神力而发痛。脖子上的抑制环效果太强了,在它的限制下强行使用精神力,向云来就像无时无刻不跟一扇数吨重的巨门抗衡。他无数次突破这扇门,又无数次被反作用力扇倒在地。
“够了。停一停。”秦戈制止了他的下一次入侵,“我们已经很靠近……”
“再来一次!”蔡易厉声说,“我们面前还有两条岔路。就要上机场高速了,我们必须在他们上高速之前截停,否则很容易被发现,而且会引起骚动……”
秦戈:“放你的狗屁!你只是不想承担……”
蔡易:“闭嘴,秦戈!”他看着向云来,“他开始入侵了。”
秦戈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暴起。
这一次入侵只有十五秒。向云来恢复清醒,抹了抹自己的鼻血:“偏南。”
方向盘急转,雷迟大吼:“何肆月!听到了吗!这里偏南只有一条路!”
外放的听筒里只有剧烈风声。片刻后何肆月清晰地回答:“我看到他们的车了。很幸运,正堵着呢。”
话刚说完,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
何肆月稳稳落在了十字路口车流中,唯一一辆七人座的顶上!
车顶瞬间凹陷。车门随即打开,两条人影从车内飞出,他们的精神体--斗鱼和银狐也随之跃出。
何肆月抬了抬手,权当打招呼:“不好意思,飞太累了,我歇一歇。”
隋司独自一人跃出,隋郁却横抱着昏睡的秦小灯。来不及弄清楚隋郁做了什么,隋司先认出了眼前人的种族:“羽天子?!你在干什么?!”
何肆月缓慢收起了翅膀。他身上的衣服逐渐显形,将他包裹。周围的车里不少人连滚带爬逃窜,边逃还边举起手机。在七人座后方的两辆车子,行车记录仪正在闪动。何肆月这一落又给蔡易添了不少麻烦。但他浑不在意,语气悠然:“你认得我?”
隋司脸色一沉:“我们有事,这次就不追究了,请你立刻离开。”
雷迟的车子正好拐入这条路。乱跑乱喊的人很多,堵车严重。他当机立断:“下车!跑过去!我看到何肆月了!”
蔡易脸都绿了。他们逆行穿过人群,听见许多人喊“鸟人”“天使”,还有“特殊人类杀人了”之类的话。他头发根根直竖,但即便这样,他下车的时候仍不忘记在向云来和自己的手腕上拷上手铐。
向云来看见了隋郁。
只看到侧脸,他便感到海域掀起了风浪。他一时间根本分不清这种感受是狂喜还是愤怒,但浑身都因为亢奋而紧绷起来。接近隋郁的渴望近似于一种本能,驱动他朝那边奔跑。他很虚弱,手脚无力,鼻血总是止不住,但他不想停下。
何肆月翻下车顶,从另一边打开车门,抱出邵清。他手上力气不大,只能把邵清拖到路边。
而此时隋郁开始带着秦小灯往雷迟他们跑来的方向移动。他认不出人们的脸,但是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精神力。他朝那方向大喊:“秦戈!”
隋司意识到弟弟要做什么,斗鱼忽然腾空而起--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
车流中,一个还未下车的司机正在群里跟同事发语音:“是特殊人类啊,是鸟人……我是哨兵,我没有翅膀……”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向云来的脸,霎时间,他被强行入侵的记忆和惧意爆发。蔡易和向云来意识到身边忽然出现一股充满恨意和恐惧的精神力时齐齐扭头,但那司机猛地踩下了油门!
卡车撞上前头的小车,且还在加速、还在加速!司机在驾驶室里惊恐地大吼,脸根本没朝着前方,而是一直扭头看着僵立在路边的向云来。
兔子从秦戈怀中跃出,穿过车前挡风玻璃,扑向司机的脸庞。
从看到向云来的脸到被秦戈制伏,只有十几秒。然而就在这短短的十几秒内,卡车已经在车流中强行往前行驶了十几米。
向云来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蔡易忽然转头,抓住他的衣领,挥拳猛地砸向他的脸。
他浑浑噩噩,完全没有反抗和躲避的力气,重重摔在地上。鼻梁痛得似乎已经断了,他张口想说话,但吐出了一颗牙齿和满嘴的血。
“你又做了什么!”蔡易大吼,“你又入侵……”
向云来连辩解的余裕都没有。他摔在地上时,看到了不远处抱着秦小灯跑来的隋郁。
两人的目光对上,隋郁停住脚步。向云来霎时间忘了疼痛。他拼命推开蔡易,好让隋郁看清楚自己的脸:“隋郁……隋郁……!”但声音嘶哑,他没有更大的力气说话了。
但他的哨兵脸上有一种怪异的表情。
隋郁踉跄了两步,忽然抱不住秦小灯,和秦小灯一同跌在地上。他起身连忙察看秦小灯状态,却不由自主朝向云来看。
又一次对上目光。
隋郁肩膀颤抖,面庞扭曲。他跪在地上,开始了猛烈的呕吐。
同一时刻,银狐从他肩上跃起,化作无数一米长的尖矛,呼啸着刺向向云来!
第127章
隋郁能看清向云来的脸。
第一个察觉这件事的人,是负责监视和跟踪隋郁的道格乐斯。
他反复确认蜂鸟的记忆。面对向云来的时候,隋郁的目光、表情是不一样的。隋郁从未触碰过别人的脸庞,也根本无法确认他人的眼睛究竟长在什么地方。和别人对视的时候,隋郁的目光总是落在对方的头发上。这让他看起来非常高傲,但至少能维持基本的面对面的礼仪。
可是,隋郁会注视向云来的眼睛,会抚摸向云来的脸庞。甚至拥抱,甚至亲吻。
那绝对不是面对怪物时会有的态度。道格乐斯和隋郁认识许多年,他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就看过隋郁眼睛深处根本无法隐藏的憎厌和恐惧。哪怕当时隋郁面对的只是年仅几岁的自己,但皱起的眉头和瞬间紧绷的嘴角,仍泄露了隋郁的不悦。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道格乐斯愈发专注地驱使蜂鸟去观察隋郁。他那段时间的行动重点已经不是看隋郁做了什么,而是像观测一个新奇的野生物种一样,从零开始认识隋郁。
但他没有跟隋司说这件事。
王都区地陷之后,隋郁回到隋司的别墅里寻找阿波罗的解药。而刚从向云来粗暴巡弋中恢复过来的隋司无比愤怒。他恨不得向云来立刻死去,怎么可能再给他解药?隋司拒绝了隋郁,并且斩钉截铁:阿波罗没有解药,他一定会死。
隋郁当即暴怒。当时在别墅里的除了隋司和海森,还有刚刚回收蜂鸟的道格乐斯,以及从王都区里撤走的血族哈雷尔与他的伙伴。几个成年人合力制伏隋郁之后,隋司问道格乐斯王都区到底发生了什么。
道格乐斯正要说明,隋司手一挥:不必说了,我自己看。
道格乐斯下意识喊:不行!
但他的拒绝反倒加深了隋司的兴趣和好奇。
于是最终,隋司在道格乐斯的深层记忆里看到了蜂鸟所见到的一切——隋郁能看清向云来的脸。
这个事实证实了隋司之前隐隐约约的担忧。他不明白为什么向云来是例外,也不知道这个状态持续了多久,但他必须解决这个异象。
隋郁的精神力在狂怒和绝望中非常混乱,他根本无法构筑起以往足以抵抗隋司的防波堤。当时进入隋郁海域的,除了隋司之外,还有道格乐斯。
妻子海森试图阻止隋司:两个向导同时进入他的海域,你会害死他的。
隋司:我知道有这样的先例。
海森:那是别人,不是你。你的向导能力不是为了疏导海域而存在的,道格乐斯更不是。你们两个人的精神力一定会引起他的海啸,甚至可能会彻底撕裂和毁灭他的海域。你要杀了你的弟弟吗!
女人的声音在别墅宽大的客厅中回荡。隋郁赤红的双眼瞪着隋司,忽然转身冲向无人看守的窗户。他要逃出去。
但哈雷尔展开骨翅,挡住了隋郁。两人搏斗中,隋郁强行冲撞窗户。就在窗户破损的前一刻,隋司的入侵成功了。
两个并不稳定的精神力碰撞在一起,隋郁的海域立刻掀起了狂暴的风雪。道格乐斯踏入海域时,瞬间感到窒息。隋郁正以最大的意志力拒绝这两个不速之客,但“向云来会死”这件事对隋郁是最致命的打击,他没办法冷静。
海域中大雪弥漫,无论是远处的山和城堡,还是近处的峡谷与桥,全都白茫茫的一片,狂风卷着粗大的雪片打在道格乐斯的脸上。他看见隋司冲向腾飞在空中的隋郁,把隋郁狠狠拉到地上,双手立刻刺入隋郁的胸口。
他想撕开隋郁的自我意识,他要进入隋郁的深层海域。
但隋司失败了。
这次失败甚至让隋司被推离出海域。只有道格乐斯留在海域之中,与地上爬起的隋郁面对面。
但很快,隋司再次进入。他进入隋郁海域,如同无人之境。以前就是这样。这种失而复得的顺畅,让隋司有了新的灵感。
他对道格乐斯说:即便不进入深层海域,我也可以执行拷问。以前中国的警铃协会里有个拥有蜂鸟的向导,他的蜂鸟可以吃掉别人的部分记忆。可惜,你虽然也是蜂鸟,但却没有这种能力。
他转头看道格乐斯:但我有别的办法让他远离向云来。
隋郁童年时,因为面容失认症度过了非常混乱的几年。为了让他稳定下来,正常生活,隋司多次出入他的海域,在海域之中对着他的自我意识不停重复:你是正常的,这只是一种普通疾病;周围的人也是正常的,即便你看不清脸部,他们也不会伤害你……
重复一百次,一千次……甚至一万次。重复的话语形成暗示,它们和拷问一起让隋郁变得“正常”。直到隋郁可以坐在餐桌边上,颤抖着抓起刀叉,小声对父母问好。
现在不过是把当时的事情再重复一万次,甚至十万次而已。
隋郁被禁锢在别墅的地下室里,就是任东阳曾呆过的那个地方。隋司甚至找来少量的阿波罗,稀释之后注射到隋郁身上,让他的银狐长时间暴露在外,精神力持续疲惫和紧张,无暇去构筑防波堤。
隋司和道格乐斯无数次进入他的海域,在雪域之中施以拷问。斗鱼化作水蓝色的纤薄刀片在雪域之中穿梭,切开雪和雪,空气和空气,还有隋郁的皮肤和血肉。即便受伤的是自我意识,不安和恐惧也足以让隋郁死死记住这种直达脑髓的剧痛。
这种折磨每一天都在持续。道格乐斯就是隋司的帮手。每一次拷问,道格乐斯都会同时踏入隋郁海域,不停地重复向云来的名字。
风雪化作鞭子抽打隋郁,缠着他的颈脖把他拖上高空的时候——向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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