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棠
“回客栈老实等着,不要随意乱跑,有危险我会感知到。”
这一次,承曦疾步而去,几息之间便没了踪影。
白隐玉驻足凝望良久,眸底隐着几许倔强夹杂着不明显的失落。再喜欢又如何,能当饭吃还是做酒喝?紫云前辈当初何等洒脱不羁,若不是勘不破儿女情长,何至于灰飞湮灭。他才不会那么傻,人生百年,妖怪若是修行不精,早晚也得身死魂消。喜欢归喜欢,倘若无缘相伴,他也不会苦苦强求。
“一厢情愿,一点也不酷,我才不要。”少年赌气地嘀咕,回身去往相反的方向。
承曦抵达山顶之时,那屡败屡战的虎妖榨干了体内最后一滴灵流,正待开口求饶,被神君一脚正中胸口,哀嚎着滚下山崖。
“啧,”苍凌侧目,“啧啧,不是说上天素有好生之德,神君怎地如此残暴?”
承曦不虞,“啰嗦。”
狼妖呛声,“你这叫过河拆桥。”
“我是来提醒你功成身退,免得自投罗网。”
苍凌目光往天上瞟了瞟,不屑一顾,“有本事便与小爷过招试试。”若是来些个养尊处优肥头大耳的神官,还不知是谁自投罗网,嚣张的狼妖根本没在怕。
承曦面上一肃,“莫做多余之事。”
苍凌撇嘴,“我才不信那帮神仙老爷有这么闲,估摸着至少要……”他眸中精光猛地一闪,与承曦对视须臾,两人不约而同凌空后撤,隐匿身形。
头顶之上,云层如煮沸的大锅开水,翻滚破开,沉沉的闷雷声中,一位黑脸神君手持法杖从天而降。其一脚踏在山巅,神杖入土三分,地动山摇。
狼妖嗤笑,“好大的架子。”片晌,又笑不出来了,居然有且只有这一位,未带跟班,不似那九重天一贯的排场。
承曦无暇关注苍凌的转折心思,他颇为玩味地打量着来者。
居然会是他,有些出乎小神君的预料。
这位度厄星君,在天庭向来以不合群著称。此神草根出身,看不上出生于天宫各殿的先天幸运儿,也瞧不起那些一旦飞升便得过且过的同僚。他上不巴结,下不联合,守着自己一亩三分的职责,铁面无私。但凡天庭集会,他要么一副横眉冷对的架势一言不发,一旦哪个不学无术又急于表现的神官被他抓到言语漏洞,必是一通不留情面的直言批驳,得罪的老少神官一箩筐。若不是同门颇为圆滑的司禄星君迂回照应,怕是早就被群起算计打入轮盘送下九天了。
如此看来,这降凡除妖劳碌奔波的苦差事落在他脑袋上,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其在天庭朝堂中过于边缘化,几乎未入过小殿下的法眼。
承曦思虑一周,这度厄星君倒是比他之前预计的几个人选更加恰当。若是未记错的话,这人办事十分执拗。有一年尾牙综论,大司命弄错了一个极不起眼又没背景的小灵君的命盘,提前三年令其下凡渡劫,且分配于人间偏远不毛之地。这位度厄星君愣是多管闲事,于大殿之上据理力争,拂了大司命的面子,公开请天帝做主,还了小灵君一帆风顺的命数,将另一错置于繁华富庶都城的神君回调蛮荒乡野。
彼时,年终岁尾熙熙攘攘,承曦闭关躲懒,未曾亲历这一桩琐事。出关之后,无忧当做趣谈说于他听。也就是前不久发生的事,承曦尚有印象。
度厄星君脚踏实地,收起法杖,循着打斗痕迹一丝不苟地探查。
承曦眼神示意狼妖撤离,苍凌似笑非笑地端量片晌,颇有些意味深长。
离开案发现场,狼妖大大咧咧地,“来得倒是快,不知是不是个草包。”
承曦直言,“不至于。”
“那接下来,我要不要露些线索出去?”
神君思量,“暂时不必,静观其变。”
“无需盯梢?”
“无需。”这狼妖过于自负了些,度厄星君职分不低,修为非地仙灵人可比。如若此刻便着急忙慌地画蛇添足,引导痕迹显著,极易弄巧成拙。按其行事风格推断,寻不到端倪,该是会锲而不舍掘地三尺。届时,再见机行事不迟。
“如此甚好,”苍凌打了个打哈欠,“我巴不得补眠去。”
神君礼贤,“多谢。”
回返的路上,承曦难得迂缓。他需得磨磨心底噼里啪啦的火星子,可一想到那油盐不进的家伙,便气不打一处来。毋庸置疑,那懵懂幼稚的小狐狸说得出做得到。乡野蛮妖,未经教化,不明礼义廉耻,凡事凭心而为,待要因材施教循循善诱,需得按部就班不厌其烦,非是一蹴而就之事,急不得。
横竖他是要将其带回凤栖殿的,相濡千年万载,来日方长,早晚将其身上那些市侩粗俗上不得台面的毛病磨个干净。
小神君这边厢将将把自己开导得七七八八,猝然指尖灵流闪动。那不消停的小狐狸就学不会听话,一息之后,白隐玉对着灵石呼叫的动静传了过来,“小山鸡,可否听到?速来,素来!土地老儿的同伙到了。”
第31章 天上的萝卜白菜(七)
承曦疾步生风,转瞬而至,远远捕捉到小狐狸在院墙外贼头贼脑安然无恙的身影时,失速的心跳方才平复下来。
这个不省心的家伙,即便借由灵石过话,嘱咐其切莫轻举妄动,小神君还是提心吊胆。之前不也交代他回客栈老实待着,他听话了吗?
甫一落地,承曦面沉似水,待要发作,白隐玉跟见到救星似的,一个高蹿了过来,着急忙慌地扯着人解释,“在里边,老头约了三个帮凶,幸好我闲来无事跟了过来,不知他们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小狐狸眼眸亮晶晶地邀功,“我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可没打草惊蛇……”说着,又跳起来两下,一副抓耳挠腮急欲偷窥探看的神色,生动极了。
小神君一肚子的火气,不知怎么地就被他三言两语戳破了。承曦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惯孩子似的把人往身前一带,利利索索地穿墙而入。
这土地庙的确如白隐玉所述,破败不堪,是小毛贼路过都不会瞅两眼的程度。
此刻,白胡子社神对面站着三个身着锦袍,趾高气扬的家伙。乍看上去,此三人平平无奇,并非修士或是异族高人。按理说,土地老儿再不济,也跻身神列,普通人岂敢在他面前轻易造次。
承曦一眼洞穿,他们仨乃下凡渡劫或是历练的仙神。但不知为何,法力只是被表面封印,很容易冲破。并且,瞧这三人架势,竟是知晓自身身份的,这完全有悖于天条。
之前,不晓得他们在商议些什么。
左手边披金挂银大腹便便的胖子捂着鼻子阴阳怪气,“你说说你,神龄也好几千年了,怎么就把自己混成这个样子。自家又脏又破,也好意思邀我们过来。”
土地老唯唯诺诺,“是老朽愚钝。”
旁边一脸嫌弃的瘦子挖苦,“你这里莫说是香火,怕是狗都养活不了一只吧。”
白胡子老头好脾气地附和,“蓬荜陋室,育不得活物。”
胖子不耐烦,“还以为你有什么天大的事呢,打扰老子春宵一刻。今晚我可是包了艳春阁的两个花魁姑娘,浪费的银子你拿什么抵偿?”
社神尴尬地搓手。
瘦子接着抱怨,“就是,小爷我牌运正旺,白瞎了一副小青龙,你赔得起吗?”
老头赔着笑脸,“老朽也是情势所迫没有办法,方才打扰几位大人雅兴。”
适才一直保持沉默的那位青年开口,“你这老头恁地不讲道理,吾等滞留下界偏居一隅全靠君上网开一面,岂可轻易搅扰。况且,若真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咱们也不会袖手旁观。你一面求人办事,又不肯把话说明白,简直岂有此理。”
“灵君莫怪,”土地老儿有苦难言,“实在是有苦衷的。老朽以神格担保,只要能同司禄星君说上话,必不会连累各位。”
一回生二回熟,小狐妖清楚对方听不到自己说话,大胆地求证,“司禄星君?是很大的神官吗?他就是那个假道士?”
承曦摇头未答。
司禄星君其人,他不甚熟悉,大概花宴上见过那么一两回,跟在丹灵真君身后,向他敬过酒。印象中的确不是什么正派人物,虚头巴脑的世俗模样。神龄不长,却处事圆滑八面玲珑,深得大司命信任,破格提拔,算是天帝面前的红人。若说他乃靠非常手段飞升得道,倒也有那么几分俨然道理。可承曦心底隐隐觉得不妥,好似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胖子叽歪,“你的神格值几两银子?星君什么脾气你不晓得吗?你说不连累就不连累?年初,我们可是出了一大笔血汗钱,好不容易才续命百年。如今刚过了几天消停日子,躲都来不及,若非燃眉之急,谁会主动凑上前去?”
瘦子打了个圆场,“说到底,大家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土地老儿,虽说你平日里不掺和君上的生意,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好歹也掌一方水土,吾等在这里对上按时进贡珍宝,在下悠闲度日,也承了您老的不少便宜。”
社神连连摆手,“神君见外了。”
他话锋一转,“咱们承你的情,你也要考虑大家的难处,是不是?吾等于下界逗留,是付了大代价的,哪一回虎口夺宝不是险象环生,且日日如履薄冰,睡不踏实。你以为花船上的饭那么好吃?之前那场风波,大司命在天帝面前栽了跟头,差点儿迁怒,若不是君上周旋,我等早就卷铺盖卷回去了。”他指了指刚刚说话的青年,“喏,就是他从京都生生被贬至此处那回。”
青年嘀咕,“早知这鸟不拉屎的地界内有乾坤,如此惬意,我才不去什么皇城根呢,白瞎了我那盏千面琉璃灯。”
小狐妖越听越迷糊,这三人好似是九重天上下来的神仙,却甘愿长留下界,并且为此不惜代价,甘冒风险。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汲汲营营地修炼飞升,简直是本末倒置。
殊不知,上界诸多低神小仙亦是同样想法,可惜悔之晚矣。那云霄之上的天宫,美则美矣,毫无趣味。天生天养的先天神族也就罢了,羽化登顶之后仍旧能够发愤图强在天庭博得一席之地掌一处权柄的大神官也好说,更多的则是碌碌无为,分得半面山头,从日出修炼到日落的灵人散仙。美其名曰,不问世事长生不老,实则循环往复,无聊透顶。
上界无有青楼酒肆,亦无赌坊猎场,没有除夕的炮竹,也不见端午的龙舟……美酒佳肴只有天庭中心那几个神殿里的上神才有资格日日享用,花宴的大门也从不对大多数敞开。作为连天宫内殿都进不去的芸芸众仙,属实要多没盼头有多没盼头。
所谓,事与愿违,一落千丈,正是他们内心的真实写照。何况,这里头不少大妖精怪,历经过魔王一统下界的时世。那期间,可以说是六界百花齐放得其所哉。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大家凭本事各取所需,各自精彩。怎似如今,修为一旦突破境界,若是不甘于被上界收编,就擎等着战神的灭业之火好了。
所谓天无绝路,但凡得道升天者,总不乏七窍玲珑之辈。康庄大路走不顺溜,大不了开辟点歪门邪道。于是,原本用来磨炼神佛意志斩断业果的历劫之道,渐渐演变成下凡享乐的捷径。试想一下,拥有不灭肉身与多端法术的神仙,优哉游哉地任意游走于花花世界,该是如何畅快惬意。反正下界十年,天界不过数载,只要主管神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示追究,多享受个百八十年,轻而易举。当然,凡事皆附带价码。于是,天庭暗里滋生出见不得光的生意经。头脑灵活出手阔绰的小人,以珍宝法器贿赂主事者,便被分配到富庶宝地,吃香的喝辣的。反之,木讷穷酸之流,则被偷偷篡改命格,流放穷乡僻壤。
这一番勾当,大司命与司禄星君必然逃不脱干系,至于是否尚有同流合污者,暂且不宜下定论。
凡此种种,白隐玉琢磨不明白,但承曦几乎是见微知著,霍然贯通。小神君气得攥紧双拳,泛白的骨节微微颤动。
瘦子对土地老儿下了最后通牒,“你若是不分说清楚,便不要白白耽误吾等工夫。”
老头迟疑不决,“非是老朽卖关子,实在是事关重大,与各位息息相关。”
三人对视,心底皆生忐忑,但也无意妥协。
胖子坚持,“如何相关,你不交代底细,休想我等卖力。”
土地老儿,“……容老朽斟酌斟酌……”
双方陷入僵持,小狐妖瞧得着急,“到底说是不说?”
神君睨他,“欲知心切?”
白隐玉翻白眼儿,“废话。”
“好。”话音刚落,一阵罡风吹飞了破庙的大门,直直砸在土埋半截的社神泥像上。顿时,泥土碎渣劈头盖脸地飞溅开来,四人躲避不及,哀嚎着抱头鼠窜灰头土脸。
威压随风而至,噗通噗通,高矮胖瘦纷纷跪倒在地,脊背弯曲,脑袋抬也抬不起来。
“何人造次?”胖子脱口而出。
“闭嘴!”瘦子比他反应快,也算有些见识。此等纯粹刚猛的威慑必然来自神族,且法力犹在司禄星君之上。他也不曾见过天庭顶端那屈指可数的几个上神,唯一接触过最高阶的神官便是司禄星君,也只能拿他来做比。
“神君饶命,神君饶命。”瘦子诚惶诚恐。
“神君手下留情,”刚刚下凡没多少时日的青年尚且搞不清楚状况,兀自自作聪明,“小人这里备有见面礼,银两、灵石或是奇珍异宝,应有尽有,神君尽管开口。”
承曦七窍生烟,那没眼力价的小狐狸还不消停,一个劲朝他眨眼,跃跃欲试。
神君狠狠瞪他一眼,你贪图一个试试。
白隐玉泄气地自言自语,“一根筋的玩意,懂不懂什么叫劫富济贫?”
劫你个大头鬼!
小神君是着实动了肝火,忍无可忍,他指尖一压,多嘴青年匍匐抢地,口唇磕得血肉模糊,满嘴血沫子,呜呜咽咽再吐不出一个囫囵字来。
小狐妖随即跟上,熟稔地狐假虎威,“帝君钦差在此,尔等所犯何罪,速速招来。”
第32章 天上的萝卜白菜(八)
小神君被他猝不及防地一句噎得顿住,“帝君钦差”是个什么玩意?
白隐玉朝他俏皮地使眼色,聪不聪明,快夸我啊。他见画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但凡大案要案,必得皇帝微服私巡或者至少也是钦差大人出马审理。他总不好冒充天帝,装个传声筒吓唬人,够用。
承曦尬得低首扶额,好在匍匐在地的那四个家伙看不到。也罢,左右他也懒得跟他们废话。小狐妖乐意越俎代庖,便随他好了。
荒郊野外,破败的庙宇之中,刚刚还自命不凡的几位神人,瑟瑟发抖地跪伏于地,这场面既讽刺又滑稽,小狐妖也不禁皱眉唏嘘。
“抬起头来。”白隐玉粗声粗气地命令。
“抬,抬……”胖子大口大口艰难地呼吸,急赤白脸地,“抬不起来。”
“神君,神君手下留情。”瘦子不断讨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