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2:如渊 第15章

作者:凉蝉 标签: 情有独钟 轻松 玄幻灵异

然而座位上坐满了人。女人。坐着,站着,爬着,或者在行李架上蛇一样蜿蜒。

向云来忍耐着悚然,他往前走出一步,顿时,所有女人都朝他回过头来。

一模一样的无数张脸。斯斯文文,和方虞长得很像。

第18章

在方虞的口中,向云来只听过几次和母亲相关的描述。很粗浅:带他来到王都区,丢下他走了,几年后寄钱来,可以救他的眼睛。家里也没有母亲相关的照片,向云来并不知道,方虞记忆中的母亲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周围的一切如同水分过多的色块,氤氲而模糊,只有母亲的脸清晰,清晰得甚至有些畸形。她们的鼻子尤其突出,眼睛大得不成比例,嘴巴总是笑着,露出白牙齿。因为总是抱着方虞,也因为总是凑近年幼方虞的双眼,孩童眼中的畸变被永恒地留在了这个海域里,烙印般刻在一模一样的女人脸上。

再没有更新的机会。

方虞的深层海域里,珍宝一样留存着他最灿烂也最明亮的记忆。他人生中第一次旅行,第一次与母亲、外婆长途跋涉,第一次看窗外掠过的风景,哪怕彼时视力已经开始渐渐模糊。

他坐着绿皮火车到北京求医,秦小灯坐着绿皮火车逃离命运。没有尽头的列车,在他们心中应该通往幸福的站点。

向云来往前走,走啊走啊,直到看见车厢出现裂缝,黑色的风从裂开的窗景中吹进来。向云来无法前进了,方虞坐在他前方的绿色座椅上,背对着他,安静地握着盲杖。

16岁的方虞直视前方,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明亮。

盲杖是柳川买的,两千多块,是打工头一个月的工资。方虞怀疑柳川被人骗了,这东西真的有用吗?就只是一根杖子而已啊。但柳川教会了他怎么使用盲杖联系自己,于是柳川经常会收到方虞发来的视频:一只鸟儿,一片花草,或者弹琴跳舞的半丧尸人。

握柄顶部的荧光绿是外婆涂上去的,据说这种颜色在黑夜和雨雾中也能看得清楚。方虞如果遇到困难,只要挥动盲杖,荧光绿会在黑暗或雨水里形成萤火虫一般的亮光,别人会看到,会来帮助他的。

盲杖是他的眼睛,也是他的武器。

最后却成了击倒他的凶器。

向云来坐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看虚空中星屑一样的无数碎片。深层海域的东西正在逐渐崩解,这是个缓慢的过程。向云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海域,但他知道,这意味着方虞的意识正在逐渐消失。

他问:“方虞,什么是最好的时机?”

方虞:“什么时机?”

向云来:“你跟柳川说,不能动秦小灯,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方虞若有所思。他年纪不大,性格和行为都老成,这个自我意识更是连说话语速都慢吞吞的,声音含糊。“我骗柳川的。他脑子不好,但只听我的。”方虞笑着说,“我的人生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最好的时机’。”

喜欢秦小灯,是真的;不敢再靠近,是真的;为秦小灯有心仪对象而愤怒,也是真的。他咀嚼过无数复杂的人生况味,身体的残疾在灿烂的憧憬面前一次次惨败。他在自己的心底发起战争,并擅自选中永恒的获胜方。

“柳川的海域不正常,我知道。”方虞说,“我的海域其实也不正常。我这样怪,又这样坏。谁会喜欢我呢?”

他像一个16岁的少年人那样发问。

在他们身后,女人们涌了过来,伸长手臂拥抱他。手臂如同绳索把他缠紧,列车正在碎裂,方虞被她们紧紧地簇拥,像人形襁褓中的婴儿。

“你喜欢做梦吗?”他问向云来,“我很喜欢。至少梦里能看到妈妈,还有这些……”他指着窗外的景色。

他的手指向哪里,哪里的模糊景色就消失殆尽。

“啊……”方虞恍然大悟,“对了,我快死了。”

承载他希望的绿皮火车碎成了纸片。他们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被虚空吞没。

向云来一直牵着方虞的手,然而掌心渐渐空了。在座位彻底破碎之前,向云来听见虚空之中传来嗡嗡的响声。是人的对话,掺杂在一下又一下的击打和惨叫声里。

“你把他打死会很麻烦。我不想浪费时间去应付黑兵。”

“一个瞎子而已。哦,是向导……还是哨兵?他有精神体。”

“……这是瞎子的精神体?什么狗屁玩意儿!”

狂笑之后,其中一个人问:“不过有点意思。我们没见过瞎子哨兵吧?不成型的精神体,他们喜欢不?”

另一个人:“你都把人弄死了,还问这个?丢了丢了。”

向云来的手忽然一阵痛楚,很温柔,并不用力。是银狐的牙齿正试探地咬他的手背。

他像猝然惊醒的人,睁眼的瞬间一阵恍惚。下意识抓住身边人的手臂,他听见隋郁的声音:“你还好吗?”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把两人赶到病房外头。冷寂的走廊里只有仪器持续发出的警报声。

一直笼罩在方虞身上的轻雾逐渐凝聚成一个形状。但不再是那团看不清形态的黑猫了。它仿佛是一个老人,佝偻着腰,慢慢低下头,用苍老的脸颊贴着方虞裹满纱布的面孔,轻轻摩挲。“老人”的手在方虞胸口轻拍,是哼唱摇篮曲、哄睡小孩儿的手势。

方虞没有睁开眼。轻雾彻底消散了。

隔离门外头站着一位同样身形的老人。向云来和隋郁进去之后,她被柳川搀扶着,一直站在病区的入口,不肯离开也不肯坐下。她之前风风火火、精神矍铄,然而一夜间白发苍苍,惶恐地问离开病区的向云来:“小虞说了什么?他怎么样了?”

值班医生走出来,解下口罩,看向外婆。

向云来默默站远。他从挎包里翻出纸笔,争分夺秒记下方虞最后听见的几句话。老人的哭声让他顿了顿,但仍继续飞快地写着。

隋郁站在他身边,为他挡住从窗外透进来的刺目阳光。

“……孙惠然?”隋郁看懂了向云来潦草的字迹。

“他们最后一句话提到了孙惠然。”向云来说,“‘我们是直接带黑孔雀走,还是先去找孙惠然’。这就对了。小灯在王都区住了这么久,一直平安无事。她去找孙惠然装耳朵,告诉孙惠然耳朵的故事,转眼就被人盯上。”

“她的耳朵跟孙惠然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我要去找孙惠然,我现在就去。”向云来把纸揣进包里,扭头就走。

两人来到孙惠然的诊所,意外发现诊所已经关门大吉。门上落了大锁,一张“暂时歇业”的告示贴在上面。

孙惠然的手机无人接听,向云来只能联系任东阳,问他是否知道孙惠然的下落。任东阳十分意外:“你没事了?”

向云来:“别说我了,如果你知道孙惠然……孙医生在哪儿,你告诉我好吗?我们找她有很要紧的事情。”

任东阳:“你跟谁在一起?”

向云来一怔,隋郁忽然凑近说:“任老师,我是隋郁。”

任东阳:“噢……”他似乎是笑了,咝咝的气声。

向云来忽然一阵不耐烦和愤怒。“你到底知不知道啊!”他忍不住冲手机吼。

吼完了,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他从来没有这样对任东阳说过话,不客气的,无礼的,甚至僭越了身份的。心脏咚咚地跳,他捏着手机,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变得不受控制了。

但任东阳没生气,口吻很温柔:“抱歉,小云,我不知道。但我帮你去问。别着急,好吗?”

向云来:“嗯……”

他听不清任东阳说了什么,脑子里嗡嗡的。挂断电话后,他扶着墙走到诊所旁的巷子里,背靠墙壁,捂着脸,不停地大口吸气。只有这样才能压抑眼泪。他刚刚走进了一个将死之人的海域,目送他的生命消逝。

有人告诉过他,能进入他人海域并不是一件快乐的,或者是单纯满足好奇心和窥私欲的事情。他毫无顾忌、不懂分寸地乱冲乱撞,很快就会碰触到人性中丑陋灰暗的一面,甚至接触到自己无法承受的悲哀与痛苦,比如人在将死之时,海域会有一个短暂的爆发期,是所有压抑过的情绪在瞬时纷纷冲破限制、污染巡弋者的时刻。巡弋者如果始终停留在海域中,将会受到巨大的冲击。这个时刻的伤害性没有海啸的震荡那么强,但影响比海啸更深刻。

向云来此时才想起前辈反复叮嘱的话。

他更加后悔了:像龙游那样专业的精神调剂师,一定懂得怎么分辨爆发期,也懂得怎么保护自己、及时退出。但向云来不懂得。他在方虞海域里走得太深,同时停留得太久。

隋郁捧起他的脸时,他已经哭得一塌糊涂。他确实想为方虞哭,但不是这样不受控制地发抖、流泪、哀鸣。

“海啸?”隋郁问,“是海啸吗,向云来?”

“我……我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榕榕,对不起……”向云来语无伦次。

“榕榕是谁?”隋郁强硬地捧着他的脸,让他注视自己,“看清楚,我是隋郁。”

泪水淹没向云来的视线,他耳朵里尽是绿皮火车破碎时的风声,此外什么都听不清楚。朦胧中看见眼前人摇摇晃晃的影子,以为是任东阳,习惯和本能让他伸长手臂,抱了上去。

他抱得很紧,一种极其亲密的用力,让两个人能紧贴的地方都紧贴在一起。他在眼前人的衣服上擦干眼泪,仰起头,用嘴唇去寻找另一张嘴唇。

这是任东阳教会他的事情:只有温情、抚爱和让人震颤的极乐才能压制海啸带来的痛苦。他失控的时候总是让任东阳来控制他。从来如此。

被利齿咬中的疼痛让向云来短暂回神。银狐趴在隋郁头上,咬着向云来紧抓隋郁头发的手指。

精神体的主人正垂眼看他,困惑而惊愕。他们的距离近到足以随时犯错。

第19章

隋郁已经很多年没有仔细地看别人哭过。

面目狰狞的怪物流泪、皱眉、哭嚎的时候,他必须立刻转移视线,否则人性中的恐惧会让他当场失控。

但他看着向云来,心底某一个地方持续地兴奋着:多哭一些吧,哭久一些吧。被悲哀控制的人类的脸孔非常清晰,连眼泪都有另一种动人。

可兴奋逐渐消失了。向云来的胸膛在咫尺之处颤抖,他的哭声、鼻音,几乎喘不上气的连续抽泣在隋郁心里引起了陌生的共振。

沾了泪水的嘴唇擦过隋郁下巴,他不禁低下头,距离近得能看到向云来脸上几颗细小如微尘的痣。

这一瞬间,隋郁几乎能原谅向云来做的所有事,比如这样冒犯地靠近自己,比如这样紧地抓住自己的头发。隋郁忍不住朝向云来低头,想把向云来现在最想要的东西给他。

是银狐打断了隋郁的动作。

它不仅咬了向云来的手,还从隋郁头上跳到向云来的头上,左右张望,但没有找到象鼩。它冷冷看了自己主人一眼,干脆盘在向云来的头顶,长尾巴垂下来,一甩一甩的。

跟自己的精神体对视数秒后,隋郁抓起银狐尾巴,给向云来擦眼泪。

向云来:“……你干什么?”

隋郁擦得温柔细致,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仿佛抓住的不是精神体的尾巴而是一块昂贵柔滑的布料。他说:“我学东西非常快,成绩向来很好。”

向云来没听懂,怔怔看他认真得有点不自然的表情。

隋郁:“潜伴的课程内容不复杂,我很快就能掌握。”

他松开银狐的尾巴,银狐愤怒地用尾巴拍打他的脑袋。即便头发被拍得乱翘,隋郁也仍在说:“向云来,让我做你的潜伴。你每次巡弋,只要我在场,你永远不必再经历这样的震荡。你一定会很安全,安全地进入,安全地退出。我能够做到。我可以发誓。”

他这样认真,连“发誓”都铿锵极了。可怎么能在这种地方说?巷子底部曲折,地上散落垃圾、杂物、形状怪异的岩化皮肤与内脏。这儿距离地底人聚居的地方很近,流浪狗从巷口一瘸一拐走过,黑色的污水蛇一样在墙角蜿蜒。向云来后来每次回忆起这些话,总会想起它们诞生在一个多么不合时宜的肮脏地方。

他当时并不知道,它们将在岁月漫长的洗礼中,永恒地、持续地保持誓言的洁净和分量。

总之,向云来平静了一些,隋郁顺利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过量的哭泣让他喉咙嘶哑干渴,隋郁买了两瓶水,两人坐在路边发呆。向云来眼圈和鼻子都是红的,喝着水,偶尔抽抽鼻子。

“你应该去找精神调剂师。”隋郁说。

精神调剂师是只有向导才可以从事的职业,他们可以深入向导和哨兵的深层海域,疏导扎根太深的不良因素或者探索秘密。向云来当然知道这个职业的意义,但他摇摇头:“我不会让别人巡弋我的海域。”

隋郁:“上次听你跟方虞聊天,我很好奇,你是不是总能够轻易进入别人的海域?我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向导,你入侵海域的速度太快了,很不可思议。”

向云来:“我不知道别人……但我从来没遇到过阻碍。”

隋郁:“你真的从未学习过这些吗?”

向云来:“嗯。”

隋郁:“你怎么消除海啸的影响?”

向云来:“它们慢慢就会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