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缠缠
想到这里,越国公有些纳闷,便想着能从马大全口中探到点什么。“马公公,皇上这召本官前去……”
内监走路也是有规格的,脚步迈出多大都有定制,避免太急会冲撞到贵人,也不会耽误功夫。
马大全引着越国公往景阳宫去,却听到越国公这么一问。稍作思索,马大全心想着,反正也不是什么紧要事。也不过就是昨儿个皇上得了消息,说是越国公认了个干孙子宴请了朝臣罢了。这便对越国公说:“昨儿个师大人不是摆宴了嘛。”
他不能透露太多,但这么讲,越国公应该心里有个底了。真要蠢到听不明白,那也不可能在御史台干了这么多年。
“原来如此,多谢马公公。”越国公一听到宴会,就知道应当是没多大的事儿了。毕竟不是亲孙子,再加上他国公爵位不承袭……不过既然宣和帝也过问了,那他还是待会儿从景阳宫出来上宗正寺走一趟吧。
越国公原先并不认为“为了墨珣宴请朝臣”这个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然而惊动了宣和帝,那再妥当也就是有不对了。虽然心中觉得是没多大的事儿,但到景阳宫的一路上,越国公仍是在心里过了好几个弯弯。
大宴应该是没问题,就怕设私宴朝臣,有互通之嫌。此时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的,又在立储之事前头,也不知宣和帝是怎么想。
越国公怀疑自己是被墨珣给感染到了,否则又怎会尽想些有的没的。
马大全说宣和帝邀越国公去景阳宫,其实只是在景阳宫前头的抱厦里边。
“圣上,越国公到了。”马公公与越国公离抱厦入口处尚有一定距离,守门的内监便逐一往里通传了。
等越国公到了门口,便有内监毕恭毕敬地弯腰恭迎,“皇上让师大人进去。”
这时间卡得刚刚好。
越国公稍稍点了个头才往屋里走去。
宣和帝应当也就比越国公早到一些,毕竟也是下了朝之后过来的。宣和帝正坐在榻上饮茶,越国公一进屋便低眉顺眼地便跪下了,“臣师明远参见皇上。”
“起来吧。”宣和帝这才放下了手中的茶瓯,随意地伸手指着榻上的坐垫,“坐吧。朕也好些年没跟越国公聊聊了。”
何止是好些年啊,宣和帝尚未登基之前便与越国公无甚往来,登基之后就更不必说了。宣和帝无论是对太后还是对钱丞相都并不亲近。换句话说,宣和帝并未与谁交往过密。越国公十分大逆不道地揣测,宣和帝大概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是特别喜欢。
越国公这种也不知道宣和帝这种行为是好是坏,不过当皇帝当到这份上,那也与“寡人”无异了。
“谢皇上。”越国公得了宣和帝的话后便起了身坐在了宣和帝所指的坐垫上。
内监眼疾手快地上前给越国公递茶,而后便退到外间候着。
“来一盘?”宣和帝指着桌上的盘面,已经是下了一半的棋局了。
也不知之前与宣和帝下这棋的人是谁。越国公应下了之后,宣和帝看了摆在越国公面前的棋笥,才拈了一子,“那就国公执白吧。”
两人都拈了棋,却没人先动。宣和帝仿佛恍然大悟般笑了起来,“瞧朕这记性,应是由越国公先手。”
越国公审视了一下棋局,得了宣和帝的话后,才开始落子。
宣和帝先问了问越国公回建州的情况,越国公一一回答了之后,宣和帝才转而提起了,“朕听闻越国公昨日宴请了朝中多名大臣?”
来了!
越国公也不敢多想,就怕宣和帝认为他说了假话。“是,昨儿个是臣的认亲宴。臣膝下无子,恰巧当时回建州,搭了一趟船,上头大都是些进建州参加院试的考生。”越国公一提起墨珣便也停不住嘴,再加上宣和帝要问,他就多说一些,“珣儿在一众考生之中年纪最小,臣观察了几天,觉得这孩子好玩得很,对臣的胃口。珣儿又聪慧乖巧,臣的夫郎也喜欢得很。”
眼见着宣和帝落子,玉石做成的棋子与棋盘发出清脆的响声,越国公又补上了一句,“这孩子棋艺也不错。”
“噢?”宣和帝有些吃惊,赵泽林怎么说也有一个国手称号在身,虽然这个“国手”仅指精通此道而不是本朝最高水平就是了。但墨珣能让越国公夸上一句“棋艺不错”,那应当是真不错了。依着宣和帝对越国公的了解,越国公并非无的放矢之人。更何况,在自己面前,越国公应当也不敢谎报才是。
宣和帝颔首,“朕听闻他曾是建州乡试的解元?”毕竟建州乡试的成绩是宣和帝亲口说要作废的,所以此时即便提及也只能说“曾是”了。
“是。”越国公一听宣和帝提到建州乡试,那也不敢多说。这解元都让宣和帝取消了,再说出口可不就是抱怨了吗?
“进京时遇上山贼还毫发无损?”这个事韩博毫除了递折子描述过之外,还当面表述过,宣和帝对此事也十分关注。
“是。”越国公点头,实在不明白宣和帝是何用意。“据他所说,是从小习武,所以对上山贼倒也不怕。再加上当日还有侍卫在场,好在有惊无险。”
“京里出现山贼”那是怀阳府尹的职责所在,而此时宣和帝这样将问不问的,越国公不可能主动开口去提这些。万一越国公说了什么,让宣和帝以为韩博毫事儿没办好,那就糟了。他虽然与韩博毫交情不深,但韩博毫至今这府尹都做得不错,越国公也没理由背后捅他刀子。
“在上元节解了翰林院的花灯?”翰林院那个花灯是宣和帝应允的,每次都会在摆出去之前先交由宣和帝亲自查看。今年的灯谜自然也不例外,宣和帝拿到那个灯谜时也琢磨了好一阵子,最终却也还是由纪翰林主动说出的谜底。也就是说,宣和帝也没能猜出来。
越国公不可能从头到尾只听宣和帝在说,而自己只回“是”“是”“是”的。这样宣和帝非但不会觉得越国公毕恭毕敬,反而会认定他是在敷衍。越国公这才说了句,“臣问过孙儿,确有此事。”依越国公对宣和帝的了解,宣和帝是一个非常讨厌别人故作聪明的人。越国公也不主动去揣测宣和帝说这些话的意图,只顺着宣和帝的话往下说。“纪大人这谜面真是高啊。”
越国公并没有提什么“凑巧啊”、“运气好啊”之类的话,毕竟这些个谦词连他自个儿都不信,在宣和帝面前最好不要油腔滑调。
“听你这么说,认亲应当是在起复之前了,怎么昨儿个才摆宴?”宣和帝当真如同与越国公闲话家常一般,两人又落了几子,外头的内监估算着时间进来给宣和帝与越国公添了茶水。
又来!
越国公敛下心神,他认墨珣作干孙子并非别有深意,只要如实回答便是。他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棋盘之上,话语也简单明了,就如同两人真的在闲聊一般。“早前在建州,臣想着建州那边也没几个熟人,办与不办也没多大区别。”越国公把事情讲了清楚,“臣奉旨进京之后,珣儿考完了乡试才到了京里。之后又听闻珣儿的二舅赶考,臣就打算等珣儿的家人进京再办。这一等就等到朝考结束了……”
这与宣和帝听到的也差不多。
宣和帝又落一子,收了几个白子之后,继续发问:“朕今早听闻,昨日认亲宴上有人寻衅闹事?还曲解朕的圣旨?”
越国公也不敢表现出自己早已知晓宣和帝会问的话,再加上昨天宴会并不小,他请了那么多人,宣和帝会知道不足为奇。“是,昨日宴会散了之后,臣曾问过珣儿。据他所言,乃那闹事者主动挑事。”越国公不可能说是因为宣和帝下旨取消了建州乡试的成绩,这才使得那吕克复对墨珣怀揣恶意。毕竟此言一出,那就是在抱怨宣和帝处事不公了。“闹事者既接了帖前来赴宴,却又在宴会上头说珣儿‘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噢?”宣和帝眯起眼来,“竟有这事?那后来呢?”这事儿宣和帝倒是不知情,他得到的线报也只是说闹事者在宴会上出言讥讽墨珣乡试作弊罢了。
“珣儿反而说了他一句‘想君小时,必当了了’,这就使得闹事者恼羞成怒了。”越国公拈着棋子又看了看,这才将棋子放回棋笥之中,“臣输了。”
宣和帝也不在意,手指轻轻敲了敲棋盘,外头的内监便进来将棋盘收拾妥当了。“有点意思。”宣和帝笑了,“赶明儿带进宫来给朕瞧瞧。”
“是,这是臣孙儿的荣幸。”越国公瞧着宣和帝此时似乎心情不差,便想着在宣和帝面前提一下,让他能够允许墨珣后年的乡试在怀阳城参加。“启禀圣上,臣这干孙子的户籍尚在建州,后年的乡试,臣想给他求个恩典,让他能在怀阳参加科举,以免舟车来回。”
宣和帝点了点头,而后又笑着摇头,“等你带他进宫来,让他自己来求。”
越国公愣了愣,原先还以为宣和帝不过是开玩笑说说要瞧,却忘了还有金口玉言这一说。越国公一时愣住,脱口而出一句,“圣上此言当真?”
“朕同你说过笑?”宣和帝沉声,当即拉下脸来。
越国公顿觉自己所言有误,赶忙起身跪到地上,“臣失言,望皇上恕罪。”
宣和帝复而笑了,“欸,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
“谢皇上。”越国公这就又顺着宣和帝的话站了起来,却不敢再坐。
宣和帝“啧”了一声,“坐下!今日,我们就是闲谈,没有君臣。”
越国公这才又坐到了宣和帝对面。
宣和帝说“没有君臣”,只是让越国公不要再这么战战兢兢,而不是真正的摈弃君臣身份、无话不谈。越国公在朝为官这么些年,如何不懂这些。只是宣和帝让自己带墨珣进宫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意料之外的。在越国公看来,宣和帝可以同臣子们谈论家事,也可以随口夸赞臣子们的子嗣,但却从未接见过臣子那些并无品阶与官职的后代。
有些外命夫尚会带上后辈进宫,但那也是后宫之中有亲眷在。墨珣一个汉子又不是越国公的血亲,也不怪乎越国公会以为宣和帝是在客套了。
“你这孙儿进国子监了吗?”宣和帝仿佛并不在意适才的插曲,话题仍是继续围绕着越国公的干孙子。
“今日刚进国子监。”越国公有一答一。
“朕的皇子们也都在国子监了。”宣和似是感慨地提了这么一句。而后又没头没尾地问了越国公一句,“关于建州贡院起火一事,你怎么看?”
越国公腹诽:说好的闲聊,这都哪“闲”了?
“臣觉得……”
“说。”宣和帝微微抬了下巴,示意越国公不要有所顾忌,直言不讳就好。
“臣觉得皇上圣明。”
宣和帝乍一下没反应过来,随后叹了口气,“没人跟朕说真话了,连师大人都不愿意说了。”
要按照越国公那个旧时的脾气,当真是不管不顾就说出来了,不过宣和帝一向不爱听越国公说实话。宣和帝早年大概是年轻气盛,听不得劝,觉得满朝的文武大臣没一个是自己人。现在也十来年过去了,宣和帝的脾气也收了不少。
越国公本身也并不知道多少,当初因为以为墨珣在贡院里,所以他央人打听,等到后来墨珣的信到了怀阳,御史丞也被派到了建州,越国公就不再关注这事了。“皇上,恕臣直言,臣对建州贡院一事其实知道得并不比圣上多。”
“你那干孙儿不是参加过建州的乡试吗?”
“臣曾问过,墨珣当时是贡院考试,而贡院北区起火,相隔甚远,所以并不知情。”
宣和帝颔首挑眉,“朕的八个皇子里头,师爱卿觉得哪个更适合被立为储君?”
越国公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一张老脸上满是莫名,也不敢随意动弹。这时候的随意一个动作或者一句话都很可能就会让宣和帝误以为自己有所指向。
送命题!
“说说?”宣和帝轻轻咳了一声,外头的内监便正对着屋里退了出去,并且将门也掩上了。
“臣认为,皇上心中早有决断。”越国公刚说完,宣和帝的脸色一变似乎十分不悦,“臣自就任御史以来,从未与各位皇子有过私下的接触。”不归越国公管的事,他从来不过问。早些年越国公真是什么都管,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与许多朝臣关系都很僵。
越国公说这话的时候当真问心无愧了,别说是本朝,就是前朝的时候,越国公也没参与过皇族这些明争暗斗。
宣和帝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容朕想想。”
越国公虽然当面不敢揣测圣意,但还是悄悄打量了一下宣和帝的脸色。似乎距上次越国公打量宣和帝已经过了好多年了,不知怎么,越国公竟然能从宣和帝身上看到先帝的影子。
宣和帝想事情的时候,越国公没敢贸然开口,两人这么沉默了一阵之后,宣和帝才对越国公说了句,“你退下吧。”
“是,臣告退。”越国公没时间去想宣和帝今天东扯西扯到底是想做什么,但最后问的那个确实不是越国公能贸然回答的问题。越国公诚惶诚恐地起身,躬着身子背对着门退了出去。
从景阳宫的抱厦中出来之后,便由其他内监领着越国公从宫里出去。
宫中的内监也不敢随意与越国公搭话,是以两人一路上除了脚步声之外并未发出其他的声响。
越国公抵达御史台之后,便有同僚迎上来询问圣上招他前去所为何事。因为越国公此时乃代理御史丞,是以宣和帝若是有任务下派也是直接告知越国公。御史们这么上来问,倒也不算不合规矩。
“圣上听闻昨日我宴请朝臣,宴会上有人闹事,便喊我过去问问具体情况。”越国公只说了一部分,对后头宣和帝所问的“立储”一事只字不提。
宣和帝与越国公的关系一向冷淡,此刻却私下里唤他去问过,这明显就是拿越国公当心腹了。
当然,以上的猜测连越国公自己都不信。宣和帝登基之后,曾经将朝廷进行过一次换血,那些个支持其他皇子登基的大臣全被宣和帝找了理由贬官或者干脆下狱。像越国公这样的,只忠于“皇上”,但谁当皇帝都跟他没多大干系。虽然不受皇帝青睐,却十分稳妥。
赵泽林曾言要将宅子租与伦沄岳,但为了墨珣的认亲宴,这事儿便一直拖了。府里抽不出人手去收拾宅子,所以伦素程此时仍是住在馥兰院里。
待到越国公酉时下衙回府、伦沄岳从翰林院归来,墨珣也下学回来了。
等他们换掉外袍,在饭桌上用饭时,越国公才将宣和帝所言说了出来,“圣上让我带着墨珣进宫。”
墨珣眉尾跳了一下,也不开口,只等越国公细说。
伦沄岳也没想到,飞快地朝墨珣看了一眼,见墨珣此时面上并无过多变动,便觉得侄子的心性着实不错。这事儿若是摊到素程素华身上,两人必定已经开始惴惴不安了。
伦沄岚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只是端着碗的动作愣了愣。等了有一会儿,赵泽林开口说话了,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听错。
赵泽林飞快地眉头皱起,“不是玩笑话?”
“我起初也以为是玩笑话。”越国公摇头,“但当我向圣上求恩典,想让墨珣在怀阳参加乡试时,圣上却说让墨珣亲自进宫去求。”
这也是越国公想不通的地方——宣和帝见墨珣做什么?墨珣所经历的、所作为的,虽然有些不合常理,但也不至于惊动宣和帝。本朝幅员辽阔,多得是奇人异事,墨珣这根本不算什么。
“莫不是……不打算给恩典?”赵泽林小声说了句。他有些怀疑越国公没有听明白宣和帝的意思——他让墨珣亲自进宫去寻,然而却没有给墨珣进宫的腰牌。那么没有了腰牌,越国公就算带着墨珣到了宫门口,也是会被拦下来的。
“应当不是。”越国公也跟着皱眉,“我原也当圣上随口说说罢了,可当我问及,圣上却翻脸了。”
赵泽林沉思片刻,这才开口,“也未说何时,也未给腰牌,这如何进得了宫?”赵泽林说完,在座的人也都反应过来了,“等来了牌子再说。”
用过晚饭没多久,宫里便来人了。
因为是宫里来人,所以整个越国公府都出来迎了。
“师大人,国公夫人。”冯大全被门房迎进了越国公府,这才同府里的主人打招呼。
“冯公公?”越国公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