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他在深层海域与母亲的影子重逢的时候,曾追问过母亲好几个问题。
你是怎么出事的?我不知道——对,这是正常的。因为向云来不知道罗清晨和父亲的意外究竟如何发生,海域中的幻影更不可能知晓。
奇怪的,是之后的提问。
“生下我你后悔吗”,还有一连串混乱不堪的提问,全是他二十多年生活的诉苦。
罗清晨的回答却很奇特。向云来明明怀疑他们后悔生下自己,也为母亲和父亲之间不寻常的关系感到别扭和憎恶。他一直认为父母之间并无什么感情,因此父亲才鲜少露面,母亲也很少提起过父亲。
但罗清晨怎样回答?她说从不后悔。她说父母都很爱很爱向云来。
何肆月下意识拉住向云来的手,被他的身体的颤抖吓了一跳:“向云来?”
向云来连牙关都在格格作响。这是羽天子绝对无法理解的恐惧。在只有少数人能进入、连秦戈这样的调剂师都不可能长期停留的深层海域里,罗清晨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向云来想不起来。更重要的是,海域里的影子,怎么可能回答出海域主人本身没设想也不信任的答案?
——那个“罗清晨”,究竟是什么?
此时,雷迟和秦戈正在危机办主任的办公室里开会。他俩面前除了主任,还有从特管委的秘书长蔡易。
蔡易三十多岁,干练冷淡,目光倨傲。他开门见山,在桌上放下一份颇为厚实的档案。
档案编号为000012AA,保密等级是“绝密”。
负责保管秘密档案和处理秘密事务的秘务科,把工作的保密等级分为好几种,从SSS到A,其中AA意味着档案属于极难查阅的绝密等级,仅特管委的部分人员可以调取,就连危机办主任也无权阅读。
“看一看。”蔡易说,“这是向云来他妈罗清晨的档案。”
秦戈:“……这么多?”
蔡易:“说明这个女人身上的事情多。”他揉揉鼻梁,“算了,细节你们待会儿看,不要带离这个办公室,只有你俩可以看,高天月你别碰。”他对危机办主任说。
他调整了坐姿。雾气升腾,一只科莫多龙从雾气中跃出,穿透窗户,爬上了办公楼的外墙。那精神体不断膨大,踩在窗户上的爪子几乎覆盖了窗户的一半面积。不少鸟儿从绿化很好的院子里惊飞而起,包括一只蜂鸟。它害怕科莫多龙,不得不振翅飞远。
“罗清晨是向导。秦戈,她和你一样拥有特殊的海域巡弋能力。”蔡易打开档案,抽出一张照片。照片上,十几岁的少女捧着手心中的精神体,面对镜头笑得十分开朗。她灵动活泼的眼睛和向云来很像。
秦戈吃了一惊:那精神体瞬间让他想到向云来的象鼩。
“伊特鲁里亚鼩鼱,最小的哺乳类动物。这就是她的精神体。”蔡易说,“身长不超过4厘米,体重不超2克。罗清晨可以复制它们,数量……我不知道,没有记载,但我猜,不会比你们科室的白小园少。”
秦戈和雷迟全都提起了精神。蔡易的神情相当凝重。
“罗清晨巡弋他人海域的方式,是先释放自己的鼩鼱,再从这个主鼩鼱身上复制出一个副鼩鼱。”他伸出食指,笔直指向秦戈的额头,“副鼩鼱会这样冲进你的脑袋,然后消失。”
“这种入侵方式有点复杂。”秦戈说,“入侵他人海域要耗费很多精神力,步骤越简单越好,否则会适得其反,引起海啸。”
蔡易摇头:“冲进你脑袋的副鼩鼱不会消失。”
秦戈愣了:“不会消失?”
蔡易:“罗清晨可以直接越过防波堤和浅层海域,抵达你的深层海域。副鼩鼱消失的时候,她会在你的深层海域里留下她本人的幻影。你无法消除,无法屏蔽。甚至有时候,你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深层海域里有这样一个异物存在。”
秦戈失声:“什么?!”
他与同为向导的危机办主任对看一眼。因愕然和恐惧,两个人裸露在空气的手臂都于瞬间层生出鸡皮疙瘩。
“警铃协会前任会长谭笑宇把她的能力称为‘嵌入。’”蔡易说,“我们现在怀疑,罗清晨和谭笑宇儿子谭月阳在加拿大活动期间,可能利用‘嵌入’影响了断代史,甚至是隋氏某些重要成员的海域。”
冷硬的书桌上,趴桌睡觉的隋郁猛然惊醒。
他又做了噩梦。
落地窗外头的阳光,规矩地在地面上切割出明亮的方块。他盯着炫目的地面看了一会儿,感到头晕目眩。
梦的内容还残余着。他与一个怪物在路上跋涉,翻过山川,走啊走啊,一刻不停,像赶路,像逃避背后的追兵。但终点呢?他想不起来。
回忆梦中怪物的样子,骤然让隋郁反胃。他冲到卫生间吐出了胃里所有的东西,脑袋像针刺一样痛。海域并不稳定,精神力像被风暴影响的海面一样震荡。他靠在卫生间的墙上喘气。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很久。噩梦,呕吐,头晕目眩,海域震荡,神经发痛。好像他的身体在顽强地抵抗着什么似的,总是不让他舒坦。但家中那位擅长处理海域问题的兄长却没办法解决他的问题。
在镜前洗脸,隋郁看见了镜中自己的模样。他先是因为恶寒而皱眉,低下头才觉得舒服一些。
海森的弟弟道格乐斯推门走进来。
“你好了吗?”道格乐斯问,“我们要出发了。”
隋郁经常想不起最近的事情。哪怕是前一天约定好的,他一觉醒来也会遗忘,总需要人不断提醒。“去哪里?”他问。
“机场。”道格乐斯说,“你该回加拿大了。”
第123章
载着隋司、隋郁和道格乐斯的车,驶向的并不是机场。导航的终点定位在一个隋郁没听过的大厦里。他问副驾驶座的隋司:“还要接什么人?”
隋司:“不是接人……啊,也算是接人。”说着笑了起来。
语焉不详,令人不安。隋郁的精神力持续不稳定,听见隋司用轻佻语气说话,他愈发焦躁。心底里不断涌出的恐慌,浪潮般一波接一波。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慌什么,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定。
司机不吭声,总是保持沉默。道格乐斯开口了:“是去诊所吗?”
隋司:“嗯。”
隋郁:“什么诊所?”
他发问时看向道格乐斯。少年的脸庞两侧张开三四片小小的翅膀,脸上只有一枚竖立的瞳孔,嵌在人类正常五官的鼻梁位置。瞳孔的两侧,也就是脸颊上,有两张一模一样的嘴。此时右边的嘴紧闭,左边的嘴巴一张一合说话:“你没去过诊所吗?”
隋郁看着道格乐斯:“没有。那是什么地方?”
道格乐斯不吭声,隋司接听电话。没有人回答隋郁。他的心跳渐渐加快。这辆车真的是送自己去机场的吗?为什么“诊所”与机场的方向正好相反?他们真的要带我回加拿大?不对,隋司现在不会回加拿大,他必须留在这里处理特殊人类论坛的事情。道格乐斯也不回,他是隋司和海森的重要帮手。
“……我不去诊所。”隋郁对隋司说,“我现在就要去机场。”
“你得帮我带一份礼物给海森的妈妈。”隋司挂断了电话,“不用紧张,我们去取礼物而已。”
隋司说完,隋郁不禁扭头看向道格乐斯。道格乐斯的两只手绞在一起,头低垂着。掺杂了些微恐惧的精神力从他身上逸散出来,隋郁想问的时候,看到了后视镜里隋司似笑非笑的目光。
诊所位于陈旧大厦的地下停车场。这里看起来绝对不适合行医,门外也没有任何红十字或诊所的字样,反倒更像一个仓库。他们一进门,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立刻迎上来。
他们的衣着和姿态让隋郁产生微妙的熟悉感。每个人都是怪物脸,隋郁平静地看过去。其中有一个人……或者说,有一个怪物的脸,他似乎在某处见过。
“准备好了么?”隋司问。
那个似乎见过的人在前面带路:“一切妥当。”他冲隋郁笑笑,狰狞的青灰色脸庞上嘴巴朝耳朵裂开,露出口中森白的许多排牙齿。他随即又对道格乐斯笑笑,喊:“乐乐。”
道格乐斯闪到隋郁身后,精神力开始浮荡。隋郁忽然间有一种怀疑:这间“诊所”会伤害自己。他站定了,道格乐斯也随之站定。隋司在前头说:“快过来。放心,不会在这里拷问你。接上人赶紧走吧,私人飞机正在待命。”
隋郁不知道这一趟到底要接什么东西,又是人,又是礼物的。道格乐斯牵着他的手,一大一小往前走。道格乐斯频频抬头看他,欲言又止。
看到担架床上躺着的两个人时,隋郁一开始并未认出来。两个怪物的脸庞是有一点熟悉,但印象不够深刻。他俩身着同样的拘束衣,闭目沉睡,呼吸平缓。身形是一男一女,没有精神体。但隋郁能察觉到他们的精神力。
非常熟悉的精神力。
他曾与他们在王都区并肩奔跑过。黑色的孔雀扇动翅膀,穿梭在填埋结实的废墟中寻找幸存者。白色的孔雀明亮如同满月,在无灯的王都区里为他们照明前往黑兵营地的道路。
是秦小灯和邵清。
霎时间,比恐惧更强烈的愤怒席卷了隋郁的海域。
他分不清自己在为谁,或是为什么愤怒。情绪比理智先行一步,银狐从他身上跃出,落在秦小灯的身上,一个护卫的姿势。它咧嘴威吓,竖立的尾巴已经化作几十根锐利长矛,朝向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想起来了。隋郁猛地看向那个有几分熟悉的怪物脸。他在视频里见过这个人:曾在饲育所中管理员工和女人们,还惦记着自己老婆过生日的男人。
“认出你的朋友了?”隋司说,“朋友”二字好像戳中他的笑穴,语气中泄露一丝戏谑,“那正好,朋友和你一起出发,你心情也会好一些。”
“……他们就是你说的礼物?”隋郁说,“两个人?送给海森的母亲当礼物?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他咬牙切齿,头脑因为剧烈的愤怒开始刺痛。
隋司点了点秦小灯的脸庞左侧。那里缺少了一个耳朵。“她的耳朵在贝沙手里。”他说,“贝沙一直想得到完整的人,我正好碰上了,就送她个礼物。”他曲起手指敲了敲邵清的额头,“这位是赠品,不过也很珍贵。我们太幸运了。”他笑得爽朗,语气寻常,似在讨论两种美味且稀有的水果。
贝沙是海森的母亲,隋郁在画像上看过她的模样。美丽端庄的亚洲面孔,乌发浓密,眼睛弯弯。他忽然打了个寒颤。头脑持续刺痛,记忆无法变得更清晰了。他应该知道些什么的,但他现在一时想不起来。
隋司看向道格乐斯。蜂鸟腾空,道格乐斯开口了:“妈妈喜欢鸟类精神体。”
秦小灯的左耳被孙惠然割下来之后,最终在拍卖市场上拍出了13万的高价。这是一次巧妙的献礼:发现秦小灯、诱导秦小灯说出自己精神体的,正是任东阳。任东阳把耳朵献给贝沙,贝沙需要宣传自己的藏品,他们选择一次圈内人瞩目的拍卖来完成这一切。
13万美元,单看价格不多也不少——但那只是“一只耳朵”。
秦小灯的左耳纹上了特殊标记,意味着“其拥有特殊精神体但目前只出售身体的一部分”。这是常见的、吊起特殊人类收藏家兴趣的手法。贝沙天天看那只耳朵,对黑孔雀的渴望越来越盛。
但隋司和海森都坚决不同意贝沙继续与任东阳作交易。这是任东阳的伎俩:他知道贝沙的精神体是蓝孔雀,而且贝沙喜欢收集鸟类精神体,尤其是颜色罕见的孔雀。任东阳手里有黑孔雀向导,他必定计划着要从贝沙这里交换更大的、甚至是威胁断代史和隋氏的代价。即便合作,他们之间也从来没做到彻底信任。贝沙并非断代史的核心成员,她只能接受这个安排。海森一直惦记着母亲的这份遗憾。
而隋司和海森在国内的意外收获,正好能让即将迎接60岁生日的贝沙惊喜。
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道格乐斯会不自觉地捏住自己的耳垂,紧张抚摸。
隋司看着他的小动作笑了:“怎么怕成这样,道格乐斯?放心,妈妈不会要你的耳朵。”
这句话让道格乐斯的肩膀一抖。
隋郁:“……你妈妈也是收藏家?”他每说一句话,头脑就会剧烈地疼痛。即便如此银狐仍旧死死维持着半野兽、半武器的形态,它同时在保护秦小灯,和震慑所有人。
世界上有许多爱好特殊的收藏家,贝沙就是其中一个。像贝沙这种喜欢“精神体”而不是“向导和哨兵标志物品”的收藏家,对骨头、神经图、血做成的饰品、熏干的□□……全都不感兴趣。
她想要人。
而且是活生生的人。
“收藏人的收藏家,其实都把‘藏品’照顾得很好。”隋司说,“贝沙有个朋友,也是此道中人。他有一个……我忘了是什么鸟,蓝色的羽毛相当好看。他把向导养得很好,只是锁骨被切开,植入了鸟羽。但非常漂亮……”
隋郁只想呕吐。这种恶心感比他从梦中苏醒的时候更强烈。“我知道。”他说,“孙惠然说过这个人,她对着我和向云来说,炫耀的口吻。”
呕吐感更强烈了,他腹中一阵反胃,不得不扶着道格乐斯的肩膀深呼吸,压制住身体的不适感。但这样一分神,银狐化成武器的尾巴消失了。随即,在场有人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黑熊,狼狗,还有隋司的斗鱼。
就算想救走秦小灯和邵清,这里也绝对不是最合适的地方。隋郁只有一个人,就连道格乐斯也不可能帮助他。他心念电转,缓缓站直。
“贝沙知道这个礼物是什么吗?”隋郁问。
隋司:“你带回去她就知道了。”
隋郁:“……好,我带回家。我要说服贝沙,不仅释放他们两人,还要让秦小灯的耳朵物归原主。”
隋司愕然:“说服贝沙?”
隋郁:“我有我的办法。比如,带上我们的母亲。”
隋司:“噢,对,她们是好朋友。……所以你愿意回加拿大?”
隋郁:“对,我不想留在这里。但是你要保证,在加拿大落地之后,他们俩都能苏醒。”
一旦自己变得顺从和听话,隋司的态度就会大大转变。相处多年,隋郁非常清楚如何对付自己的哥哥。况且,在回到隋司的别墅之后,他经历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拷问。
隋司对那次拷问的成绩相当满意,甚至有些自负。他确信隋郁是不可能违抗自己的。
秦小灯和邵清被送上了七人车,两人被安置在最后一排,固定着身体,仍在昏睡。临上车时,隋司忽然问:“你想起向云来,会是什么感受?”
隋郁一怔。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哥哥。隋司清晰地看到了他脖子和脸庞上瞬间层起的鸡皮疙瘩,还有那无法控制的呕吐反应。隋郁没有吐出来,但隋司满足了,他催促隋郁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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