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向云来走下车,他看到车外整理路面瓦砾的一堆人里头,有几个自己认识的王都区朋友。虽然此时心中对他们没有任何的感觉,但熟悉的脸庞,总要比雷迟凶神恶煞的五官来得亲切。
向云来抬手打招呼。人们回头朝他看过来。
顿时,两个认清楚向云来脸庞的向导从废墟上滚下来,四肢发抖地爬起又跌倒,张口尖叫。
第120章
这跟向榕和胡令溪说的完全不一样。
向云来僵立在原地。以他和那辆车为中心,周围的人大喊着“向云来”“是向云来”,纷纷退避开去。哨兵和向导的反应比其他人更为强烈,没有一个人不是连滚带爬,更有甚者,直接从正在清理垃圾的二层窗户跳了下来,背对着他狂奔。
他是怪物。他是最危险的东西。他是人人都恨不能即刻远离的祸端。
上一次只注射10ml的阿波罗,向云来已经感受到它对自己的影响。而这一次的40ml阿波罗,更是将向云来精神力的潜能激发到了极致。他那一天毫不费力就能穿梭全城所有海域,而此时此刻,即便有两个绝对强力的抑制环,他仍旧能感受到浮动在周围的他人的精神力,充满了令人背寒的恐惧。
这种恐惧具体得像刺针,他浑身上下都痛。
退了两步之后,他窜上了车子。雷迟贴心地开着车门,又为他关上车门。向云来抱着脑袋蜷缩在后座,海域中的阵痛袭来,他不知道这是自己海域原本的问题,还是被周围那些不稳定的精神力诱发的。
雷迟把车继续往前开,前方就是前夜酒吧。
酒吧很幸运,因为只有一层,只是地下室的东西损毁得多,地面上的酒吧本体倒是没太大影响。胡令溪和向榕在门口等他们,雷迟探头出来说了句:“你哥脑袋疼。”向榕立刻箭一样飞到车边:“哥哥!”
她的萨摩耶也趴在窗户上,和主人拥有同样焦虑的眼睛。
向云来的头疼好了一些。他开门下车,看到眼前两个丝毫不畏惧自己的人,长出了一口气。抑制环令他连沮丧都迟缓,心底的不悦和难过,海潮一样轻轻地从深处翻起。他并没有伤心到足以哭泣,也没有失落到垂头丧气。向云来看着抑制环,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感谢它还是憎恶它。
胡令溪给他递上水,说了些王都区的情况。现在还在王都区里活动的人,基本都是回到这里清场的。大部分人转移走了,伤者挤满了城里的医院和诊所,地底人和半丧尸人全都转移到两个特殊人类高校的地下图书馆和停车场安顿。特管委拨了一笔钱安置众人,但均分下来每个人到手的都很少,大概只有三个月的租金,居民们全都很不满。
“这种不满也会投射到你身上。”胡令溪说,“哨兵和向导直接被你影响,他们反应过来之后,会害怕你。而且当时王都区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根本来不及解释。大家伙儿还在救援的时候,谣言就已经产生了。”
向榕补充:“你以前不是经常在没得到别人同意的情况下,闯进别人海域么?那些人都认得你。他们说,又是向云来,向云来总是这样,他想控制整个王都区的哨兵和向导。”
向云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年来的任性妄为,居然在这个时刻给了他致命一击。
谣言起初只是小范围传播,但外来的救援者们大量赶到之后,“向云来”这个名字和谣言一起疯狂散布。有人说,这个向导不是让我们到王都区来救人么?另外一些人说,他闯下来的祸,当然要他补救啊。至于向云来闯了什么祸,说不清,不知道。等胡令溪和夏春有了喘口气的空隙,他们发现,谣言已经变成:向云来和地底人勾结,要毁掉王都区,但黑兵阻止了一切,并且让向云来弥补错误。
向云来:“很好嘛,黑兵。”
胡令溪:“这些话绝对不是黑兵传出去的。在场的黑兵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我们非常忙,根本没有时间去……”
向云来:“我知道。”
他面无表情,头微微低着,谁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周围三个人面面相觑。胡令溪用向云来能听到的声音,装作与向榕耳语:“你大哥以前优柔寡断、拖拖拉拉,但至少比现在好。”
向云来抬起头:“王都区再也不会接纳我了,是吗?”
一直都想离开王都区的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又一次意识到,新的东西在自己的胸口产生了。它像一只爪子攥紧了心脏,每每呼吸都痛得让向云来沁出冷汗。那名为“不舍”的情绪瞬间诞生,又瞬间庞大得彻底控制了向云来。
他心里完全没有一点儿快乐的东西,像放满了黑色垃圾袋的回收塑料桶。
“不会的,慢慢来。”胡令溪说,“给他们一点儿时间吧。很多人还没有从你的入侵里回复,就连我……”他指指自己的脑袋,“也经常觉得自己的海域不对劲。你放心,这期间我们黑兵也一定会为你澄清的。你是真正的功臣,不能够一直被人这样误会。”
向云来看着自己手上的抑制环:“功臣?”
四个人一时无话。雷迟带向云来回到这里,是为了让向云来找到资料。但奇怪的是,他似乎也并不催促向云来。向云来很想说些什么,他这时候才察觉,贫乏的情绪会遏制人的表达欲。他想说话,但提不起说话的精神和力气。
“你这个要戴到什么时候?”胡令溪指指他的脖子,接着他刚刚的话往下问。
“问你呢。”向云来看雷迟。
雷迟抓起向云来的手:“我现在就可以为你解开。”
向云来一怔。他不仅看到雷迟的手按在抑制环的内侧,似乎正在摸索开关,他的眼角余光还看到,几乎同时,胡令溪和向榕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胡令溪连退几步,仅一个呼吸的瞬间,花园鳗布满了整座酒吧。向榕没有后退,但她的萨摩耶立刻窜到主人面前,浑身毛发挣起,怒视向云来。
向云来怔怔看自己的妹妹。
啊……他心里有一个冷淡的声音正在喟叹:你看,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朋友和你费尽心力照顾的妹妹。
——他们怕你。
所有的安慰言辞,都比不上这一刻的条件反射。
雷迟松开手,他没有解开抑制环。刚刚的行为简直就像一种试探,一次让向云来愕然的表演。“你的精神体是花园鳗?”他跟胡令溪闲谈,“我可以看见精神体,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花园鳗,有意思。”
胡令溪走了回来。他十分尴尬,一只手悬在向云来肩膀上,始终无法落下,只好接着雷迟的话茬聊天。
向云来只看着自己妹妹。他对向榕也没有什么依恋,但不应该,不能够,她怎么……许多问题在向云来心里打转,他问不出口。
“……对不起。”向云来垂头起身,“走吧,雷迟,我带你去找资料。”
向云来坐上车也没有回头。向榕跑到车边跟他道歉,他只是摆摆手。不需要道歉,没关系的。他跟妹妹说:我不怪你。
但是车子磕磕绊绊地前行,他在副驾驶座上捏着安全带,浑身发抖。直到雷迟问他怎么哭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满脸的眼泪。
雷迟很理解地说:“人难受的时候是会这样的。”他从车里找出一包猫猫头糖果,放在向云来膝盖上,强调,“是新口味软糖,你试试。”
向云来:“……为什么都是糖?”
雷迟:“吃点儿甜的,人会开心。”
向云来一颗接一颗地吃。吃了半包后被雷迟夺回去:“你别吃完行吗?我就这一包。”
半包糖果无法让向云来振作。自从那一天以来,他好像完全失去了振作的能力。
车子无法前行,路上有人正在拖动巨大的衣柜。雷迟下车帮忙,向云来靠在车窗看周围的街道。他眼睛忽然一亮,打开车门跳下车,大步往前走。
在一片铁灰色的瓦砾之中,有几个瘦削的半丧尸人黑兵用手边的材料支起了一个简易的棚子。他们在棚子下休息和吃饭,远远看见向云来,忙不迭跳起来跟他打招呼。但向云来没有回应,只是在棚子周围转来转去。
他转身跑向对面的一栋楼。那楼塌了一半,已经成为危房,黑兵们连忙阻止,但向云来踩着断瓦碎砖,硬是爬到了那栋楼上。
居高临下,他终于看清楚充当棚子苫布的那张广告——是他和隋郁在婚纱展上,被秦小灯拍下的那张照片。
他当然记得那一天。婚纱店老板博姐把他俩拉到婚纱展,他迎宾,隋郁上台走秀。一个穿黑西装,一个穿白西装,照片上的隋郁微微朝向云来低下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向云来,带一点儿笑容,听向云来说话。
向云来完全忘了自己当时说过些什么。但照片上的两个人都那么快乐。谁看到都会感到平静和幸福。他们被会场的鲜花和人群包围,却仿佛同时罹患了面容失认症,只凝视着彼此。
照片被打印成大幅的广告,张贴在婚纱店外头。黑兵们从瓦砾中捡起它,用它遮风避雨。脏污的泥水糊满了隋郁的脸庞,向云来忽然间产生一种冲动:他要跳过去,他要擦干净隋郁脸上的脏东西。
他屈膝蹲下,纵身一跳,在黑兵们的惊呼声中跳向棚子。苫布支撑不了他的体重,立刻塌了下来。他落在昔日的自己和隋郁中间。隋郁脸上脏东西根本擦不掉,向云来擦了半天,才发现那个位置已经磨得很薄很透。他停手了,心里头仍旧是空空的,搞不清楚自己刚刚行动的意义。
黑兵们把他搀起来。他问起婚纱店的事情。
“第一次地陷的时候,老板和两个客人在店里。”黑兵说,“当时人就没了。整座房子完全塌下来,我们只找到一堆婚纱,还有这张广告布。”
回到车边,雷迟看着向云来问:“你怎么比刚刚还……”
向云来一句话都不想说。他抬腿上车,不料忽然被人从后面扯了一把。
雷迟站在车子的另一边,连忙跑过来帮忙。但那个人动作粗鲁,却有爽朗的声音:“向云来!”
是童醉。是浑身黑魆魆,穿着特制的降温外衣的童醉。
在童醉身后大步走来的是枫人周力。童醉张开双臂想抱向云来,向云来猛然一惊,他下意识想起胡令溪和向榕,忙后退几步。
周力拉着童醉的衣领把他往旁边推,“你身上烫得很,别把人弄伤了”,随即自己把向云来紧紧抱住了。
他像一个父亲,手掌拍打向云来的后背,低声说:“你吃苦了,小向。”
第121章
王都区所有哨兵向导中,受向云来影响最小的必定是童醉。
他身体中赤须子的那一部分持续影响着他海域的运作,随着他与赤须子融合的加速,他渐渐发现,自己的猞猁精神体先是变得焦黑,随后黑色皮毛渐渐亮出火光,成了一只披挂火焰的猫科动物。
它当然更漂亮更威风了。但童醉轻易不会再释放它。
很多人并不知道他也是哨兵,总是喊他“赤须子”。他也欣然接受这个称谓,听久了,感觉自己似乎真的替代那个无法忘怀的人,成为了两人合一的、最独特的“赤须子”。
总而言之,他身上“哨兵”的浓度确实被稀释了。他的精神力远没有别的哨兵那样纯粹,也因此,在所有人都被向云来的入侵弄得疑神疑鬼的时候,他感受到入侵,但始终保持清醒。
他见过向云来入侵自己海域之后的反应,那绝对不是愉快满足的反应。
而向云来当时的入侵不是一次,而是几十近百次,一次比一次迅速,一次比一次利落。向云来和周力一样,正在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拯救王都区--这个想法在童醉心中诞生,至今没有改变。
周力则更是欣赏向云来。他之所以牺牲这么大,是为了在国家的特殊人类名册里为树英和枫人夺得一席之地。只有成为“特殊人类”才能享受到特殊人类本该享有的一切权利,他不能再看着自己的族人被人们驱赶、追打甚至谋杀。但向云来是为了什么?哨兵和向导已经是当今世上最受关注、最受欢迎的特殊人类种族之一,向云来有自己的工作,有家人爱人,他根本没必要这样做。
不必做,却舍弃一切地去做了。这是他钦佩向云来的原因。
此时拍着向云来的背脊,他也陡然生出长辈的怜惜。正要说话,却听见向云来抽泣的声音。
一行人来到周力的店子。和前夜酒吧一样,这个矮小的房子在灾难中得以幸存。但又和前夜酒吧不一样,店铺的地下室没有任何损坏。
周力邀请雷迟和向云来到地下室看一看。刚打开地下室的门,便听见里面传来游戏的音乐声。
地下室大约只有地面空间的一半大小,这里俨然是一个舒适的游乐区,游戏机、大电视、各种拼图玩具、音箱、电脑、架子鼓……向云来和雷迟站在门口发愣:两个浑身苍绿色的人正坐在地毯上攥紧手柄玩游戏。
听见声音,两人齐齐回头。他们看起来十岁左右,一男一女,周力说这是一对兄妹,已经在贵广交接的丛林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和向云来印象中行动迟缓的树英不一样,这对兄妹的手指在手柄上飞速移动,眼睛灵活,起身走动的时候又蹦又跳:“周力!童醉!”
他俩的身体由藤蔓相互牵系着,只能在地下室的空间里小范围活动,无法分离。
地下室的墙壁都是砖头和岩石,而这些东西上爬满了树的根系。这些或大或小的树根紧紧固定了这座房子的结构,在地陷中幸免于难。
两个树英见到向云来和雷迟,竟然也丝毫没有胆怯之意。原来危机办把树英和童醉转交给黑兵的时候,是雷迟和夏春对接的,他俩见过雷迟。虽然在斗兽场的库房里吃了许多苦,但这两个三十多岁的树英仍有孩子心性,蹦蹦跳跳窜到向云来面前仰头问:“你是谁?”
童醉在他们身后小声说:“我怀疑他俩根本数不清楚自己活了多少年,完全就像小孩子,绝不可能有三十多。”
树英:“我们听到了。你今晚别睡,藤去找你。”
童醉立刻举手投降。
周力那天离开时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他必然要死,只有身上属于树英的那部分开始燃烧,他才能感知到底层中死亡的植物根系在什么位置,如何伸展,他也才能更全面地理解地下通路的分布。他到地下室跟两个树英告别,称以后由童醉来照顾他们,夏春也知道树英的存在,这两个人都是可以信任的。
树英兄妹是从斗兽场被救出来的,两个人本来瘦弱不堪,在周力的悉心照顾下,才从极短时间长到现在的模样。他们非常依赖周力,周力离开之后,两个人便一直不停哭泣。为了保住周力的店子,他们驱使树根四处攀爬,紧紧抓住岩石和砖头。
地陷接二连三,十分危险。两人始终不敢离开地下室,相互拥抱着蜷缩在角落。直到地下室的门打开,浑身焦黑的周力出现。
两个树英抱着周力嚎啕大哭,回家的童醉也想凑热闹,可惜他一踏入地下室,立刻改变了地下室的湿度和温度,人还没站稳就被周力一脚踹了出去。
听完这些事情,向云来仍旧不理解周力带他们来看树英的目的。
“让危机办这个狼人大哥了解了解树英的现状。”周力跟雷迟聊了起来。
向云来坐在地下室里,看两个树英打游戏,竖起耳朵听周力说话。原来周力在极力说服雷迟“重新理解和认识树英的作用”。他认为这两个树英利用藤蔓和根系的能力非常卓越,一定能够在王都区的重建中发挥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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