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2:如渊 第95章

作者:凉蝉 标签: 情有独钟 轻松 玄幻灵异

他没什么情绪,但还保留生而为人的正常欲望。好房子,好风景,没租金,多么惬意。同时每天有人拎来各色食材,确保他可以自己做饭。水电不会中断,网络永远畅通,电视甚至还能收到特殊人类地下电视台,看点儿正规渠道看不到的限制级节目。

向云来一下就变懒了。住下一周,他不仅吹气般恢复了入院之前的体重,甚至还胖了三斤,腰上能掐出二指的肥肉。

“长点儿肉多好,捏起来舒服。”

向云来在镜前看自己的身体,脑子里忽然掠过这句话。和这句话一同浮现的还有被触碰、被抚摸的回忆。他一个激灵,忍不住往下看,被自己身体迅疾产生的反应弄得沉默了。

虽然不确定自己还爱不爱隋郁,但和隋郁相关的事情太多太密集,总是会不期然让他吃惊。住病房的时候万事有人管理,他还不觉得,独自在这屋子里生活时,才发现和隋郁相关的细节简直充斥角角落落。

起床照镜子,看到自己平凡的脸,会想起隋郁捧着他脸颊盛赞,用尽一切肉麻的表达,和向云来听得懂听不懂的语言。世界上会有人用十八种语言来赞美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吗?彼时的向云来红成一个番茄,此时的向云来却不觉得害羞,他只会边刮胡子边想:有必要吗?我真这么美?

给自己煮速冻饺子吃,看见锅里浮沉的白面团,又会想起隋郁吃饺子的样子。那一袋袋不知用什么肉做成,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正品的速冻饺子,居然击败北美洲富翁Garrett·隋一生中品尝过的所有美味佳肴。大晚上的想吃,修完空调想吃,从床上爬起来衣服都不穿,也要蹦着下楼煮饺子。而且只吃向云来家里的饺子,同一包拿回他自己家,凌晨三点半也要发信息告诉向云来:奇怪,变得不好吃了,且附带哭哭表情。向云来敲敲眼前那锅,心想:有病吧?

没事时在阳台看风景,如果晚霞灿烂,他又会想起隋郁。他们爬到房子的屋顶上看夕阳,银狐跟象鼩玩无聊的击球游戏:把象鼩从瓦片上打得滚下去,又跳到地上叼起装柔弱的象鼩回到屋顶。乐此不疲。而向云来会跟隋郁在屋顶一直坐着,等待每周回家一天的向榕背着书包、提着一周没洗的衣服,从八里街的另一头走回来。晚霞把他们的脸照得发烫,隋郁会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怀里,他们有时候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是那样坐着。他们接吻时总被向榕看见,小姑娘边跑边吼:大庭广众,干什么呢!银狐会驮着象鼩从房顶跳下,直奔她身边的萨摩耶而去。而此时独自在阳台的向云来再次尝试召唤自己的象鼩。他又失败了。晚霞忽然变得索然无味。

向云来坚持说服自己:不,不是的。是晚霞本来就索然无味。

其实这样的回忆很烦。它们对向云来没有什么意义,也不带来任何喜悦,只会增添他的烦躁。

他还要每天写一份海域自查给秦戈。秦戈兴奋万分地联系他:烦躁是吗?怎样的烦躁?你仔细地回忆烦躁的起因、发展过程和解决烦躁的方……

向云来重重把听筒砸回原位。他没有手机,这个房子里只有一台座机以及笨重的终端机供他与外界沟通。终端机还被监视着,向云来刚打开地下的精神体直播网站,电脑就立刻黑屏,电话随即响起,危机办的警告瞬间抵达。

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夏季还很热,向云来张开手脚躺在冰凉的地砖地板上。

他没想到自己第一个复苏的情绪居然是“烦躁”。他以为,应该是更灿烂更美妙的那些,比如快乐啊兴奋啊喜悦啊……怎么都不应该是烦躁。

而且是因为隋郁而引发的烦躁。

即便他如今对隋郁没任何多余情绪,也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

“……”向云来自省片刻,意识到“愧疚”开始生成了。

这天,他在安全屋里接待了定期来访的客人,狼人雷迟。

雷迟提着菜和肉挤进房子,熟门熟路地往冰箱里放东西。向云来在他身后问:“你们找到隋郁了吗?”

第119章

雷迟回过头:“为什么要找?”

向云来愣了:“他不是……失踪了?”

雷迟个子比向云来还高出一个头,十分魁梧,直起身之后这房子顿时显得逼仄。

“是秦戈跟你家里人想出来的办法吗?帮助你的海域复原?”雷迟说,“不好意思,我不擅长说谎。”

他关上冰箱门,从兜里掏出颗猫猫头糖果丢给向云来,自己也吃了一颗:“正好,我今天有事跟你聊。首先,隋郁没有‘失踪’。”

向云来含着那颗糖,看了看桌上累积的一小堆猫猫头糖果。每次雷迟来,都会给他留下一两颗猫猫头,什么样的猫都有,也不知道雷迟上哪儿找来的。他短暂分心去怀疑雷迟的副业是卖零食,随即才理解雷迟的最后一句话。一种新的陌生的情绪从他的心头升起来。

是不悦。对秦戈,还有撒谎的向榕、胡令溪的不悦。

“不是失踪,是死了么?”向云来冷冰冰地问。

雷迟连闲聊都很有审讯气势:“你坐好,听我讲。”

向云来的手机已经无法使用,只有秦戈能联系到隋郁,在隋郁失联48小时之后,秦戈报告了危机办。隋郁并不是王都区事件的关键人物,但他是隋家的人——在地陷之后进入地下的半丧尸人首领蔡羽,隐藏自己的身形紧跟在偶遇的向云来等人身后,听到了铁岩六人说的所有话。他把邓老三交给危机办,并说出了始作俑者的真正用意。

“断代史”和隋氏浮出水面。

但雷迟等人并不意外。

即便孙惠然的死亡让斗兽场的调查结束,雷迟等人也并未放弃追查斗兽场背后的资金流向。他敏锐地意识到,资金流向就是解开斗兽场背后秘密的关键。

最后的突破口,居然是老葛那帮杂务工给出来的。

老葛招揽伙伴们一起在斗兽场干活儿,大家伙儿年纪都大了,地底人惯有的各种病痛都隐隐冒头。恰好当时国内有针对就业年龄特殊人类购买养老金和医保的优惠政策,为了以公司名义给大家正经八百地买社保,老葛成立了自己的劳务公司。

既然成立公司,财务状况就要认真管理。老葛跟邓老三一说这情况,邓老三就明白了。以往每月发工资的时候,邓老三都是直接给老葛打一笔钱,私人对私人,最多加个备注:某月工资。但以后不能这样了。

不久,老葛就在邓老三那儿签了个劳务合同。老葛的公司是乙方,甲方是一家他没听过的企业。老葛识趣地没问。之后每个月,工资都由甲方打给老葛,老葛再发给伙伴们,邓老三不再出面。

雷迟拿着那合同去了工商局。但甲方是个皮包公司,法人代表也只是一个出借了身份证的普通人。再查下去,甲方与一家离岸公司关系密切,而那家离岸公司的法人,是加拿大的华裔,叫冯如恩。

冯如恩,Hayzen Feng。正是隋司的妻子海森。

意料之外的线索忽然出现。同时,血族方面也给出了关于“断代史”的重要线索。

向云来没了情绪,但脑子还在,他奇道:“血族?血族跟你们合作?”

“多亏孙惠然闹的事。”雷迟说。

原来,当初特管委的蔡易力排众议通过“血族决议”,允许血族在中国境内活动的前提,就是让血族向特管委提供国外特殊人类的情报。血族的长老们寿命漫长,对各个国家的特殊人类发展历程都十分熟悉,尤其是特殊人类的相关组织。

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因为特管委察觉到,国内出现了一些奇特的渗透迹象。他们需要更多的情报讯息,来了解国际上不同的、规模和影响较大的特殊人类相关组织。各方面的调查都在暗中开展,此时蔡易想到了血族。

血族为了进入国内,很快同意特管委的要求。但双方并不彻底坦诚,各有保留。血族给出的情报资料里,只有30%左右是特管委单凭自己无法调查到的。在蔡易苦恼于如何继续从血族身上挖出更多东西的时候,斗兽场事件爆发了。

这桩惨剧恰好给了特管委钳制血族的借口。

“为什么斗兽场事件最终以孙惠然死亡为终结,原因就在于,血族告诉了我们‘断代史’的事情。这是血族送上的一份厚礼,特管委立刻就收下了。断代史和隋氏关系非常密切。”雷迟说,“这个以消除地底人为起点的反特殊人类组织,在隋氏介入之后,性质已经完全改变了。”

向云来:“但血族和隋氏、断代史不是一伙的吗?”

雷迟:“不,你们不了解吸血鬼。他们永远不会和任何其他种族成为同盟。甚至,他们彼此之间也绝对不可能相互信任。”他思索片刻后补充,“当然,弗朗西斯科这个傻子是例外。”

向云来听明白了,血族是两面派。他们一方面亲热地与隋氏、断代史合作,谋求更大的利益,但在中国境内一旦出现对血族不利的情况,哈雷尔便毫不犹豫交出了孙惠然本人,还有“断代史”的情报。王都区的这次地陷,是铁岩六人对断代史和隋氏的强烈反叛。这种事情血族是不愿意掺和的,所以哈雷尔当时见势不妙立刻跑路。

蔡易和特管委巧妙地利用了血族的傲慢,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种谋划,向云来是不懂,也不能理解的。

雷迟说:“现在国内,除了断代史之外,其余的渗透组织我们都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但断代史非常、非常谨慎,在国内活动的全都是他们自己的人,比如隋氏。铁岩六人是绝对的例外,而这次事件之后,断代史和隋氏绝对不会再从国内寻找本土的合作伙伴了。他们不会再信任这里的人。”

向云来问:“再寻找?你们不除掉他们,还让他们继续活动?”

雷迟:“没有证据。”

向云来:“什么证据?蔡羽、柳川和我都听到了铁岩六人的话,还有邓老三。邓老三活着,她可以作证。”

雷迟:“这些都是口头的证据,没有用。王都区地陷的真正关系人是铁岩六人,铁岩六人在爆炸中已经全都没了。邓老三本来私下保管了铁岩六人的一些书面证据,包括他们跟断代史、隋氏会面时的记录,但是都被埋在011区里,无法挖掘。我们要调查断代史和隋氏的人,根本师出无名。”

邓老三为了活命,非常配合。无论是斗兽场、饲育所,还是011区做过的事情,她几乎毫无保留。但仍旧缺少可以溯源的证据。

换在平时,向云来此时会愤怒。但他非常平静。平静让他的脑子飞速转动,想起了一件事。

“我有书面证据。”向云来说,“汤辰……你记得汤辰吗?”

雷迟:“……你以为狼人邢天意在同光教搞的那些事情,善后报告是谁写的!”

向云来:“凶什么?我现在在给你们提供重要证据。”

雷迟立刻低头:“好,您请说。”

向云来:“汤辰在饲育所里拿到了一份重要的资料,上面有很多在饲育所生活过的女人的信息。而且汤辰现在在内蒙,她找到了一些人。”

雷迟:“对,我们已经联系汤辰了。但当时那批从王都区去内蒙的女人里,最终只活了方虞的妈妈一个人。如果资料还在,那就好了。”

向云来:“在啊。”

雷迟不得不提醒他:“你的家已经被火烧没了。”

向云来:“资料不在我家。在……”他忽然顿住了,把那句“在夏春的抽屉里”硬生生咽下去。

“在王都区,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向云来说,“我可以去帮你们找回来。”

雷迟:“条件?”

向云来:“解开我的抑制环。”他拉下脖子上的那个。皮肤上的血痕更加清晰了。

想回王都区,这是向云来在这个房子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最强烈的想法。他不清楚这算不算愿望,也没有真实地写在每天的海域报告中。只是他常在阳台眺望城区,目光总是不由自主看向这座城市的东面。

他并不认为失去情绪对生活会有什么影响。但显然,评估他海域是否恢复正常的重要标准之一,就是情绪的复原。向云来决定回王都区走一走。向榕和胡令溪都说,王都区所有人都把他看作恩人,而前往王都区救人的哨兵和向导更是如此。

在熟悉的地方,被感激自己的人簇拥着,人一定会昂然和兴奋。或许这样会对情绪的复原有所帮助?

向云来什么都想试试。送走雷迟,他在今日的海域报告中写下了自己的想法。秦戈回复得很快:这确实是很好的方法。我一直在等待你自己提出“回王都区”的诉求,“渴望去做某事”就是我们内心的驱动,这种驱动会引发……

字太多了,向云来十分震惊。秦戈十五分钟竟然能打出2000字的回信!十五分钟只足够向云来洗一个澡,衣服都还没甩干。

他不看了,心知都是些啰嗦的话。他很有情绪时,敬仰秦戈,没情绪时,觉得秦戈很烦。

已经是深夜。吹干头发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中收到了雷迟的邮件:明天我带你回王都区找资料。要通知你的妹妹和朋友吗?

第二天雷迟来接他的时候,发现他精神有点儿萎靡。向云来不好意思说自己昨晚上睡不着,在终端机上用“哨兵”和各种限制级词汇搜视频看了一晚上,看得人都虚了。

他朝雷迟伸出手,雷迟:“抑制环不能解开。”

向云来:“为什么?”

新的情绪诞生了。是比不悦更强烈的——愤怒。

雷迟:“特管委认为你很危险。向云来,今年只有我带你回王都区,是不合规的。你这种级别的人,放在几年前,是要进特殊人类监管仓的。”

向云来吼道:“那就让我进去啊!干脆把我关起来算了,为什么还让我住这种地方!”

雷迟:“那个仓已经永久关闭,是蔡易主持的。包括今天,我能带你回王都区,也是蔡易特批的。”

向云来一怔:“为什么这么做?”

雷迟耸肩:“我不知道,也许他跟你都是向导,能理解你吧。”

仍旧被抑制环限制着的向云来一肚子气。他坐在车上的时候,甚至察觉到雷迟把抑制环的抑制级别调高了。他的愤怒莫名消退,脖子和手腕上感受到的微弱电流比以往要强一些,皮肤上的刺痛感愈发密集了。

“你知道吗,以前对精神有问题的人动手术,会在额头上开个洞,切走他们大脑的一部分。”雷迟开着车,忽然说。

向云来连反应都迟钝了,慢吞吞地说:“你说这个,是要我,感激你们,没有切掉,我的前额叶吗?”

雷迟:“我去年侦办的一个案子,和切除前额叶手术有关。两个哨兵,因为太过恐惧自己向导弟弟的巡弋能力,找王都区的地下医生——不,不是孙惠然,但是跟孙惠然干的是差不多的事儿。总之,他们让医生切割了那个小孩的前额叶。”

等绿灯的间隙,他转头对向云来说:“人性中的恐惧,有时候会无限放大,压倒一切。”

向云来云里雾里:“啊,哦。”

车子抵达王都区。隔着车窗,向云来看到的不再是以往熟悉的王都区街景。那些曾歪七扭八耸立的建筑,几乎全都倒塌。大火烧过的痕迹清晰可见,路边不少花束和祭品,在阳光普照的盛夏时节,一切溃败的伤痕都无所遁形。

前往王都区的路都被地陷破坏了,现在只抢修出两条。向云来隐约记得胡令溪说,特管委大力准备下半年的特殊人类论坛,无法再划拨更多的资金重新修整王都区的路面,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只能依赖这两条粗糙的道路通行。

雷迟把车开进王都区。道路几乎全被损毁,以往的通行路径不能再使用,他们必须下车步行。

标有危机办字样和LOGO的车辆不再如以往那样令人憎恨。有人认出这是雷迟的车,朝这边走了过来。

“你等一下……”雷迟刚停好车,话才说一半,副驾驶的门已经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