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2:如渊 第115章

作者:凉蝉 标签: 情有独钟 轻松 玄幻灵异

第142章

向云来的人生词典里,“冲动”是一个低频词。而每次“冲动”之后,他都会懊恼自己的不假思索。这次也不例外。

对隋郁,他毫无保留。罗清晨、谭月阳、狮牙、蛇尾,隋郁的父亲鹿角,任东阳,还有隋郁和罗清晨相遇的那个冬日。

诅咒的源头,诅咒如何扎根。以及如何消除诅咒。

如果说前面那些都是沉重的,讲到如何消除诅咒,向云来的语气才有一丝轻快,像是跟隋郁分享一条攀登峻岭的捷径。他没察觉自己说了好几次“你放心”“我可以做到”,他害怕隋郁怀疑他。

他说,自己已经在任东阳的海域里试验过,罗清晨嵌入的幻影能跟自己对话,他还说隋郁海域中的幻影也一定能够消除。

“你听懂了吗?”向云来问。

从他提到罗清晨的能力开始,隋郁就没再说话,聊到吊桥边上的相遇,隋郁的呼吸更是骤然变粗。隋郁没有回答向云来的这个问题,直接挂断了电话。

之后,俩人的联络就中断了。之后的几天,无论向云来发信息还是打电话,隋郁始终没有理会。

向云来的愧疚一天比一天深。现在他的海域是任东阳海域的景象,向云来本就觉得心烦,也不想去看。而充斥在这个海域里的全都是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他一点儿快乐的、灿烂的东西都找不见,阴沉成一潭死水。

隋郁之前对他的恐惧、疏离,是隋司弄出来的。但罗清晨所做的事情,根本不比隋司逊色。

隋郁会恨我的。他真的开始恨我了。向云来惴惴不安。

但隋郁会原谅我的。向云来却又时时会这样想。一个看到自己就会呕吐,连精神体都呈现应激反应的人,还要冒着危险去救他,以免他被断代史带走——这绝不能算普通情谊。

他恨不能把隋郁说过的每一句表白心迹的话都拿出来细细分析,给当下的困局提供解题思路。也许……也许还有机会的,只要进入隋郁的海域,在海域里说服隋郁……不行,不能再做这种冒犯他人的事情。向云来轻轻地扇自己耳光。

成日在房子里念念有词地走来走去,龙游问过他好几次:你需不需要我帮你疏导一下海域?但向云来不想把自己海域的秘密暴露给龙游,婉言谢绝。

这期间,他也仍旧为向榕的事情操心。龙游有天早上问他志愿的事儿,得知向榕报了人才规划局的国安专业,龙游登时愣住,正咬着焦圈,却连嘴巴都合不上了。

向云来忙问他怎么回事。龙游把焦圈往嘴里一塞,沉默许久。“太危险了。”他说,“我真的不建议向榕……啊,她已经报了?还能修改吗?系统关闭了?”

龙游越问,脸色越沉。向云来背脊都流汗了:“这专业这么不妙?”

他对这些并不很懂。向榕之前对新希望学院感兴趣,什么特殊人类生物学、海洋学、心理学……听起来都是理论学科,虽然难找工作,但绝无生命危险。向云来并不晓得国家安全学具体是什么内容,但至少听起来,它十分安全。他担心向榕,也不过是担心她之后无法顺利毕业,或者无法顺利就业,却从未想过这专业本身,似乎就不太对劲。

“你知道发生在韩国济州岛的鱼龙事件吗?”龙游问。

鱼龙是一种分布在朝鲜半岛、我国东北部和俄罗斯东南部的特殊人类。他们的外形与人鱼十分相似,则外貌更近似海洋生物,古时候常被当作“海怪”,遭到残忍的狩猎和戕害。但他们其实拥有不逊色于人鱼的发达大脑,并且是习惯陆地生活的两栖类。这一点不仅比人鱼优越,而且让鱼龙有了参与人类生活、获得知识和社会地位的可能。

六年前,十几位鱼龙策划了一起爆发在济州岛的生化袭击,生物污染令这座以风景著称的岛屿在一个月之内死亡了近百人。同时,三位壮硕的鱼龙携带被污染的生物标本,通过水路分别前往中国、日本和俄罗斯。

生活在我国东北沿海地区的特殊人类,采女,在海上工作的时候发现了异样。她们与生活在南方的海童一样,拥有十分出色的潜水技艺,古时候常作为祭祀海神、平息海难的祭品,现在则在全世界许多海洋勘探站 中担任十分重要的海底探测工作。某个清晨,两位结束工作的采女在回到工作站途中,敏锐地察觉了水下生物的骚动。

并非鱼群洄游的季节,但鱼群纷纷由东往西,逆流而上,仿佛在躲避海洋中的什么东西。俩人向上报告之后,带上摄像机和定位装置潜入海底。两小时后,她们发现了被丢弃在海床上的污染标本,以及死在标本附近、已经因为生化污染而膨胀得无比肥大的鱼龙。

“这件事国内报道不多,但我听说,你们王都区曾经出现过一些传闻。传闻说的大差不差,这是鱼龙的自杀式袭击。”龙游说,“去美国的鱼龙死在了船上,没来得及完成全部计划,不过整艘船都被污染了。事情发生后,船就停在了海中央,之后没多久,因为航道出错、撞击冰山,沉没了,没有进入美国境内。但在中国和日本海域的两个鱼龙,尸体都爆炸了。”

向云来毛骨悚然:“他们自己本身就是污染源?!”

龙游:“对。”

向云来:“这跟国家安全学有什么关系?”

龙游:“人才规划局的国安专业,第一年招生的分数特别高,报考特别难。但我老家的一个传奇师兄,地底人,考上了。所有人都在说他的故事。我老家对特殊人类的接纳没有大城市那么宽容,尤其是半丧尸人、地底人这种外表不一样的……不过那师兄太出色了,所有人都说,他以后一定会有大成就。”

龙游看起来有点儿惆怅:“他在调查鱼龙事件的时候被细菌感染了,最后也没撑住。我当时还在读高中,听到老师们讨论这件事,才晓得他人已经没了。我的班主任教过他,快退休的老头,边说边哭。后来我大学毕业,考进了危机办,才在培训中知道,当年鱼龙事件中所有被感染的调查员,尸体都被认定为‘严重污染’,直接进行了无害化处理。不要说遗体了,连骨灰都不存在。”

向云来攥紧了手心,开始紧张。

龙游看着他:“第一届国安总共招了16个学生。我的师兄是最后一个离开人世的。他的所有同学都走在他前面,一个都没剩下。”

向云来手脚冰凉。他要阻止向榕,必须阻止。可是志愿已经报上去了,分数最高的特殊人类考生,体能和精神体技能都很优秀的女性哨兵,孤儿,有强烈的报考意愿,谁会拒绝录取这样的人?

向榕一定会被录取,除非……向云来脑子嗡嗡的,他心想,只有两条路,一是向榕自己放弃报到,选择复读,二是有什么人去把向榕父母的事情爆出来。地窖里的秘密一旦公开,向榕绝不可能再被任何与国安类似的专业录取。

他顾不得向榕的想法了。多年来与妹妹的相依为命,让他一切事情都习惯先思考向榕是否安全,向榕是否合适。只要能阻止向榕踏入这个危险的专业,他甚至认为,即便向榕被当成嫌疑人,被怀疑被审判,都比“死”这个结局好千倍万倍。

淤塞了整个海域的负面情绪,此刻正在推波助澜。

哪怕会被向榕憎恨,只要能保护向榕……但向云来现在没有自由,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他焦虑得开始咬自己的指甲。对了,可以想办法让自己跟向榕见一面,只要见到向榕,他就能入侵向榕的海域,一次不够就十次,一百次,不停地施加暗示,直到向榕彻底改变想法。

或者……他看向正在安慰他的龙游。或者现在入侵龙游的海域,让龙游去当那个罪人。龙游是危机办的,又巡弋过向榕的海域,他去揭开一切最容易不过。他也怀疑过那个地窖……还有秦戈,让龙游告诉秦戈,向榕的地窖里藏着什么秘密。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只要能保护向榕。

向云来的精神力正在溢出。它们无声无息地包围了龙游。龙游的飞蜥正停在主人的掌心中,随即,精神体与龙游同时抬起眼睛,盯着向云来。

龙游看起来有些困惑,甚至有点儿不知所措:“你在做什么?”

向云来背脊上一片冷汗。他忘记了,龙游是专业的精神调剂师,他人精神力的波动根本不可能瞒得过他。

他随即还意识到,如果由龙游爆出向榕杀人的事情,那么龙游的前程和事业,也将彻底被毁。一个不称职的调剂师,一个与巡弋对象私交甚密,而且轻易就被向云来控制的危机办工作人员。

他在龙游的海域里看过那片被雨雾笼罩的茶园,他知道龙游读书的钱都是村里人凑出来的。自卑的龙游,时常犹豫的龙游,把他当作恩人,用微薄的工资请他吃饭的龙游。

“……我想试试能不能召唤出象鼩。”向云来低声说,“对不起。”

他回到卧室,倒在床上。一种恐怖的冷从他心□□发,让他的骨头格格颤抖。

——你们这些拥有特殊能力的向导,怎么可能忍住不去入侵别人的海域!

任东阳掺杂狂笑的怒吼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你永远都是罗清晨的傀儡!

向云来咬住了自己的手指。“我不是……我不是……我不入侵……不,我不想控制任何人……”他流着泪,一遍遍重复,直到声音嘶哑。

卧室里唯一的那扇窗户半开着,室内的空调与室外的热风相互对抗。有人在窗户外说:“你发病了?”

向云来吓得登时跳起。站在窗台上的,竟然是双臂从手腕到肘部都打着石膏的何肆月!

“……这里真的是安全屋吗?”向云来不由得问,“你能来,那哈雷尔也能来。”

“来不了。”何肆月看了一圈他的卧室,没有坐的地方,他只得坐在窗台上,长腿垂在外头,“他被狼人打得半死。能飞的特殊人类不多,除了我们羽天子,国内基本上就只有血族了。但这一片都是狼人的地盘,是雷迟选的地方。血族的人只要进入这个范围,就会立刻被发现。你放心……你哭什么?我没事。”

向云来擦了眼泪:“不是为你哭。你的手怎么这么严重?”情绪波动得太厉害了,他这几天一直无法开怀,此时一句话不由自主溜出口,“都怪我。”

骨质疏松是羽天子的常见病,何肆月也不例外。他双手一直抱着任东阳,飞了十几公里,抵达危机办上方时实在支撑不住,直接从半空滚了下去。一检查,他双手早就因为任东阳的体重而折断,他是用一种别扭至极的姿势一路飞回来的。

任东阳现在被危机办扣住,怎么调查,调查出什么结果,何肆月一概不知。他闲谈半天,中途龙游还进来跟他说了几句话,向云来察觉对方有事要谈,只得耐心等待。

何肆月东扯西扯,聊了快半个小时,才终于进入正题:“你是不是很懂怎么入侵别人的脑子……我是说,海域?”

向云来:“……什么意思?”

何肆月:“除了哨兵向导,你还能入侵别人脑子吗?可以的吧?我觉得你很厉害。”

他显然并不擅长夸赞别人和说好话,这句不伦不类的赞美,让他的问题显得愈发可疑。

向云来:“除了哨兵和向导,别的特殊人类没有海域。而且我也不可能……我不会再随便入侵任何人海域!”

姿态潇洒的羽天子脸上立刻流露失落表情。何肆月是脸上藏不住心事的人,他皱起眉头,焦虑地眨眼。

向云来冷静下来:“我已经把你当作朋友了。”他很诚恳,这是真话。羽天子救过秦小灯和邵清,制造了让他向隋司复仇的机会,向云来感激他。“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我想让你进蔡羽的脑子里看一看,他是不是还有那种怪念头。”何肆月低声说,“他曾经被断代史的人影响过,而且参与过断代史的集会。”

第143章

蔡羽是人才规划局的学生,何肆月是人才规划局的毕业生,现在在人才规划局里当行政老师。凡是来自“王都区”的学生,都会在人才规划局的系统里被额外标出。负责这件事的正是何肆月,蔡羽入学是是他做的学籍登记,

何肆月登记结束,把学生证和录取通知书还给蔡羽的时候,发现蔡羽手里拈着一根从地上捡起的羽毛。

蔡羽:“哥,你是鸟人?”

何肆月:“羽,天,子。”

蔡羽笑着:“没听过……但你好酷。”

两人年纪相差几岁,但很投缘。蔡羽没钱租房,就寄宿在何肆月的员工宿舍里。但即便关系亲近,蔡羽也从不在何肆月面前摘下自己的口罩。口罩和血红的右眼是蔡羽的标记,何肆月认真观察过,蔡羽不在人多的地方吃饭,即便是上特殊人类技能课或是大量运动,也从不摘下自己的口罩。

黑头发、黑口罩和总是一身黑的穿着,让蔡羽在夜间像幽灵一样。

幸运的是,人才规划局里的学生大都很奇特,没有人觉得蔡羽特殊,包括何肆月。他跟蔡羽如常相处,从不追问。

蔡羽大二的时候,拿了个半丧尸人比赛的奖和一千块奖金。一千块足够蔡羽抠抠搜搜过两个月,但他选择买了一个四百多块的蛋糕,给何肆月庆祝27岁的生日。那天晚上,蔡羽摘下口罩时,何肆月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年轻的半丧尸人嘴唇周围遍布裂伤,这让他秀气的脸庞陡然生出阴森。

他原本站在暗淡的光线下低头看着何肆月,取下口罩后抬手指了指嘴角。像是为了让何肆月看得更清楚,又像是他仍旧有一些犹豫,蛋糕的烛光已经吹灭,他在落地灯的阴影中迟疑,最后往前走了一步,让脸庞暴露在灯光里。

裂伤像许多细细的爬虫从他口中延伸而出,嘴角、上下唇,全部都是。疤痕深深嵌在皮肤上,尽管已经愈合,依旧显得狰狞恐怖。

“有人把枪塞进我嘴里,扣了扳机。”他平静地说,没有多余的解释。

说完了便合上嘴,垂下头,等待何肆月的反应。

何肆月站起身,捧着他的脸庞,愤怒和心疼同时控制他的大脑。他抚摸蔡羽嘴唇的伤,发现它们根本没有被好好地处理:“这是怎么回事?你嘴巴里面呢?”

蔡羽的舌头和口腔内部也满是伤痕,但舌头已经修补好了,皮肤上的伤痕由于太深,且医治不够及时,成为了消不去的印记。

“他们想观察半丧尸人受伤之后的愈合和恢复速度,跟寻常人是不是一样。”蔡羽顿了顿,继续说,“当然,这都是借口。他们只是想折磨我,杀了我。但我当时不知道。我信任他们,所以在他们开枪之前,完全没有反抗。”

·

“他们”指的是蔡羽在网络上认识的几个朋友。那几个同为半丧尸人的网友,跟16岁的蔡羽相识于一个聊天软件。这个软件里有近百种特殊人类分区,在半丧尸人的专区里,充斥着许多抱怨、痛苦、哀求和愤怒。彼时的蔡羽刚进入愤世嫉俗的青春期,叛逆得无法无天,专区里发布的信息令他感到自己终于接触到了“真实的世界”。

他很快融入,并且很快被“他们”发现。

“他们”是这个专区的管理员,跟蔡羽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在线下聚会上,蔡羽终于跟神往已久的朋友们会面,他推心置腹,把他们当作知心朋友。

蔡羽被丧尸病毒感染之后很快接受了治疗,病毒的发展进程缓慢,外表呈现出来的感染特征并不明显。但中考之前的体检,同学发现了他的特殊人类身份。一夜之间,学校里唯一一个半丧尸人学生成为了众矢之的。他被孤立,被排挤,小型的痛苦战争在他和别的普通人类之间,沉默而激烈地展开。

老师让他反思,学校里还有别的特殊人类,为啥别人只针对他。父母劝他冷静,还剩半年就毕业了,千万别在这个时候闹出大事件。

蔡羽的倾诉出口只有“他们”。

他说自己恨不得杀人。“他们”说即便杀了几个,十几个,哪怕你杀了整个学校的人,也只会让世界上的普通人类更憎恨半丧尸人而已,谁会敬畏暴力的垃圾呢?

他说自己管不了那么多,谁对他不好,他就要向谁复仇。“他们”说你最应该报复的,难道不是那个在路上撞伤你之后,把病毒感染给你的人吗?

他说总之自己必须采取行动,再也不让任何人瞧不起半丧尸人。“他们”说就是因为你这样冲动的小孩太多,半丧尸人才会变成现在的过街老鼠。

蔡羽茫然了。他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被反驳,而且是每一个“朋友”都在否定他的想法。他渐渐混乱了。不能复仇,因为有罪的是半丧尸人。不能愤怒,因为半丧尸人本来就应该在感染病毒之后死去,是科技的发展让半丧尸人能活下来,哪怕活得像一团湿垃圾……如此种种,每天都在蔡羽的耳边萦绕。

否定之后便是灌输。

他渐渐接受了“他们”的说法,半丧尸人没什么价值,活着更是没什么意义。他开始逃课、逃学,日复一日跟“他们”厮混,并且认识了别的朋友,比如哨兵和地底人。

在这个集体中,蔡羽总是跑腿和服务他们的那一个。他鲜红的右眼会成为他们的谈资,高大的哨兵把他按在沙发上,用手指扒开他的眼皮,控制着因为恐惧和痛而不断挣扎的他,高声笑道:这个僵尸的眼球全都是红的,他是不是已经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