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向云来:“他上次不是还投诉你工作时间喝酒,害你扣了半个月工资?”
那人立刻答:“投诉得对呀,没有他,这坏毛病我永远也改不过来。”
向云来很惊恐地看他。那人笑道:“我小孩儿快高考了,想问问任老师认不认识志愿填报的人,我们想找个人帮忙看看怎么报……”
两人聊得热闹,象鼩太过无聊,窜到修补好的宽大落地窗前看风景。
它忽然仰起头,盯着窗外的高处。
在向云来和物业人员看不到的角度,一只小小的蜂鸟正悬停在半空中,炯炯地与象鼩对视。
第70章
在隋司家门外等了半个小时,隋郁才获准踏过缠满蔷薇花枝的铁门。
这别墅完全符合大嫂的审美,从选址到设计,从装修到打理庭院,隋司全都交给妻子去处理。抬头看见盘旋在别墅高处的鲸鲨,隋郁才知道大嫂也来到了这里。
已经入夏,蔷薇开到尽处,草地上全是圆圆的水滴一样的花瓣。隋郁踏过草地,有人在大门前迎接他。木门打开的瞬间,无数蓝色的斗鱼潮水一样从门内涌出。它们挟带着隋司的愤怒,先是穿过了为隋郁打开门的普通人类佣人,随即直接冲向隋郁。
隋郁下意识后退:他熟悉这样的冲击,大哥无比愤怒,甚至愤怒到失控,斗鱼以常人无法抵御的速度疯狂复制,而他根本不可能抵抗这种入侵。这将是一次超出他预计的拷问。
恐惧控制了隋郁,他只来得及扶起昏厥在地的佣人,便不得不立刻奋起全部精力去抵抗斗鱼带来的影响--然而它们穿过隋郁的身体,像穿过空气。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任何人踏足他的海域。没有任何波动。没有拷问。什么都没有。
出现在门口的隋司盯着他:“你的海域怎么了?”
隋郁:“我不知道。”
隋司:“谁加固了你的防波堤?”
隋郁:“我自己的防波堤,只有我自己能加固。”
数量众多的斗鱼无数次试图越过他的防波堤,进入他的海域,但无计可施。隋郁的海域现在坚固得惊人,他从未有这样坚决地拒绝兄长的巡弋。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能够拒绝了。
隋郁来这里是看望隋司的,但隋司态度恶劣,甚至没让他进门。他看出大哥面色仍旧苍白:“你没事就行,我就来看看。需要我跟大嫂打一声招呼吗?”
隋司拒绝了。隋郁提醒他不要随意驱动精神体袭击普通人之后,告辞离开。隋司的司机追出来要送他,隋郁婉拒,他轻快地走在路上,天黑下来,雨也轻飘飘落下来,他仰起头接受雨水的洗礼,心里被膨胀的快乐填满了。
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尝试过抵抗这种粗暴的巡弋。拷问太过痛苦,像有人把手伸进你的脑子里,用刀片在神经上细细地剐蹭,像无数遍重复发作、彻底夺走他行动能力的偏头痛和眩晕,最痛苦的时候,隋司仿佛抓住他的神经束连根拔起,隋郁会因此彻底失去意识。
他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去抵抗,但面对一个巡弋能力超乎想象的向导,他的一切抵御都是无用的。只有隋司能为他疏导海域中的不良影响,他又不能完全拒绝隋司。隋郁清楚一切,但无能为力。
但现在情况变得出人意料。
唯一可溯源的,便是他跟向云来度过的疯狂的几天。
隋郁走在路上,见到的仍旧是形形色色、无法分辨的怪物脸庞。但这些脸庞变得不那么让人恐惧了。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被大怪物牵着的小怪物,身边跟着一头小鹿精神体。那小鹿只有孩子一半那样高,蹦蹦跳跳,十分活泼。隋郁忍不住笑了。
他笑完才意识到,这也许是自己第一次面对怪物时,真心实意地露出笑容。
那小孩怎么被父亲拖拽都不肯走:“你看得到,是吗?你看得到它,对不对?”
“对。”隋郁甚至愿意停下来,对着一大一小两个怪物温柔地说话,“这是我的精神体,你也能看到它,是吧?”
轻烟弥漫在他的脚边,银狐从烟雾中走出。那头鹿吓得往小孩身后钻,小孩却欢天喜地喊出声:“哇!爸爸!他也有,他也有这个!是狗!”
银狐鼻子呼哧呼哧愤怒喷气,这动作完完全全是跟象鼩学的。
隋郁把路上的这桩小小奇遇和自己防波堤的情况告诉向云来。向云来很快回复:“难道和我有关?”
隋郁:秦戈课堂上提到过,人在快乐和幸福的时候防波堤会变得坚不可摧。
向云来:好像有点印象。
隋郁:我去找你,可以吗?
他做什么都征询向云来意见,向云来在他家里留宿那几天更是如此。我煮意大利面,可以吗?我跟象鼩玩,可以吗?我想睡在你身边,可以吗?我想牵着你的手,可以吗?我想再靠近你一点,可以吗?
向云来不厌其烦地应,好像每一个答案都成为允许隋郁更靠近一步的砖石。它们陈列在一条原本跨不过的河面上,隋郁踩着他,走到了向云来身边。
向云来吃惊于隋郁的体力和精力,甚至怀疑过隋郁是不是真的从未跟人上过床。隋郁学什么都很快,而关于向云来的事情他又总是记得很牢,一点儿新鲜的反应都能让他惊奇地重复尝试很多次,直到把向云来折腾得筋疲力尽。他们的床单换了又换,没有备用的了,才放弃了那种事。
一起吃饭,很开心。一起洗澡,很开心。一起打游戏,很开心。这种强烈的快乐压倒了一切,隋郁没再提起过任东阳,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任东阳。向云来更没把他当作任东阳。
有时候,“把向云来控制起来,不让他离开这个房间”的念头会在隋郁头脑里一闪而过。隋郁会在靠近向云来的时候想,眼前对自己万分信赖的向导,一定不会知道,自己可能比他那位年长的、控制狂一般的恋人更卑鄙。
这脱轨的异常想法,反而愈发地驱动隋郁去触碰向云来。
他攥着手机走进地铁,在距离王都区最近的一个站台下车,雨仍在下。雷声隐隐约约,闪电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游行。他坐上一辆车,司机说好大的雨啊,咱可不能走桥洞。没得到乘客回应,司机又说今晚你还去王都区?雨这么大,有什么好玩的?隋郁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在王都区下了车才接到向云来回复:你过来吧。
向云来迟疑了整一个小时才发出的信息,不料才过十分钟,隋郁就敲门了。
整条八里街都很冷清,只有搞地底人回馈活动的便利店和“百事可靠”亮着灯。
向云来开门看见撑一把伞站在外头的隋郁,忽然想起几年前任东阳来找自己表白,好像也是这种时刻:雨夜,伞下,紧绷的脸和涂抹在脸上的一点儿笑容。
他愣在门口,隋郁已经大步踏进来,一手收伞,一手撑着向云来头顶的卷闸门,影子厚厚地盖在向云来身上。
向云来清醒了,眼前不是任东阳。一句话还没说出口,隋郁就低头要吻他。
但没吻到实处,嘴唇和嘴唇之间隔了一公分或者几毫米的距离。隋郁停住了,狡猾地假装迟疑:“向榕在家吗?”
这五个字柔滑又亲昵,像他就这样吻了向云来五次。
向云来不想进他的套,后撤一步:“住校了。”
隋郁大大方方走进来,卷闸门只落一半,坐在沙发上能看见外头来往的车轮子和人腿。但当然,这种雨夜没有人会专程路过八里街。
隋郁熟门熟路打开冰箱,自己给自己煮饺子。他在家里也煮,但总觉得没有向云来家里煮的好吃,向云来笑他傻。
在路上还不觉得,一进入“百事可靠”,隋郁就知道,自己确实正幸福着。他笑得很多,笑声爽朗,向云来讲什么、做什么,都充满无穷乐趣,都能让他快乐。他把饺子分成两碗,向云来却不吃,说不饿,低头研究一份物业的维修合约。隋郁边吃边看向云来,目光落在向云来咬筷子的洁白牙齿上。
他的舌头舔舐过那排牙齿,还有牙齿之上、牙齿之后的黏膜。向云来的身体会因为这种碰触而发抖,他觉得非常有趣。
向云来察觉隋郁的目光:“你究竟是来吃饺子还是来吃我的?”
隋郁低头笑了。
向云来很受不了他这一点。仿佛有两种性格的人,同样以隋郁的面目寄生在一个身体上:有时候极度内敛羞怯,有时候又充满了进攻和侵略的威胁。向云来琢磨不透。他甚至绝望地想过,如果隋郁看上的是秦戈,秦戈一定能够把隋郁的每一种心态变化都分析得一清二楚。正如他相信秦戈一定时时刻刻都能看透谢子京。
琢磨不透的问题,向云来一直都不乐意花心思。但隋郁是个例外。他总是忍不住想隋郁的这些事情、那些事情,尤其回家的这几天,即便被向榕捏着耳朵破口大骂,他也仍能分神去思索,如果被骂的是隋郁,会多么有趣呢?
在情事中,隋郁一开始因为紧张和迟疑,十分温柔。但之后渐渐变得凶猛起来,他抱向云来的姿势充满了占有欲,凿弄向云来的方式更是毫不留情。向云来心里其实有些后怕:隋郁有点儿陌生。
但这种陌生感他并不讨厌。仿佛裸裎相见时,他们比之前更了解彼此。
现在隋郁的目光就是再明确不过的信号。
向云来放下物业文件,要去关门。走过沙发时,隋郁拉着他倒在沙发上,鼻子埋进向云来的头发里。洗发水不再是隋郁家里那一种,气味变了。隋郁深深呼吸,听见向云来说:“你是不是恶补了什么片?”
隋郁:“什么片?”
向云来:“你要在,在这里?这可是我办公的地方。”
隋郁:“那你想在哪里?”
他嗅着向云来后颈上的气味,向导的性信息素正浓郁地袭击他的鼻腔,让他骤然兴奋。
但向云来忽然掐住了他的手腕。
顺着向云来的目光,隋郁和他一同往卷闸门看去。
只拉下一半的卷闸门外,灯光油油地照亮了一双被淋湿的鞋子,和赤裸的小腿。
有人正站在门外。
第71章
傍晚下雨时,汤辰正坐在从父母家回王都区的车上。
因为心中有疙瘩,她没叫上邢天意,独自回家去见了父母。父亲车祸后身体一直不太好,母亲后来又下岗,一家人一度过得十分艰难。后来夫妻俩开了个卖杂货的小店,日子才渐渐好了些,汤辰大学毕业后住在王都区的旧房子,夫妻俩则搬离了王都区。
汤辰没有迂回,她回到家坐了一会儿,开门见山地问。仿佛问得越快,痛就会越少。
父母都因震惊而失语。他们手足无措,连坐下都忘记了,面面相觑,一言不发。父亲把杂货店的门关上,一家人坐在挤挤挨挨的货架旁,母亲第一句问的是:你怎么知道的?
汤辰把最近的事情,挑了些不会让他们担心的说了。得知汤辰从未忘记过生母,母亲的眼睛透出绝望。
“我只想知道真相。”汤辰说。
“就跟你现在知道的一样。”父亲低声说,“我们想要一个特殊人类的小孩……其实最开始想要的是一个狼人小孩。但狼人太少了,如果没有狼人参与,普通人的染色体无论怎么变异都不会生出狼人。后来我们更改了计划,遇到了你。”
是遇到还是得到?汤辰在心里劝服自己不要纠结于这种无意义的文字斗争,她问:“狼人小孩多少钱?”
沉默很久,父亲才说:“具体价格忘了,但七位数。”
他们没有七位数。他们只有六十万。六十万能买到的,就是汤辰这样不乖巧、不出色的忤逆小孩。
一直绷着的汤辰在这一刻忽然觉得,无论是自己,还是这个狗屁的糟烂世界,都荒诞得不可思议。莫名其妙被骗到饲育所的邓春燕可怜,没有如愿以偿得到狼人小孩的父母可怜,她也可怜。人人可怜。她捂着眼睛,眼泪渐渐忍不住了,从指缝中滴落。
母亲小心地坐在她身边,想抱住她。
汤辰哽咽着:“你们后悔过吗?用六十万买下我,我并不……并不好。”
但父母都说没有,没后悔过,也没觉得苦过。母亲也哭,抱着她极力否认,说她世上最好,说她最亲近最贴心。自从汤辰成年,母女二人就很少有过这样的交心时刻。汤辰想相信她,但只要心中的天平往眼前的两人倾斜,邓春燕左眼蒙着纱布却还努力拾荒、送她礼物的身影,就会盖过一切。
汤辰的心都要被这样的痛苦撕裂成两半了,离开饲育所之后它总是血淋淋的。汤辰无法否认父母爱她,又不能够确定地承认这样的爱。确定了这里的爱,就是对邓春燕的彻底背叛。她离开家,在刚刚落下的雨里愣愣站着,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无家可归的。
母亲一听她说起饲育所外发生的事情就很激动。身为一个狼人,她一生从未袭击过任何人,当时以为那个女人要抢走汤辰,才发狠咬坏了对方的眼睛。血腥气在她牙齿上缠绕好几天都消不去,她如今五十岁了,说起这件事还是会害怕发抖。
“你要怎么做?你想去找她吗?你不要我们了?”离开之前,母亲很用力地抓住汤辰的肩膀。
只有这件事汤辰是毫不犹豫的:她要找邓春燕,无论邓春燕是生是死。
坐在车子里看着窗外流泻而过的夜景,她脑海中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我帮你。
汤明业在呼唤她:我可以帮你,汤辰。你已经很久没让我呼吸过了,但我不怪你。只是你现在很痛苦,我感觉得到,这已经接近你的阈值了。让我帮你,我来代替你承受这一切。
汤辰斩钉截铁:不。
汤明业的声音消失了。她把额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
汤明业诞生于她的生日,那个被父母遗忘、收到了生母礼物,还被小狗邢天意护送,最后得知父亲在医院里抢救的混乱生日。失去父亲的恐惧让汤辰在自己的脑海中制造出了汤明业,一个成熟的、稳重的中年男人,像她信赖的父亲一样,足以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中保护他。
而她也确实被汤明业保护过很多次。中学时回家途中在公车上遭遇性骚扰,她脑袋空白的瞬间,汤明业占据了她的身体--那也是第一次,汤明业控制了这具身体--迅速抄起不锈钢水瓶砸断了那个男人的鼻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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