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雷迟并不主持王都区重建,他建议周力跟夏春说。
周力:“夏春知道,夏春只要有空,就会到这里看他们。但你是危机办的领导……”
雷迟:“我不是啊。”
周力滔滔不绝:“你是领导,你应该也了解了解树英的潜能。你看这些藤蔓……”
向云来看这两个身量矮小的树英。他们确实不像三十多岁,仍如孩子一般对游戏全神贯注。屏幕上骑着马儿在草原上奔驰的勇者朝着辽阔的山野而去。向云来问:“你们想出去看看吗?”
树英姐姐立刻答:“不想。”
向云来:“为什么?”
树英姐姐:“外面太危险了。我们就是被那些人从家乡抓过来的。”
向云来:“也不想回家?”
树英弟弟接话:“我们的山头已经被烧了。”
向云来一时无话。他现在没办法想出什么快乐的话题。从他清醒开始,所有昂然的词语都与他无缘。一个装满黑色垃圾袋的垃圾桶能想出什么愉快的话题呢?向云来正要起身,树英姐姐说:“因为我们是低等的特殊人类。”
向云来一愣:“什么?”
树英姐姐:“那个短发的吸血鬼医生说,我们树英,我们这种东西,是低等特殊人类。”她指着周力和童醉,“枫人和赤须子也是。”
童醉:“她放屁!”
树英弟弟:“高等特殊人类,大概就是哥哥你和狼人这样的吧。你们的生活,一定比我们要舒坦得多。”
忽然有一种眩晕袭击了向云来。他第一次笑出声,但不是因为愉快。
王都区这个特殊人类聚居区里,除了哨兵和狼人,剩下的全都是不被社会接受和认可,以及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回到社会的人。即便在哨兵向导和狼人之中,被迫离开家人和同伴,来到王都区的也大有人在。王都区龙蛇混杂,对特殊人类来说,没有比这里更自由,也没有比这里更缺乏自由的地方了。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也仍有人要把特殊人类分作三六九等。他在邢天意、汤辰与孙惠然的那场历时漫长的争斗中认清了血族的傲慢。而这种傲慢恰好映衬出树英、枫人这些至今未被特管委承认的特殊人类,生活在更浑浊和无望的世界里。
人生来如此。特殊人类也是人,因此也有高下之分。
“放屁。”向云来只笑了两声,冷冰冰地对树英说,“你只要了解我经历过什么,就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两个树英此时才显出一种怪异的沉稳:“你如果了解我们经历过什么,就会知道即便是痛苦和灾难,也会有大小的区别。”
向云来此时既感到愤怒,又被悲哀填满了胸口。他推开雷迟和周力,回到了地面上。植物店里绿油油的花草仍旧生机勃勃,但他被接二连三的冲击弄得昏沉无力。雷迟的车无法打开。他坐在车边的瓦砾里,直到雷迟回来。
雷迟问:“感觉怎么样?”
向云来:“你今天带我回王都区到底是做什么!走啊,去找资料啊!”
雷迟蹲在他面前,咧嘴一笑:“你说的那份资料,黑兵把你救出来之后已经找到了。我们的人已经分赴全国各地,去寻找饲育所受害者的亲属和她们本人。”
向云来愣住了:“那你……”
雷迟:“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你暴露出的能力,还有你对全城哨兵和向导做过的事,都足以让你成为最危险的可能犯。你还能自由地在外面走动,你只需要戴两个抑制环,这些都是因为我和秦戈想帮助你。”
向云来现在连秦戈都一块儿恨上了:“帮助我的办法,就是把我带回王都区,让我知道他们多恨我,让我知道根本没有人理解我吗!”
雷迟:“我们说服了特管委,蔡易想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向云来:“赎罪?!”
他的脑子因为过分激动而嗡嗡震响,愤怒唤醒了海域中熟悉的痛楚。一瞬间,海啸爆发,又急剧地退去。所有的激烈情绪从他眼中全部消失。他变得平静,恍惚。
解离发生了。但雷迟没有意识到。
他继续对向云来说:“我知道你会生气。你做的是好事,并不是‘罪’。但这在我们看来,不是这样的。那些被你影响的哨兵和向导,有的人正在开车,有的人正在做手术,有的正在抱孩子……我知道你无法预料那么多,我和秦戈都认为,这些不幸并不是你的本意……”
向云来怔怔听着。他不觉得难过,也没有了怒气。雷迟说的话像风吹过凝固的冰面,不能引起他的一丝波动。周围一切事物,一切人影,全都像隔着浓厚的雾气,他看得见轮廓,偶尔看得清面容。但看得清的东西没有意义。它们无法进入他的脑海。他对一切喜怒都失去了兴趣,对人类的灾难和喜悦也没有探索的欲望。
会回答雷迟的问题,是还有一线理智在支撑。
“所以我要怎么做?”向云来慢吞吞地打断他的话。
“帮我们接近隋氏。”雷迟说,“隋郁,他是你的男朋友,对吧?”
向云来:“隋郁到底去了哪里,你还没有告诉我。”
雷迟:“隋郁没有失踪。准确地说,他是走进了隋司的别墅,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离开过。”
第122章
雷迟带向云来回到危机办。危机办中哨兵向导数量很多,他把车直接停在刑侦科楼下,下车的向云来立刻受到许多人的注目。
但和王都区居民的反应不同,危机办这里反倒没有那么多的恐慌。只是每个人看他都很警惕,他走上楼梯时,原本下楼的几个人不自觉退到墙角。
向云来垂头跟着雷迟走进他的办公室。雷迟关上门,拉好百叶帘,礼貌地请向云来坐下。向云来等待他继续在王都区里的话题。
隋郁失踪了,这是秦戈和向榕等人的说辞。雷迟如果说的是真话,那么秦戈他们之所以捏造谎言,目的就是为了刺激向云来,让他的情绪尽快地恢复正常。
释放了太过强烈的精神力,他不出意外地迎来了解离。情绪的淡漠只是解离的后遗症之一。他在医院中体验过解离,出院时分明已经好转。但王都区这一趟,他又陷入了这种意识与体验分离的状态中。
这很不好受。向云来却无法跟雷迟解释。他只是怔怔坐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让自己陷入不够柔软的皮质沙发里,此时此刻即便有一百颗子弹射入,有十万吨洪水涌入,他也只能意识到“这件事发生了”,却无法从中获得任何与情绪相关联的感受。
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模样英俊得有点儿尖锐,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他穿的衣服和危机办里其他人不太一样:普通的灰色衬衫后面有两道拉链,左右各一,正好分布在肩胛骨上方。
他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肩膀上,没有扎起。向云来看到他衣服背后的拉链时,同时看见一片羽毛缀在他颈后的发尾上。向云来不由得站起,伸手去拈。
那青年立刻回头,冷淡的目光扫过向云来。
“这位是我们从人才规划局找来的侦查员,何肆月。”雷迟抓起何肆月胸前的工牌给向云来看,“他是羽天子。”
羽天子是一种目前仅在国内发现的特殊人类。他们分布在全国各地,特征是出生后便立刻能观察到的、覆盖手脚的硬质羽毛。婴儿时代,羽天子的羽毛是灰色的,坚硬,像甲壳一样包裹他们的手脚。随着身体成长,甲壳般的硬毛会在5岁左右全部脱落,取而代之的是色彩各异的轻柔鸟羽。羽天子中少部分人会在儿童时代发育出幼小的翅膀,但并非所有的翅膀都足以承受羽天子的体重,并带他们腾空。
想到何肆月衣服背后的拉链,向云来说:“你能飞。”
隋郁从二六七医院离开、前往隋司家之后,秦戈立刻联络雷迟。自从查到斗兽场和隋家的关系,雷迟已经盯上了隋郁。隋郁是他们最容易接触到,也最没戒心的一个。何肆月正好在人才规划局工作,雷迟这个刚毕业一年的年轻人印象非常深刻,立刻找到他求助。一番布置后,从向榕结束高考巡弋那天,何肆月便开始跟踪监视隋郁。隋郁那天刚离开二六七医院,何肆月就缀在了他身后。
“有一只蜂鸟总是跟着你和隋郁,你发现了么?”何肆月问,“包括现在,它也在危机办外头的院子里。”
向云来对蜂鸟有点儿印象,但却从未在自己身边发现过羽天子的踪迹。甚至他自认以貌取人,在路上瞧见漂亮的人总会多看两眼,何肆月长相出众,他绝对不会忽略。
何肆月:“你们无法发现我们。羽天子的本能就是隐匿自己。我们从出生开始就时刻面临被杀的危机,这是我们的本能。”但他没有多说隐匿的方法。
直觉告诉向云来,这方法可能关系到羽天子的生命安危。他没有再问。
何肆月一直跟着隋郁,看到他进入隋司别墅之后,他和另一个同伴昼夜值守,但始终没有看到隋郁离开。另一个同伴是危机办的哨兵,他察觉到别墅中爆发过异样的精神力波动。
雷迟看向云来:“你想知道隋郁发生了什么。我们想通过隋郁去增加对隋氏的了解,他们的目的,他们的行动,等等。特殊人类国际论坛很快就要开始,隋氏是重要的参会嘉宾,一切都不能够出差错,你明白吗?”
向云来并不想知道隋郁发生了什么。他问:“如果我做到了,你们会解开抑制环,让我自由生活吗?”
雷迟:“我会努力。”
向云来的心一下就沉了。特管委害怕他,甚至到了忌惮的程度。他能够走出安全屋,完全是因为他们需要利用他来接近隋郁。用人之前给点儿甜头,这是应该的。
但之后呢?他想起雷迟说的特殊人类监管仓。
仿佛察觉他的想法,雷迟转头说:“秦戈以他自己为担保,跟我和蔡易保证你绝对不是危险人物,如果你做出不可原谅的事情,他会和你承担一同所有责任。如果你信任秦戈,那么也请你信任我。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搞清楚隋氏家族和断代史究竟想在我们这里干什么。”
何肆月问:“隋氏的人都是外国国籍,还有几个跟联合国的特殊人类署有关系,我们不能够轻易动。”
“哪怕动不了,搞清楚他们的目的之后我们可以有所防范。”雷迟说,“特管委这些年太渴望跟国际上的特殊人类机构搭上关系,很多人事和外交上的漏洞,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问题渐渐浮现了。主持这件事的是蔡易,他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如果能够扫清这个隐患,他就可以更进一步。”
何肆月:“所以才跟弗朗西斯科分手是吗?”
向云来:“……连你也认识弗朗西斯科?”
何肆月:“他现在作为血族的代表,在人才规划局旁听国际关系课程。”他顿了顿,补充道,“人很漂亮,但是个傻子。”
留向云来和羽天子在办公室里,雷迟出门开个小会,叮嘱两人等他回来。“交流交流嘛,都是年轻人。”他临走时说。
然而室内的两个人都没有聊天的意欲,何肆月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巴掌大小的书开始翻阅,不跟向云来有任何眼神交流。向云来知道他在监视自己。
“你最近见过蔡羽吗?”何肆月眼睛看着书,嘴巴却发话了。
向云来看他:“没有。你们认识?”
何肆月:“算是室友。”
人才规划局没有学生宿舍,学生只能在校外租房,因此学校周围的租房生意十分红火。蔡羽在人才规划局读书,是吃好几种助学金的特殊人类贫困生。他不想从家里拿钱租房,便自己在外打工。他曾在人才规划局门口的奶茶店兼职过,之后因为加入黑兵,骤然忙碌,打工的计划只好搁浅。
失去了收入来源,蔡羽每天都要往返于王都区和人才规划局。碰上课程太早,或者实验结束得太晚,他就住在何肆月的宿舍里。何肆月也毕业于人才规划局,两人早就认识。
向云来问:“你是人才规划局的老师?”
何肆月:“不算。占了个位置,但我的真实身份是隶属于特管委特勤机构的侦查员。人才规划局的老师是我的外部身份。我基本不上课,只做行政工作。”
向云来:“跟我说这些,没问题吗?”
何肆月:“这不是秘密。”他合上书,“人才规划局里的每一个老师都有双重身份,其中很多都是特管委的人。你不知道人才规划局不归教育部管,现在是特管委的下属机构吗?”
这种事情向云来怎么可能知道。他沉默了,懒得回答。
“如果遇到蔡羽,让他滚回来见我。”何肆月说,“我听他说起过你。他很钦佩你。你说话,他愿意听。”
不知道是不是羽天子大都如此,还是何肆月性格桀骜。他没有寒暄,没有迂回,直接袒露身份,并且要求向云来帮自己。向云来不明白他是直率还是鲁莽,回答:“他会害怕我。”
何肆月:“不会,他没有海域,他不会感受到你们的痛苦。他在同光教教堂认识你,说你一个完全没作用的向导,居然敢在狼人和血族包围的地方救人,这等子有勇无谋,世间罕见。”
向云来:“……你确定他钦佩我?”
何肆月:“当然。”
向云来想起蔡羽的活泼和圆滑,点头答应:“如果见到他,我会说的。”
仿佛完成了一桩心事,何肆月看起来愈发放松。他低声道谢,继续翻开刚刚合上的书。他低头看书的模样与这个乱七八糟的办公室格格不入,一颗珍珠落入沙堆里。向云来盯着他看了会儿,发现何肆月身后的柜子上放着几张照片。
其中一张方方正正的,是雷迟和他的女朋友。穿着危机办制服的两个人在单位门口合影,笑得却一点儿也不严肃。
向云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的精神力越过王都区的时候,曾进入过一个游乐场海域。游乐场里满地都是金黄色的沙猫,又蹦又跳,他差点无法找到海域主人的自我意识。第三次入侵,他终于看到了那位年轻的女性哨兵。哨兵厉声喝问他为何擅自进入自己的海域,随即两个人都是一愣。
向云来见过她,白小园。是白小园教会向云来如何誊写一份比较正式的海域巡弋报告,他俩的相识甚至比向云来和秦戈还要早。认出彼此后,向云来告诉她王都区发生的情况和自己正在做什么。白小园毫不犹豫:我会联系秦戈。
那时候向云来在白小园身后看到了高大的狼人影子,他认出雷迟,也知道雷迟值得信赖,不由得对雷迟大喊:雷迟,救救我们!
但海域之中的雷迟没有任何回应。
那是白小园的海域。白小园海域之中的雷迟,只是白小园制造出来的幻影,随着白小园的想法而行动。作为海域中的外来客,向云来是不可能跟幻影交流的。
坐在沙发上,向云来忽然心慌。他想起了更多自己曾见过的“幻影”。方虞的母亲,童醉眼中的赤须子,汤辰小小王国中的玩偶人……这些全都是海域主人制造的幻影。幻影往往是主人依恋和喜爱之物,但它们都是影子,是没有自主意识的。
它们无法与外来客交流,更无法回答主人本身不知道的问题。
一阵恶寒袭过向云来的背脊。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脱口而出:“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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