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向云来:“我巡弋你的海域时,必须有潜伴在场。”
隋郁愣住了。向榕直接从沙发上跳起来:“不行!不可以!你说过你会尊重……”
在她激烈反对的时候,象鼩化作了雾气。向榕还未来得及反应,那无孔不入的雾气已经笼罩了仍在抽泣的萨摩耶的脑袋。
“向云来——!滚出去——!!!”
向云来落在她的海域里,比雷声还要惊人的是向榕响彻整片海域的愤怒尖叫。
秦戈说对了。向云来眼前的并不是《小小故乡》的动画场景。绿色的城镇飞快地铺满向云来的视野,但他还是在幕布一般的缝隙里,看到了污水横流、阴暗潮湿的路面。
第89章
探查向榕真实海域的关键是速度。
必须要在向榕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在《小小故乡》的动画场景还没来得及构建起来的时候,踏入她的海域。只有这样才能看到被鲜艳快乐掩盖的真实。
向云来太熟悉向榕的固执,他认为极难在短时间内说服向榕袒露真实的海域。因此唯有这一次,秦戈允许他“未经允许入侵”。
他入侵的时间更短了,即便向榕已经迅速在海域内展开伪装的场景,但他很快辨认出那污水横流的街道正是他们所在的八里街。
街角的垃圾箱,便利店闪动的招牌,百事可靠隔壁的当铺,一切都是向云来非常熟悉的场景。八里街的住户凑钱请了两个老人家清扫垃圾,且街上没有酒吧等娱乐场所,来往的人少,即便这条街位于王都区角落,但也一直干净卫生,绝没有向榕海域中的那样肮脏污浊。
“你藏起了什么?”向云来问。
他在心中默数,从他进入海域到动画场景彻底占据视野,前后不到20秒。他变成了英俊的哥哥,向榕也变成了扎着头巾的少女,眼前阳光灿烂,鲜花绽放。
“没有隐藏过什么。”向榕的自我意识脸上是由简单线条和色块组成的笑容,“我隐藏的东西都在地窖里,你也知道的。”
向云来:“你不想上学了吗?如果三天后的巡弋还是不过关,你无法参加高考。”
向榕:“今年考不了还有明年,我明年会把海域做得更完美。好了,你可以离开我的海域了么?”她的声音透露出肌肉的紧绷,她在咬牙切齿,但同时又含着一丝的底气不足。
向云来:“你搞错了。海域越完美,越是过不了。”
他告诉向榕什么是“假面倾向”。这是哨兵难以理解,也不能想象的概念,她怔怔站定了。蜻蜓和蝴蝶从他们之间飞过,忽然化作灰烬消失。天空一半下着雨,一半出太阳。镇外的白色山脉开始雪崩,溪水倒涌,狂风大作。
向云来拉着她走到刚刚看到的缺口处。那里生长着一团灿烂的花丛,看不出任何破绽。
“榕榕,我想帮你。”向云来只希望自己的语气足够诚恳和可靠,但为了说服向榕,还是增添了一些夸张,“我今天去危机办找龙游和秦戈。你知道的,我没有可信的身份,危机办的人特别凶,我脸上和胳膊上的伤就是被他们打的。秦戈跟龙游救了我。他们还告诉我应该怎么帮你。秦戈给我的提示其实是违规的,他不能够那样做。可是他很欣赏你,赞过好几次你海域的想象力。他不是为了我,懂吗?他是为了你,因为你特别优秀。”
向榕这样性格的人,因为成绩优秀,往往自信乃至自负,只有这种认可她的说辞才能够动摇她。向云来眼前的向榕产生了变化,模式化的笑容消失了,她注视哥哥的目光不再是二维的。
但她先关心的不是自己的前途:“你伤得严重吗?”
向云来决心继续加强她对自己的愧疚感:“我没事的。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
这句话令眼前的向榕忽然扭曲。仿佛老旧电视机突然出现的信号故障,线条和色块不断跳跃。她的声音也一卡一卡的:“求你了……别这样说。当时任东阳应该给你做假身份,而不是给我。”
周围一切仍旧如常,只有向榕的声音充满了怨恨和痛苦。她抓住自己的脑袋,故障的影像还在继续,她成了此处最格格不入的一个:“任东阳!任东阳!”
向云来吓坏了。他想到苏稔,忙拉着向榕,紧紧地看着她:“榕榕,他对你……”
“哥哥……”向榕哭着说,“你可以答应我吗?你无论在之后看到什么,无论那多么可怕多么恐怖,你都不能讨厌我,害怕我,可以吗?”
周围的景象开始崩塌。仿佛巨大的幕布上落下无数火点,欣喜灿烂的一切都燃烧起来。从被火烧透的地方,露出的是幕布后方漆黑阴冷的街道。属于《小小故乡》的一切都消失了。向云来和向榕牵着手,站在另一个次元的八里街上。
天幕漆黑,云层像粉笔灰一样苍白模糊。密密麻麻的建筑蹩脚地扎在这片没有边界的海域里,宽窄不一的街道穿插其中。夜晚当然是繁华的,脾气暴躁的狼人在远处啸叫,喜欢音乐的地底人又在举行每周末例行演奏会,声音远远近近地传来,能通过音量察觉距离的不同。
大多数房子都亮着灯光,透过窗户能看到人影移动。
向榕改变了这个“王都区”的格局,八里街变成一个斜坡,“百事可靠”位于坡顶,这里也是王都区地面的最高点,可以俯瞰整个王都区。向云来站在这里,终于真切地理解了龙游和秦戈为什么都被向榕的海域构建能力震惊--他甚至能够清晰地看见纠缠成一团的电线们如何在一根柱子上汇集,又如何分出不同的粗细、颜色和方向,往王都区的各处延伸而去。
他从未见过如此庞大、如此具体、如此细节的海域!
“海域”是想象力的世界。哨兵和向导构建这个仅属于自己的天地的方式,会暴露出他们本人隐藏的能力和性格特点。向云来见过的绝大多数海域,即便无边无际,也总会以自我意识为中心,只在一定范围内呈现出具体的情状。比如汤辰的海域,当她停留在城镇中时,城镇之外的山川湖泊河流虽然存在,但只会呈现出大概形态;而她带向云来走到郊外时,随着她的移动,城镇从具体变得模糊,山川则逐渐清晰,连动物的活动轨迹都设计了出来。
但向榕以复刻的方式在海域里构建了一个完整的王都区。向云来甚至能看到远处几乎看不清楚的楼房顶上,有巡视黑兵瘦削的影子。
可这样的海域又有什么恐怖和可怕的呢?向云来只感到惊叹,他不明白向榕隐藏这个地方的原因。
向榕牵着他往前走。夜色是相似的,街道也是相似的,许多年前他们在一个深夜抵达王都区,是向云来走在前头,牵着她穿过八里街。
“我知道我是任东阳用来钳制和控制你的工具。”向榕说,“从一开始就是。从他跟我们认识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你重视我。”
向云来:“我们身边任何一个朋友都知道我重视你。”
向榕:“那不一样。只有他……”她咬着嘴唇,“我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太迟了。他只给我身份,让我可以正常地生活,但不肯让你去读书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对劲。”
向云来:“他其实提议过我去读书,学校也任我选,是我没有……”
向榕:“他是为你好,还是觉得你不懂他和朋友们聊什么,丢他的脸?”
向云来呆住了:“你怎么……”
向榕:“他跟我说过类似的话。说你为了我放弃了很多,说你永远都愿意为我牺牲,让我不要把心里的话憋着,有什么要求都要跟你说。”
向云来被气得头晕。任东阳这不是建议,他是直接扼杀了向榕求助和倾诉的可能。向榕这样自负的人,在这样的话面前只会觉得屈辱和不安,她绝对不会再主动让向云来为她做任何事。
是的,她的确是这样做的--向云来猛然醒觉,包括这次海域巡弋无法通过,向榕独自回家,宁愿自己抱着狗子哭,都没有联系过他。
向云来抓住向榕的肩膀:“他说的话是别有用心,但你永远都可以依靠我的。”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就像我依赖你一样,榕榕。”
“……你依赖我?”向榕难以置信,“我有什么可值得你依赖的?”
“我没有隋郁这个潜伴的时候,总是你把我从别人的海域和我自己的噩梦里拉出来。王都区的日子对我来说没什么意思,但一想到回家能看到你,我做什么都有劲。我期待你变得越来越优秀,我期待你实现理想,因为你就是我快乐的源头。我们相依为命,而不单单是我为你付出。”向云来恨不能把自己的心都掏给向榕看,“不是你,我可能会一直留在那个烂地方,说不定还会走投无路,把自己肾脏或者骨头卖给地下市场的人。你是我生活和往前走的理由,榕榕。我们都是彼此的理由,对吗?”
眼泪狂涌的向榕抱住了自己的哥哥。她放声大哭:“可是……可是任东阳……”
在她的哭声里,向云来听见了从身旁的便利店里传出的奇怪呻吟。便利店的门半掩着,里面有着什么东西。
向云来走进去,向榕在后面拉着他不让他前进。但他还是看到了室内的景象:一个巨大的方形铁笼里悬吊着一个不断旋转的人。
那人因痛苦而不断喘息,低泣。在他终于朝向云来转过来的时候,向云来突地感觉一阵恶寒。
那是遍体鳞伤的任东阳。
“这里不是王都区,是任东阳的刑场。”向榕在他身后说,“有多少间房子,就有多少个任东阳被困在里头,甚至被我杀死。”
第90章
想要让讨厌的、比自己强大的人永远闭上那张可恨的嘴巴,应该怎么做呢?
向榕在离家那天学会了一劳永逸的办法。
逃出家门的时候,她和向云来在雪地里艰难前行,迎面碰上了回家的父亲。向榕是父母准备用来抵80万赌债的好东西,他们不可能放她走。当时向榕气喘吁吁,停在雪里整理书包,向云来回头帮忙,而出现在向云来背后的男人一把掐住了向云来的脖子。
向榕松开书包去拽向云来,但父亲掐得太紧太死了,甚至把她一脚踹开,推搡向云来倒在雪里,狠命地掐。大雪中他骂骂咧咧,她只隐约听见“野种”“和你妈一样害人”之类的话。
父亲是真的想掐死向云来,为了夺回价值80万的向榕,他什么都能做。
意识到这一点的向榕从地上爬起,抓起自己的书包。她铆足力气,把十几斤的书包重重地砸在父亲的后脑勺上。
她冷静异常,很快扶起向云来。两人正要继续往前跑时,向榕的头发被从家里赶来的母亲一把抓住了。书包咚地落地,她痛得大叫,往后跌倒。看见丈夫头破血流,母亲愈发愤怒,她拖拽向榕像拖拽一包大米。向榕张口求救的时候根本不喊“妈妈”,她声嘶力竭:哥哥!哥哥!!!
向云来冲过来,把她的母亲推向路边的台阶。推搡中,女人的手指在向云来脸上挠伤了好几道。但她最终失去平衡,身体顺着台阶滚下去,在雪里惊声大叫。向云来搀起向榕,牵着她往前走,任东阳此时应该正在路口等待他们。但向榕挣脱了她的手,几步跳下台阶。
榕榕!风雪中,她听见哥哥压抑又恐惧的喊声:榕榕,你干什么?
向榕无法回忆自己当时的心情,更不知如何追溯那比冬雪更冰冷的念头是怎么产生的。她在台阶下搀起了摔伤腰的母亲,母亲浑浑噩噩时,居然还不忘紧紧抓住她的手。那是钳子一般的力道:“榕榕!榕榕,救救妈妈!跟妈妈回家,好不好?”
台阶下不远处就是防空洞,她迷糊地看着女儿。向榕按着她的背,把她推了下去。
洞里的垃圾和杂物承接了落地的重物,发出嘈杂闷响。向榕在洞口站了几秒钟,她恍惚地发现自己正在流眼泪,浑身发抖,牙关打战。母亲的声音从洞口虚弱地传出,这回喊的是向云来:“小云……救……”
向榕走回路面,跟僵立的向云来对视了一眼。从向云来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而刚刚晕过去的父亲已经苏醒了,吃力地撑起脑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看见女儿朝自己走来,他恐慌地摆动四肢,像一个试图在旱雪里蛙泳的人。向榕拖拽他的双脚,想把他也拖到台阶下。
父亲开始喊叫:“救命——杀——”
这个字没喊出口,向云来抓起一把雪塞满了他的嘴巴和鼻子。
他让力竭的向榕站在一旁,自己去拖不断挣扎的男人。他力气大,瘦削的男人不是他的对手。他把男人顺着台阶滚下去,再搀起来,丢进防空洞。
向榕就站在台阶上看着他操作一切。她的两条手臂就像断了一样痛。
向云来把地上和台阶上的雪铲进了防空洞,所有呼救和呻吟都消失了,只剩下铁铲剐蹭水泥地面的刺耳声音。哥哥,哥哥……向榕害怕得哭起来。她恼恨自己的年幼和脆弱。萨摩耶蹲在她身边,与她一同因恐惧微微颤抖。
向云来放好铲子,回头跑上台阶。他的手掌里托着象鼩,没有一秒犹豫,来到向榕面前的时候立刻把象鼩放在了萨摩耶头顶。他进入了向榕的海域,彼时海域中《小小故乡》的场景已经十分成熟,但城镇中向榕的自我意识,与她现实中是一模一样的。
向云来的形象自然也没有变化。他捧着妹妹的脸:是我杀的,记住了,这些事情全都是我干的。铲子上是我的指纹,舅妈手上有我的血,舅舅脸上和衣服上也都是我的指纹。你都记住了吗?无论谁问你,你都要这样说,好吗?
向榕哭得满脸是泪:谁?谁会问我?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向云来:“我不知道谁会问,但你必须这样记住。你要为我保守秘密,可以吗?”
向榕尖叫:是我杀人,是我!
但向云来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对她的自我意识重复了几百次“为我保守秘密”。那时候的他还不清楚海域的原理,也不知道一个合格的巡弋者应该怎么做。他是凭着从任东阳那里听来的碎片般的知识,形成了天才的直觉:他在海域中对自我意识说的话,将会极大地影响海域主人的认知。
问他们为何这样狼狈,向云来脸上和脖子上为何有伤的第一个人是任东阳。他从后视镜里看蜷缩在后座发抖的兄妹俩。他们身上的雪花融化了,把后座弄得一片脏污。向榕什么都说不出来,是向云来先行开口,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了任东阳。
任东阳的目光透过后视镜盯着向榕。“榕榕,真的吗?”他问,“你亲眼看到的?”
向云来的表情是僵硬的:“这跟她没有关系。”
任东阳扭头盯着向云来:“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
向云来:“你可以处理的,是吗?”
任东阳:“他们真的死了吗?”
向云来:“嗯。”
任东阳打开车门,一只脚已经落在冰冷的路面,但又回过头,重新问了一遍:“真的吗?”
向榕在日后无数次回忆起自己当时的沉默。为什么任东阳每次问这三个字,都只看着她?风雪肆虐的那天,他真的只在车上等待,而一直没有去寻找久久不到的他们俩吗?
她也无数次为自己的沉默懊悔。那沉默宣告了她将在日后成为任东阳的共犯——她是任东阳控制哥哥的工具,她是保持缄默、让哥哥独自成为罪人的关键。
向榕无法承受这一切。任东阳回去了一个多小时。他怎么看防空洞里的东西?为什么他和向云来都没有告诉自己?父母真的死了吗?任东阳怎么处理他们兄妹的“失踪”?他俩连姓名都没有改,这真的安全吗?他为什么可以这样神通广大?这秘密日渐孵大,折磨得向榕无法入眠。
她不能坦然地憎恨自己,只能把这种怨恨转移到任东阳的身上。
反正任东阳确实有许多足以让她憎恨的事情。
在这座“王都区”里,她想尽了各种办法去折磨任东阳。每一个房子里都有伤痕累累的任东阳,具体的脸和身体,连说的话和表现出来的性格都跟真正的他相似。向榕每每忍受不了任东阳,就会在海域中重新开辟出一座房子。
让任东阳变得奄奄一息,她会感到愉悦。但脱离海域,这种愉悦又会迅速转变为忧愁和愧疚。
这是绝对不能让向云来看到的另一片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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