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2:如渊 第49章

作者:凉蝉 标签: 情有独钟 轻松 玄幻灵异

“远星社。”邓老三在一旁补充。

“很有趣的想法,他们试图保护所有遥远的星星。”隋司说,“很自大,是不是?很天真,但天真恰好能支撑他们没有回报地去做这种愚蠢的事情。可惜远星社分裂之后,这些资料就落到了别人手里。”

隋郁回头看大哥:“保护新生的小孩子,有什么不对?”

隋司:“并不是所有生命都值得诞生,Garrett。”

隋郁:“谁来判断值得不值得?你?”

他的语气已经极度不悦。兄弟二人彼此都十分熟悉对方的情绪波动,隋司没有再讨论这个问题:“这些特殊人类,有的是先天性的,也就是生成胚胎时,染色体就已经变异,比如赤须子、竹王、灯婆。有的则是后天被污染的。”

污染,他用了这样的词语。“饲育所做的就是这种事?”隋郁冰冷地问,“把普通人‘污染’成特殊人类?”

“不,孙惠然做的事情才被我们称为‘污染’。”邓老三点了点童醉和赤须子的照片,“这里一半以上的记录都是孙惠然更新的。这个孩子我记得,他是孙惠然最骄傲的案例之一。从来没有人能这么完美地与赤须子……我是说,与一个不同于自己的种族融合。”

一种可怕的念头在隋郁心中诞生。孙惠然改造特殊人类,他们把这种行为称为“污染”。那饲育所是做什么的?

隋司点头:“是的,跟你想的一样。”

隋郁:“……隋司,你疯了?!你们在这里……”他甚至不知道怎样恰如其分地为这种行为命名,“……孕育特殊人类的孩子?”

银狐因为他的震惊和愤怒,重重落地,亮出獠牙瞪着隋司和邓老三。

“两种制造新特殊人类的方式,一是孙惠然所谓的‘污染’,二是饲育所。我没有参与,我只是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很早就调查过。”隋司说,“你冷静,隋家没有任何人参与过饲育所的管理。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处理饲育所,让它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他看向邓老三。

邓老三并不是隋司的下属。她和011区大多数的地底人一样,对容貌正常、皮肤没有裂纹与岩化的人永远带着憎意。此时她看向隋郁和隋司的目光也一样阴沉不安:“这是我的交换条件。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已经说过,你们保护我,而我把这个可以随时引发大麻烦的地方告诉你们。我知道你们……我是说,特管委,危机办,还有你们有权有势的特殊人类大人物,你们都很紧张下半年的国际特殊人类论坛。用这个秘密交换我的安全,简直太值得了,不是吗?”

“这里早就废弃了。”隋司说,“掀不起什么风浪。你算盘倒是打得好。”

邓老三:“从饲育所运走的小孩,最年长的,现在40多岁,最年轻的,20岁。比如特管委蔡易的秘书,你们查过他的出身吗?”

隋司轻笑了一声。

邓老三:“我不是威胁你。”

隋司的笑容消失了,他静静看邓老三,一言不发。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邓老三最后忍不住开口:“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包括……包括从饲育所出去的小孩子,现在都在哪里,都在做什么。他们快要找到我了,我不想被审判,不想坐牢。”

隋郁打断了她的话:“饲育所怎么孕育特殊人类?”

邓老三似乎觉得他很可笑:“当然是用女人。”她指了指头顶。铁灰色的天花板上布满蛛网,隋郁忽然想起刚刚路过的、没有开启的沉重大门。

“饲育所有两层,我们现在在第二层。上头是第一层,怀孕的女人都住在上面。”邓老三说,“你想去看的话,我可以开门。”

有灰尘簌簌地从天花板落下。邓老三解释:“这地下总有老鼠。”

而此时,在饲育所的上层,向云来正好落下。

同光教教堂后面的那口井被好几层木板封死,要凿开它不是容易的事情。汤辰和向云来等到院子里的教徒离开才敢动手,把木板完全劈开、露出能容纳人进入的井口时,已经夜幕低垂。

然而这并非井。地面上的井沿只是伪装,井口往下大约5、6米处便已经用铁网封死。向云来抓住井里凸起的石头小心地爬下去,狠狠蹬了几脚后,铁网掉了,声音在漆黑的通道里震荡。

向云来落地后半蹲着听了很久。他前后都是笔直、漆黑的甬道,通道两侧有很多或紧闭、或半掩的房门,然而除了老鼠跑动的窸窣声,再无其他。

“这是个通风口。”向云来接住跳下来的汤辰,“……不是,姐!你下来干啥?!”

汤辰手里拿着充当武器的树枝,茫然答:“孙惠然说我是在这里……”

“我是说,你下来了,我们待会儿怎么上去!”他的说话声在通道中不断反弹、回声嗡嗡。

汤辰手里的电筒映照出两个人苍白的脸色,她嚅嗫着:“对不起啊,我忘了。”

电筒在通道里一扫,光柱茫茫地扎进黑暗。汤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变了个人似的,主动往前走:“算了,先探索吧。”

她的行动比向云来还利落,直接用脚轻轻推开最近的一扇房门。

因为紧张,象鼩一直在向云来肩头蹦来蹦去。向云来跟在汤辰身后,发现她没有释放自己的精神体。仿佛是一种直觉,他把象鼩丢到汤辰的身上。精神体散作雾气,但一无所获。

汤辰的海域又消失了。

向云来忍着追问的冲动,跟随汤辰踏入了一个房间。

房间只有十几平米大小,没有窗,只有靠左右两侧墙壁放置的四张铁架床。床上还留着腐烂的被褥,汤辰用手电筒去碰,扬起一大股污尘。

两人戴上了口罩,汤辰晃动电筒:“你看。”

墙上贴着二十多年前很出名的特殊人类演员的海报,英俊的脸庞已经发黄变色。汤辰揭下一张,但揭到一半,海报就碎了。海报边贴着红色的表格,似乎是月历,画满了圈圈。

“是女人住的地方。”汤辰用树枝从被褥里勾起一个发圈。

连续走入好几个牢狱般的房间,除了发圈,还有口红的空管,里头的内容物已经被鼠虫吃光,或是散落在床底下的女性衣物。在一个放了六张铁架床的房间里,向云来还找到了两张合影。六个女人在铁架床前合影,无表情的、死灰的脸。

向云来用手机的电筒打光,照片上的一张脸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汤辰在外头喊他:“喂,这里有个档案柜。”

铁制的档案柜被锁上了,汤辰在包里翻出一截森白的、形状结构都很奇怪的骨头,砰砰地砸那锁头。声音大得震动向云来耳朵,他忽然有些害怕,仿佛这声音会引来什么不好的东西:“轻一点。”

骨头坚硬得惊人,竟然真的把档案柜挂的铁锁砸掉了。“不错不错,还挺好用。”汤辰收好骨头,从档案柜里拿出一沓表格。

这数百张表格在相对密封的柜子里保存得十分完好。每张表格的左上方都贴着一张只穿内衣的女性半身照。

表格没有标题,记录了她们的名字、年龄、籍贯、种族——有普通人,也有哨兵和向导。除此之外便是一些冗长的、向云来看不懂的记录:血液检验、内窥镜检查、排卵时间、着床时间……直到他看见“孕检”二字。

“……她们在这个鬼地方生孩子?”翻找表格的汤辰喃喃道。她垂头盯着那些照片,脑袋忽然晃了一下。兰花螳螂从她手背冒出,一只,两只……最后十几只花朵一样的小螳螂簇拥着装模作样翻看表格的象鼩。

向云来:“……”

这次不用试探,他知道汤辰的海域回来了。

眼前的汤辰比刚刚要紧张许多,她手指颤抖,飞快地一张接一张翻看表格,寻找属于母亲的那份。

她看过的表格乱七八糟落在向云来手里,向云来不敢细瞧。他把表格合拢整齐,目光与最上面的一张照片对上。

照片上的女人长相斯文,表情局促。

熟悉感又回来了。向云来拿出刚刚找到的合影,找到了站在后排的女人。他举起照片扭头打量汤辰,但不是汤辰,这女人的长相和汤辰完全不像。

他再次低头,看表格上的记录。

这女人姓“方”。

回忆像子弹击中了他。他想起来了——他曾在一个海域里,用幼童的目光,从这个女人的怀中仰望着她总是笑着的、温柔的脸。

她是方虞的妈妈。

第63章

来到饲育所的女人当然都是自愿的。不自愿会很麻烦:胚胎在腹中孕育的时候,孕妇有一万种办法杀死胎儿和自己。只有“自愿”,才能够保证一切顺利进行。

邓老三跟女人们确认这种意愿的时候,女人的表情都是相似的:没波动的眉眼,脸色苍白,除了点头没有其他动作。

十年前的某一天,邓老三在饲育所里看到一个人朝自己下跪。

跪地的女人长相斯斯文文,手里攥着一个厚实的信封。她来到饲育所只有一年多,曾生育过一个哨兵,饲育所尝试把非哨兵、非向导的胚胎植入她的体内,试验她的耐受性。

邓老三记得手术一共四次,每一次都失败了。原本在培养器里正常发展的胚胎,一旦进入人体便立刻诱发排异反应。那女人的身体仿佛是最灵敏的检测装置:它知道身体里进入了异样的细胞团,狼人的胚胎、羽天子的胚胎、树英的胚胎……它一一吞噬它们,并化作血液排出体外。

别人的肚子一天天顺利地大起来,但那女人得到的,只有每一次手术后的5000元营养费。她吃得少,用得也少,其他人买明星专辑、买海报、买衣裳,从灰扑扑的日子里挖出闪光的趣味,但她从不。她把钱全都攒起来,装在一个小信封里,交给邓老三。

在饲育所生活的女人偶尔也需要购买一些自己的东西,或是给家人写信、寄包裹。负责这些事情的是邓老三和她的手下。王都区复杂、偏僻,根本不用担心女人们的家人找过来,何况信件和包裹寄走的时候都会被反复检查。这里是真正的牢狱。

那女人把钱交给邓老三,下跪哀求:是我儿子治眼睛的救命钱,求求你,求求你帮我汇给他。他眼睛看不见,但能治的,我们去看过医生,真的,能治。

她又从怀中掏出几张零钞,塞到邓老三手里。不习惯谄媚和讨好,她笑得比哭还难看:谢谢你啊,邓姐,你帮帮我好吗?

邓老三只觉得她愚蠢至极,且不想帮这个忙。但女人拉着她衣角苦苦哀求:我知道你能帮我的,我看到……

邓老三:看到什么?

女人把她带到囚室。六张铁架床的房间里住了十个女人,挤挤挨挨,见到邓老三来了全都一惊。

循着女人的指点,邓老三在她床铺靠墙的地方,看到了一行很小的、刻上去的字:邓老三是好人。

邓老三在少女时代就因感染而成为地底人,从未有人说过她好,更别说好到要刻在墙上给后来人留字提示。她弯着腰,在那一瞬间想起的是十年前曾在这张床铺上住过的另一个女人。

那女人叫邓春燕,听见所里的人喊邓老三为“邓姐”时,会凑过来说“那咱们三百年前是一家”。她拉近乎的方式很笨拙,但人不坏。进来没多久就病了一场,夜晚总在上层的通风口下徘徊、哭泣,抽抽搭搭地想家。邓老三讨厌她没必要的熟络,但这种地方有一个孱弱的、需要人照顾的对象,囚徒们好像会天然地聚集在一起,弱的欺负更弱的,或者是弱的保护更弱的。邓春燕的命运是后者。

邓春燕最喜欢看动画片,像个没长大的人似的,只要活动室的电视开始播放她中意的片子,她就能废寝忘食地一直看下去,直到邓老三不得不拔掉电视电源,催她休息。她毫无来由地把邓老三看作朋友,主动跟邓老三聊动画里的角色和剧情,挥动手脚模仿主角与反派的战斗。

她这里有点问题,有时灵光有时不灵光,你知道吗?在饲育所下层照顾胚胎的人指指脑袋,问邓老三。

我知道。邓老三答。

她不是自愿的。我是说,即便这里没有多少人是真的自愿,但她其实是被地底人拐过来的。那人又说。

我知道。邓老三答。

邓春燕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总是拉着女人们问怀孕累不累、疼不疼、苦不苦。当然那都是一开始,在饲育所里住得久了,她习惯了呕吐、哭泣和夜晚辗转难眠的翻身声音,再也不会问这些愚蠢的问题。

饲育所饲育特殊人类的方法很传统:让特殊人类、普通人类的精子和卵子相互组合,形成受精卵并培养成胚胎,之后舍弃没有发生染色体变异的胚胎,同时把确认变异的胚胎植入女性的子宫,十个月后,生育出来的便是一个染色体变异的婴儿。至于婴儿身上会显示出哪种特殊人类的特征,研究者们往往不能确定:他们的目的,就是要不断制造这种“不确定”。

邓春燕很幸运,在饲育所住了一周,胚胎就安全在她的子宫里着床。那胚胎源于狼人精子与邓春燕卵子的结合,而从手术成功的那天起,她每一天都忍受着漫长的折磨。

邓老三无法生育,孕育孩子的过程可能会让她的身体从内部膨胀爆炸。有的人认为失去生育能力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十分可怜,但邓老三对后代没有任何执念。她不觉得孩子可爱,也不觉得母亲伟大,巡视饲育所的时候,充斥她内心的只有无尽的厌烦和野心。

那时候她还没有成为地底人的首领,年纪很轻,做事却十分利落干脆,比如处理死去的胎儿和因种种异常的妊娠反应而暴亡的女人。她只是偶尔会特意去看一眼邓春燕,脸色冷冷的,也从来不笑。但邓春燕很喜欢她走进房间的派头,也喜欢在她弯腰的时候笑嘻嘻地喊:邓姐!

因为邓春燕脑袋有问题,因为邓春燕和她一样姓邓。邓老三心想,这就是原因。她感染岩化病毒后不到一周就被家人放弃,从此在王都区流浪。素不相识的邓春燕说她们三百年前是一家,邓老三会在心里冷笑:如果邓春燕知道那些是怎样的家人,还会愿意跟自己成“一家”么?

邓春燕实在是非常幸运。她怀孕之后只有偶尔的不适,身体却一直没有任何异常反应。临盆那天她嗷嗷哭着,紧抓邓老三的手。邓老三的手已经出现岩化症状,硬邦邦的很硌人,但邓春燕偏偏就拉着不放,“邓姐、邓姐”地喊,眼泪鼻涕都糊在上面,仿佛邓老三真的是她的家人。

她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婴,是向导。狼人的基因特色没有反映在女婴的身上,她头发卷曲,大概遗传自生物学上的父亲。

邓春燕只给她喂了一次奶,孩子便被饲育所的人抱走了。隔天的邓春燕等啊等啊,没等到任何人把孩子交给她,她问邓老三:宝宝呢?

邓老三说,宝宝有其他人照顾。

邓春燕说,我呀,我来照顾呀,我是她妈妈,关其他人什么事?

邓老三说,你不是她妈妈。

邓春燕说,你疯啦,我生的她。

邓老三说,她很快就会卖给别的爸爸和妈妈了。

那天晚上,邓春燕独自在通风口下坐了很久很久。她哭了一会儿,又沉默地望着被铁网隔开的夜空。饲育所里有几个女人是哨兵和向导,她们释放出精神体紧紧依偎着邓春燕,但邓春燕看不到。她是普通人,她只能念经一样低语:不对呀……她是我的呀。

小孩卖出了60万,她的新父母是一对没有生育能力的夫妻,生活在王都区,丈夫是向导,妻子是狼人。把小孩被带离饲育所的那天,邓春燕在邓老三面前跪下了。

只看一眼,可以吗?邓春燕哭得一塌糊涂:我只看宝宝一眼,行吗?你让我出门去,真的,就一眼。

她砰砰磕头,声音在甬道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