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他们甚至高声谈论,要直接挖出蔡羽的眼睛仔细研究。
蔡羽非常害怕,但他第二天还是会回到“他们”聚集的地方,端茶倒水,打扫卫生,清理他们呕吐的秽物。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至少在这里,他是能够加入谈话和嬉闹的“半丧尸人”,而不是“那个东西”。
“他们”还会组织一些奇特的活动,比如翻进收留了半丧尸人工作的厂区里破坏设备,或者把半丧尸人学生拉到十字路口中央,剥光他的衣服让他身体上的红色斑纹全都暴露出来,或者把死老鼠、死猫丢进特殊人类救助站的饭菜里……他们乐此不疲,而且开始带着蔡羽活动。
“他们”把一根钢管塞到蔡羽手里,让他朝着一个半丧尸人拾荒者的脑袋打下去的时候,蔡羽丢掉了武器。“我不,我不能……”蔡羽承受无数耳光和他们的殴打,手指被踩断了两根,也不肯重新抓起那根钢管。
他第二日跟“他们”道歉,说明自己不能伤害别人。说着说着整个人都臊热起来:他不久前还恨意滔天地说要杀了欺负他的同学。但他做不到的,那些只是一时的气话。
他们原谅了蔡羽,抚摸他的脑袋,称他“傻东西”,“早就知道你懦弱了,不过没关系,弱者有弱者的用处”。他们继续用他的眼睛开玩笑,继续指使他买东西、偷东西。
然后有一天,地底人带来了一支霰弹枪。他们把枪管塞进蔡易的嘴巴里,说要试验试验半丧尸人受伤后愈合的速度。
蔡羽还来不及抗议,枪就响了。
一个年轻的女医生为他接好舌头,治好了口腔内部的爆裂伤。他只记得对方谈论过他的血并不美味,相反,充斥着血族最憎恨的腐烂恶臭。等他从感染的高热和虚弱中醒来时,总是热热闹闹的房子已经空无一人。他在镜中看到的,便是自己狰狞的嘴唇,和骷髅般干瘦的脸庞。
“蔡羽之后回到了学校,开始把口罩焊在脸上。”何肆月说,“这件事,他说了,我听着,但我没想到还有后续。这些天我了解了断代史的资料之后,发现国内有一个活跃的反半丧尸人组织,诱骗、诱拐、杀害未成年的半丧尸人学生,这是他们最大的特点。蔡羽出事的时候,他们正好就在蔡羽的家乡活动。”
何肆月的讲述让向云来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情。他跟蔡羽来往并不多,但彼此的印象都很好。他问:“蔡羽知道当时那些人是断代史吗?”
何肆月:“不知道。估计现在也不知道。”
向云来:“那或许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说不定他也忘了。”
何肆月:“他没有忘。斗兽场的事情发生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学校。最后一年了,但他打算辍学,全心全意搞他那个什么黑兵,就为了对抗所谓的‘断代史’。”说到“黑兵”,何肆月几乎咬牙切齿,“他可能不知道当时害他的也是‘断代史’,但他如果继续在黑兵里活动,我觉得,他会遇到危险。”
向云来想起何肆月曾经很不客气地请求他,若是见到蔡羽就让蔡羽“滚回来见我”。原来如此。但他确实无能为力:“退一万步说,即便我真的还愿意入侵别人海域,蔡羽也不是哨兵和向导啊。你是人才规划局的老师,你难道不知道这一点吗?你还来找我,这也太奇怪了。”
窗台上的何肆月看起来,跟穿着松垮T恤的向云来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蜗居在小房间里,一个能振翅在天空翱翔。但能够翱翔的那个,此刻愁眉苦脸:“我当然知道。是我错了,我以为你是干这一行的,说不定知道些我不清楚的门道。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向云来却想,何肆月此生一定顺遂无比,从未求过人。他不仅说的话难听,连语气也生硬,向云来倒不是讨厌他,只是何肆月身上的某些气质,会让他想起曾经的任东阳。
“你告诉我这些,没关系吗?”向云来问,“这是蔡羽的秘密。”
何肆月:“有关系,我现在就掐死你。”他翻身跳进房间作势要掐,但双手都打着石膏,十指从石膏里头探出一寸半寸,毫无杀伤力,“开玩笑的。”何肆月说,“这些事情我只跟你说。”
在如今断代史一切都不明朗的情况下,何肆月不可能把曾与断代史有牵连的蔡羽暴露在危机办和特管委面前。但能接触到断代史资料的,而蔡羽信任,他也信任的,仅有向云来。
向云来是游离在权力机构之外的人。而且他来自王都区。何肆月说:“你也不想王都区的黑兵,失去一个这么优秀的半丧尸人首领吧?”
向云来:“……你能不能先跟正经人学学怎么说话?我记住了,我如果见到蔡羽,会注意他的情况。”
何肆月伤得不轻,且他是特管委特勤机构的侦查员,平时是不能够随便到王都区去的。向云来现在虽然也不能回家,但至少他能够跟胡令溪和向榕联络。面对何肆月的炯炯眼神,向云来不得不给胡令溪打电话,把人直接从被窝里吵醒。
胡令溪今日还见过蔡羽,人很精神,东蹦西跳的,不仅组织好了王都区内部的半丧尸人,还召集了不少外头的半丧尸人,其中有两个建筑学家,在帮忙分析如何重建半丧尸人的住房。
“厉害得很。”胡令溪说,“夏春卸任之后,他将是我竞争黑兵首领的最大威胁。”
向云来一听就知道这人有起床气,正在胡说八道。何肆月却高兴起来,两根指头吃力地捏在一起,打了个无声的响指。
和向云来的印象相反,何肆月其实是个挺健谈的人,只要话题是他感兴趣的,他滔滔不绝,根本停不下来。他跟向云来聊学校里的蔡羽,向云来跟他聊王都区的蔡羽。
向云来也是这一晚上才知道,因为长时间被风吹眼睛,而且一直承受太阳暴晒,会飞的羽天子大都有眼疾,何肆月的视网膜就曾经脱落过,他的夜视能力也并不好。蔡羽之所以把头发从黑色染成甜玉米色,是因为这颜色不仅特别,而且几乎没有人染。只要视野里一出现甜玉米色的脑袋瓜,何肆月便会知道,那是蔡羽。
向云来有点儿羡慕他俩的关系。何肆月并未说得很清楚,他也不好意思细问,但这两人的亲近程度已经超出了朋友可能的界限。何肆月像蔡羽的兄长,是那种真正的、会引导蔡羽和担心他走入歧途的兄长。
“如果你是我,而蔡羽是一个哨兵,你可以入侵他的海域,改变他的认知,那样就方便多了。”向云来说,“你就不必专程来找我做这件事。”
何肆月的回答让向云来的脸变得火辣辣。他送走何肆月,站在窗台边上看那抹高飞的、别扭地垂着两根手臂的影子,因为羞愧和不安,脸上始终热得难受。
对他的这句假设,何肆月吃惊地竖起了眉毛。“我为什么要用入侵海域的方法来改变他的认知?”何肆月说,“那样太无礼,太过分了。”
向云来头皮都麻了:那你来找我……
何肆月:“我找你是为了知道他脑子里还有没有当时的念头。我没想过让你去改变他的认知!你真恐怖,向云来。为什么要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改变别人的认知?你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吗?”
可是不这样做,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会陪着他。”何肆月说,“我会了解他为什么这样想,这些认知,这些念头,是因为什么事情而产生。我会说服他,努力尝试改变他,而不是……冲进他脑袋里大喊大叫:你要听我的话!”
向云来彻夜失眠,因为隋郁,向榕,还有何肆月的这番话。
吃早饭时,向榕发来信息,她已经被人才规划局录取了。她问向云来:哥哥,你生气吗?
向云来回复:没有,我为你骄傲。
向榕发了一连串的笑脸和大哭。
向云来却意识到,他从未仔细问过向榕,为什么要选择这个专业,她在黑兵里帮夏春的忙,看到了什么,想过些什么。他力图让妹妹过上美好的顺利的人生,但从未认真地注视过妹妹的变化。
他的耳朵又因为这一刻的醒悟而变得滚烫:他竟然打算用最不齿的入侵方式,强行改变和控制向榕!
在这一念头产生的瞬间,他跟任东阳毫无分别。向云来食不知味,用力抓挠自己的头发。此时此刻,他对自己的能力,还有一直以来滥用这种能力的自己,充满了厌恨。
安全屋虽然不能频繁出门,但这一层的走廊尽头有一个十几平的小阳台,种满植物,赏心悦目。龙游获准陪向云来出门透气,两人在小阳台上东看看西看看。
阳台边缘有两张白色长椅,背靠背,看起来又旧又破,不知是谁丢在这里。向云来坐在长椅上看天,一只白鸽掠过,他差点以为又是何肆月。
身后的长椅动了动,有人坐了下来。
“我们可以聊聊吗?”隋郁的声音很低地从他身后传来,“关于你妈妈对我做的那件事。”
第144章
隋郁显然在来之前已经想过许多遍,他听到向云来应声之后接着说:“你先听我讲。”
现在盘桓在隋郁海域里的,其实是两个难题。一是他对向云来的恐惧,二是他的面容失认症。
为了让向云来一开始不至于太过紧张,隋郁先聊他的恐惧。
会嫌恶和恐惧向云来,是因为隋司在一段很短的时间内用反复加强的拷问,重新塑造了隋郁的感受。“向云来”跟他的恶劣经历死死地捆绑在一起了,有段时间,隋郁在睡梦中进入自己的海域都会反射性地惊醒。他不仅不能想起向云来,甚至也不能踏入海域,那里是一切糟糕、残酷和痛苦之事存在与发酵的地方。
隋司结束拷问之后,隋郁才慢慢拥有相对正常的睡眠。
和向云来在路上的重逢,他的条件反射实在是无法避免。不仅向云来因为他的反应震愕,连他也为出乎意料的反应而吃惊。紧接着,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即将会失去世上唯一能看清楚的那个人。
这份恐惧来势汹汹,比他经历过的拷问更令他害怕。
之后隋郁便一直在思索,怎样才能让自己重新正常地面对向云来。
“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我再一次进入你的海域,给你很多、很多的暗示,用很长的时间——就像隋司跟你做过的那样,强迫你不再恐惧我。”向云来说,“但我现在不想用这种方法了。我再也不想随便跑到别人的海域,还有随便给任何人下暗示,让对方听从我的指示了。这非常粗鲁,非常无礼……我绝对不愿意任何人对我这样做,所以,我也不会再对别人这样做。”
隋郁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让向云来知道他确实在倾听。
向云来继续说:“海域的问题,只能让调剂师来解决。但是你又不允许别人进入海域,连秦戈也不行。我想不出办法了,隋郁。”
隋郁:“没事,我找到了脱敏的方法。”
向云来:“我察觉到了……你到底做了什么?如果连想起我都会让你害怕,你后来为什么能够靠近我?”他想起隋郁接连不断的呕吐。呕吐当然也是应激反应,但至少隋郁能够接近他、搀扶他。难道隋郁允许除了自己和隋司之外的人进入过海域,为他疏导过?向云来的心在期待之中,又怀着一丝微妙的妒意。
隋郁却不答。
向云来:“难道是不能告诉我的办法?……还是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人?”
隋郁:“……都不是。”
向云来愣了。不是精神调剂师,也不是强硬的脱敏手法,那还有什么?
身后的人踟蹰、叹气,抬手挠了挠头。他的影子覆盖在向云来身上,银狐团坐于向云来身旁。即便炸毛的尾巴变出了许多形状奇特的武器,且武器都冲着向云来,但向云来在银狐身上没有察觉到反感。和之前亮出匕首或小刀不一样,银狐今天有点儿展示自己本事的意思了:你看,我能变化成这么多的武器。
这让向云来想起初相识的隋郁。
隋郁在身后开口:“我……我看了很多象鼩的视频。”
向云来愣了一秒,忍不住回头,但还没看到人,立刻被反应很快的隋郁按住了脑袋。隋郁小声说:“别看我,我现在没戴眼镜。”
“你不能看我,我还不能看你吗!”向云来都结巴了,“你、你……你哪儿找来这么多象、象鼩的视频?看、看视频,就能脱敏?”
太荒诞了。他不禁想象隋郁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和银狐一起看象鼩纪录片的样子。银狐很喜欢逗他的象鼩玩儿,常把象鼩当球一样打来打去,看到屏幕上无法触碰的象鼩,它能理解吗?
无论是隋郁,还是银狐,此时在向云来的想象中,都有点儿傻和可爱。
隋郁看了很多、很多,有趣的纪录片还会翻来覆去地看。他把象鼩的照片贴满了视线所及之处,还在照片的角落用黑色马克笔画向云来的脸。即便是这样的简笔画,刚开始的时候,一想到“画下向云来”,隋郁的手会颤抖得连笔都无法握住。他便不回忆向云来,回忆的是头发染得发黄,眼睛明亮的男孩子。
渐渐的,他能够用简单的线条画下向云来了。然后,他开始写向云来的名字。三个汉字要分开写,分开就不再是“向云来”,是向前、白云和到来。在纸上写得密密麻麻,仿佛练字,然后再把写好的东西摊开在桌上。他随便往哪儿看,都能把文字在脑中自动组成“向云来”。
这个过程比看象鼩纪录片艰难一百倍。条件反射的应激反应让他无数次冲向卫生间,吐得胃部抽搐发疼。但他后来学会了在应激反应产生的时候先抓起象鼩的照片猛看,或者抓起象鼩的毛绒小玩具紧紧贴在脸上,深深呼吸。
向云来:“……等等,象鼩什么?玩具?”
隋郁又沉默。
向云来以为今天两个人的谈话会是沉重的,令人胃痛的。但隋郁总是能出乎他意料。他终于还是强硬地回头了:“你到底对象鼩干了什么?”
他看到隋郁的耳朵红了。
“我做了点儿象鼩的小周边。”隋郁说,“我看向榕追星的时候,买过很多小卡片、小玩具,我问她这些东西怎么才能做出来。”
对隋郁和大哥的事情,向榕仅在别人口中听个大概,只晓得俩人之间出了些问题。她想不到是海域的问题,以为他俩闹了别扭,隋郁联系她的时候,她以为这是隋郁示好求和的方法,自然全力支持。隋郁家里现在到处都是象鼩的小玩意儿,什么摆件、立牌、毛绒公仔、挂画、贴纸……向云来能想到的都有,想不到的也有。
“向榕说,我家简直是象鼩小物博物馆。”隋郁晃了晃头,挠挠发红的耳朵,“是我让她别告诉你的,有点……有点不好意思。”
向云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隋郁的手从身后伸来,握住了他的。他们背靠背,牵着手。这亲昵的举动,让向云来有点儿不适。他现在能迎接所有负面的、低落的情绪,任何昂扬的、喜悦的,却会令他战栗。
他的海域仍旧沉重而迟钝,他想激动地回应隋郁的话,但厚重的雾笼罩了他的海域。他现在很快乐,但那快乐也遥不可及似的,没法准确地捕捉到。
有别的东西控制了他的海域。就像任东阳被彻底折磨、精神力消耗殆尽时,罗清晨的幻影从深层海域上浮到浅层海域,并且彻底掌控了任东阳一样,他的海域中,罗清晨的影子正一天天变得庞大,挤压一切。
然而微弱火苗仍在他的海域中闪烁。
妈妈,我想回应他。
妈妈,我感激他。
妈妈,我不想放弃他。
向云来的手指插入隋郁的指缝之中,用一种紧密的方式与他相握。拥抱隋郁的渴望快要战胜一切,但向云来不想在这个时刻诱发隋郁的应激反应。他问:“你怎么想到这个办法?”
隋郁:“他让我讨厌你,但没有让我讨厌象鼩。”
向云来:“你会因为喜欢象鼩而重新喜欢我吗?”
“不会。”隋郁说,“不是‘重新’,我一直都喜欢你。”
向云来的手被稳当地握着,低声说:“是啊,因为你只能看清我。”
这是隋郁海域中的第二个问题,由罗清晨导致的面容失认症。隋家人始终没有找到隋郁病情的关键,幼时的医生,即便能够进入隋郁的海域,也想不到深层海域中有他人嵌入的幻影;隋司虽然能够时常入侵弟弟的海域,但他的目的是拷问,是控制,根本无心去解决问题。甚至可以说,隋司即便察觉真正的症结,他也必然保持沉默。
“要感谢我的哥哥。”隋郁说,“他为了让我能够跟他一同外出,一同上学,从小就反复地在海域中告诉我,我看到的那些怪物都是正常的。这次他拷问我,用的也是同样的思路,怪物是正常的,你才是我应该反感和憎恶的。”
说到这里,隋郁的语气带上了奇特的快乐:“所以我现在看周围的人,我确实没有以前那么怕了。”
向云来生硬地笑:“你更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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