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2:如渊 第61章

作者:凉蝉 标签: 情有独钟 轻松 玄幻灵异

穿过冰冷的固态的水,他站在山川之中,正伫立于一棵繁茂的大树下。风从山脉的尽头吹来,穿过他的胸膛。夜空星辰列布,森林中萤火虫的光亮四处游动。

秦戈难以置信:眼前并不是向云来的海域,而是他自己的海域!

高山,星空,海域最中心的大树,所有的一切都是秦戈无比熟悉的、自己海域里的东西。

但他的精神体并不在身旁。沿着山坡往前走,他很快发现了坐在水潭边的向云来。

走到向云来身边,秦戈仍因为过度惊愕而无法理清思路。倒是脸色苍白的向云来先开口:“秦老师,果然是你。”

秦戈:“……这是你的海域?”

向云来:“也是你的海域。”

秦戈:“你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吗?你在自己的海域里,重现了我的……这不是震荡的表现。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向云来拍拍身边的草丛:“请坐。”

秦戈坐下后,先对向云来道歉:“擅自闯入你的海域,对不起。”

向云来:“隋郁去找你了。我知道的,我和他唯一能想到的、能帮我的,就只有你了。”

被隋郁用警标唤醒的时候,即便睁开了眼睛,向云来也知道自己的情况很不对劲。他的情绪一分为二,一部分因看到隋郁为自己赶来而狂喜、快乐,一部分却始终困囿于汤辰的海域。

他似乎从未离开过那座浓雾弥漫的城镇,阴霾比空气更紧密地缠绕他,只要他静止,海域中的场景就会在他脑海中复苏。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经历。以往巡弋他人的海域,尤其是不正常的海域之后,最痛苦的无非是不断侵袭的噩梦。但现在噩梦仿佛变成了现实——他和汤辰、邢天意在路边等待隋郁时,看到了从道路另一头走来的、握着刀的毛绒小狗;在医院的贩卖机前,与医生一同冲进医院的是毛绒国王和王后,脸孔皱巴巴,黑色的眼睛隔着玻璃死死盯着向云来。

陷入昏睡之后,自我意识回到海域,也就是向云来最后踏入的地方——汤辰创造,但被汤明业占据的迷雾世界。向云来不停地在幽暗的小巷中奔跑,耳边是低语和窃笑的声音。这次毛绒玩具们追上了他。

刀子穿过他的胸口一万次。

他跌入毛绒玩具体内的黑暗深渊一万次。

城镇崩塌一万次。

他被打碎、又被重组一万次。

他听见隋郁的呼唤,但完全无法回应。在海域中奔逃的每一秒都如同踩进粘稠的沼泽,他眼睁睁看自己往下沉,但无能为力。

而更可怕的是,当他跑到小镇的边缘,他闯入的并不是汤辰设计的城镇外围,而是一脚踏空,落入火海之中。他在大火中奔跑,赤须子在遥远的山岗上注视他。皮开肉绽的痛苦还没有停止,他跌进了一列火车。无数一模一样的面孔在车上浮动,他坐在注定会消失的绿皮火车上,而身边没有方虞。

他巡弋过的海域以各种方式在他的海域中留下了碎片。在他最虚弱、控制力最差的时候,碎片们粉墨登场。向云来无从反抗,从昏迷到秦戈抵达,现实时间只过了半小时,他却已经在自己的海域里承受了漫长的折磨。

向云来甚至感到,自己也许永远都无法脱离漩涡一样混乱的海域了。他躺在恶雾弥漫的街道上,听到毛绒动物们朝自己走来,而他连站起身逃走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他摊开手脚,准备承受又一次全新的解剖时,身下冰凉的地面忽然变得松软。

草开始生长,细小的花朵在夜星的光芒里轻轻摇摆。他听见风声悠远如长钟,在漆黑星夜中奏响,拂过他头顶时,像一个古老的、温柔的手势。

有人踏入了他的海域。他从这静谧的海域中察觉了不速之客的身份。向云来在那一瞬间忽然懂得,人在狂喜的时候原来不会笑,而是会放声大哭。他捂着双眼在草地上打滚,直到落入溪水之中。

秦戈来了,很快又离开。但海域共振的瞬间,这位强大的精神调剂师已经在向云来的海域里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向云来从溪水中站起,仰头又笑又哭。他在黑夜的山林中奔跑,树梢的缝隙里闪动钻石一样的星光,夜虫低吟,比一场美梦更宁静。这里永恒有风,吹动他的头发和衣角,他从山崖上张开双手跳下去,然而他坠落的地方永远不会是深渊。他跳落无数次,落入的总是散发着青草香气的、温暖的山坡。

就像有人永远接住他。

“你的海域很美。”向云来说,“我巡弋过很多海域,但很少见到这么宁静的景象。光是在这里坐着,看星星,看萤火虫,吹吹风,我就已经觉得一切都会变好,所有的坏事情也都会消失。”

置身于自己绝对熟悉,但又充满陌生感的地方,秦戈注视向云来的目光充满了惊讶的新鲜:“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特殊的海域。”

他告诉向云来,他可以吸收别人海域中的负面情绪。当然吸收完之后,对他自己也会有影响,但他有排解的方法。得知自己的到来中止了向云来漫长的痛苦,秦戈忍不住说:“太好了,我和隋郁都很担心你的安危。”

向云来:“你不觉得能复刻别人海域,是一件很恐怖……也很恶心的事情吗?”

秦戈:“我绝不会用‘恶心’来指责任何人的海域。”

向云来:“你不觉得我仿佛永远在窥私吗?”

秦戈:“你抗拒别人进入你的海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你怕被别人发现,你不仅入侵海域,还会不断反刍他们海域中的一切。”

向云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无法选择。”

秦戈:“向云来,我想帮你。”

向云来忽然想,如果自己能够选择,他一定会选择秦戈这样的人做自己的兄长和导师,而绝对不是任东阳。

向云来的海域像一面镜子,只能映照出它者,无法看见自己。

多年前,还未带着向榕出逃的向云来,在大学生任东阳住的公寓里头一次知道什么是“海域”,也是那一天,他在巡弋任东阳海域的时候,察觉了自己真正的能力。

“我原本的海域是山谷,很狭长,怎么都走不到尽头。”向云来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也从未去过那样的山谷。也许那也并不是我的海域,而是在我还不知道的时候,有个人踏入过我的海域,那些只不过都是他人留下的痕迹。”

任东阳教会他海域的知识,并允许他巡弋自己的海域。但察觉向云来可以复刻海域之后,巡弋便立刻了。向云来第一次认真巡弋,同时也是第一次被他人催动的海啸硬生生驱逐出去。他趴在任东阳公寓的阳台上呕吐,任东阳在他身后说: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除了我和你,就连向榕也别让她知道。

为什么?

她会害怕你,因为这很恶心,向云来。任东阳说得非常诚恳。他年长,他什么都懂,他和自己同为向导而且比自己学识更渊博。向云来接受了他评判。

从那一天起,任东阳便强硬拒绝向云来的巡弋。只有在情事中达到高潮时,他们的海域才能相互碰撞。向云来也才能匆匆看一眼任东阳的精神世界中的海洋与沙滩。

“原来如此……他用这种方式去刷新你海域之中的景象。无论是什么样的噩梦,只要……你的海域就会重置为你恋人的海域。”

“他的海域是海岛上的沙滩,很宁静。”向云来低声说,“我其实很喜欢他的沙滩。我从未去过海边。”

秦戈:“你的恋人有很多秘密。”

向云来:“……嗯。”

秦戈:“其实还有别的方法可以重置你的海域,比如你主动跟他共振,进入他的海域,也一样能清除你的噩梦。但你共鸣的能力太强了,由你主动进入,可能会触碰到他的自我意识。所以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你只能被动地接受海域的刷新。”想起向云来曾说过的只言片语,秦戈恍然大悟,“你的震荡表现太特殊了。所以你唯一能抚平震荡的方式,就只有他教你的这一种。”

向云来:“有段时间,我会选择用我妹妹的海域来刷新。她的海域很可爱,很有趣。但是她长大之后,就再也不欢迎我了。”

秦戈下意识地伸出手,但长毛兔没有出现在他的手掌中。他意识到此处并非自己的海域。他问:“我可以深潜吗,向云来?”

向云来迟疑了片刻。

秦戈:“我很想帮你。我是完全把你当作我的学生看待的。希望你好,希望你更好。你的能力比我更强大,你可以成为最好的调剂师,而不是一直都被这个问题困扰。”

秦戈太真诚了。向云来很少被人这样真诚地、平等地对待过。秦戈现在就在他的海域里,如果想要进入他的深层意识、想窥探他的秘密,只要立刻伸出手,把眼前的身影撕开就行。但他仍旧先询问向云来。只要向云来不点头,秦戈什么都不会做的。

只差一点点,向云来就点头了。但他想起了逃家那天的大雪,还有雪中发生的事情。

他慢慢摇头:“秦老师,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我要调整好自己。”

秦戈换了个问题:“好。但你愿意让我帮你,对不对?我不探索你的深层意识,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向云来:“当然可以。”

秦戈:“我信任你,向云来。你是我见过的学生中最有天赋、最努力的一个。我们彼此都可以真诚相待,对吗?”

娴熟地掌握巡弋技巧的调剂师,在被巡弋者的海域中表达自己的诚恳和信任。在课堂上,秦戈曾说过,这是取得他人信任的一种有效手段。向云来当时只是把这些话认真划线,并抄写在笔记上。他此时才真正理解:他确实被秦戈鼓舞了,绝对真诚的信任,不会闪躲的眼神。秦戈正用一次珍贵的巡弋机会,在给他上实操课。

向云来点头:“我答应你。”

秦戈:“你的妈妈是罗清晨?”

向云来愕然:“……你认识她?”

秦戈盯着向云来,不容许他有丝毫闪避:“那你知道在特殊人类人口数据库中,你已经被登记为死亡人口了吗?”

第79章

调剂师培训班即将结课,秦戈昨天花了一整夜整理学生资料,并代他们报名精神调剂师统一考试。报名系统与人口数据库连通,秦戈信手输入“向云来”这个名字,系统跳出提示:查无此人。

秦戈打算用向云来的身份证号检索,但发现当时向云来交的报名表格是不完整的。向云来与隋郁都由特管委的人推荐而来,相当于走后门,说好的资料后补,也因为向云来最终以旁听的身份上课,而没有补充完整。

秦戈手中的表格上,只有向云来的名字、性别、年龄、住址和一些概述。他开始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立刻找谢子京帮忙。刑侦科可以查到特殊人类的人口信息,谢子京进入系统后检索“向云来”,很快发来截图。

死亡时间是二十年前,死亡原因:车祸。母亲:罗清晨。父亲:无。

谢子京再查罗清晨,她是一名向导,随母亲改嫁后名字从“向”改为“罗”。她死亡的时间和原因跟“向云来”一致。

这位六岁时与母亲在车祸中死亡的“向云来”,如果活着,则与现在的向云来同个年纪。

二十年前一场普通车祸,谢子京没有找到任何资料。或许那是一场没有上报给危机办的意外,责任明确,赔偿及时。因死亡至今已有二十年,向云来和罗清晨的个人照片栏上都是灰色的轮廓头像。

秦戈的话让向云来一愣一愣的。他确认这个已经死亡的“向云来”就是自己,但不对:“我读过书,我上过小学的,一直到毕业。如果我六岁的时候死了,那我怎么可能入学呢?”

但他也随即意识到,自从他和向榕来到王都区,他没有再读过书,而就业、医疗等等需要依赖身份数据的事情,他都在王都区内部完成。

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也可以在王都区安稳地生活,向云来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他不需要乘车、坐飞机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因此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死”了。

“那就是在你读完小学之后,有人篡改了你的人口数据。”秦戈说,“这件事你不知道?”

向云来:“我不知道。但我……我猜是任东阳,也就是我那位恋人做的。”

秦戈:“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身份,你现在是个黑户,向云来。”

向云来想的比秦戈更深。即便日后他想重新获得身份,难度也巨大无比:他没有任何可以证实自己身份的证据,而唯一能通过DNA检测确认他身份的亲戚,已经不在人世了。

任东阳把他从世界上抹消了。

海域忽然剧烈动荡。向云来猛地睁开眼,他紧紧抓着被角大口喘气,过度呼吸引发的心慌和麻痹让他抖个不停。长毛兔往前挪动几步,被他一把抓住。把脸深深埋进长毛兔的腹部,向云来长长地叹气。

他现在有一种条件反射:看到秦戈或者秦戈的兔子,他会安心。

象鼩终于凝聚成形,轻轻落在向云来的额头上。它先是趴着,细长的尖鼻子在向云来头发里一拱一拱,像是在抚摸他。扭头发现向云来抱着长毛兔,象鼩的尾巴一下就竖了起来。

它愤怒地甩动尾巴,在向云来的脸和头上拍打不停。向云来要去抓它,但错手把它扫到床下。象鼩在地上打了个滚,仰头怔怔看床铺上的向云来和兔子。

它抓着身旁秦戈的鞋带,用来擦不存在的眼泪。

秦戈把它抓起,捧在手心。象鼩的黑豆眼看清楚秦戈,连装哭也不那么入戏了。它看看秦戈,又看看向云来手中的兔子,一脸的失落。

“我上课的时候发现,只要你触碰了别的精神体,你的象鼩就会很生气。”秦戈说,“精神体的某些表现,是你潜意识里没办法表达,或者意识不到的需求。”

向云来从兔子身上抬起脸:“我的象鼩怎么了?”

秦戈:“它没有安全感,向云来。”

向云来没吭声。

秦戈:“你的生活里有什么事是你完全肯定,绝不怀疑的吗?”

向云来:“有啊。”

但他的回答并不那么肯定。

秦戈轻拍象鼩,象鼩非常喜欢他这样做,懒洋洋地在他掌心里打滚。“我有时候觉得,你的生活始终是一种不确定的状态。你好像对自己的人生也好,各种选择也好,并不那么上心。”

这话听来刺耳。向云来坐起身。他现在浑身都不舒服,出汗太多了,黏糊糊的。他扯了纸巾擦脸,没有看秦戈,低着头问:“没有吧?”

他在海域里很诚实,但回到现实世界,他本能地对这种太深入的话题产生抵触,试图回避。

秦戈:“你是被别人的需求推着走的。你自己最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