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棠
摔得狗啃泥一般的青年缓不过神来,捂着漏风的口齿,再也不敢多嘴多舌。
那土地老儿则瑟缩在角落,恨不能将自己团成个不起眼的皮球,脑袋埋在膝弯,鸵鸟似的,一言不发。
承曦稍稍收敛威压,四人骤然失重,前俯后跌,摔得四仰八叉。又簌簌地爬起来,互相对视,各自不知所措。
“这回抬得起来了吧?”小狐妖插着腰,手指挨个点过去。
抬是抬得起来,但也只敢偷瞄。土地老儿依旧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其余三人目光在承曦与白隐玉之间打了个转,又迅速敛起眉眼,做低伏小状。
承曦丝毫不担心被认出身份,若是有人戳破,那他大不了顺势坦白。反正小狐狸精貌似已然有了猜测,他也没打算长久瞒下去。不过,他在天宫的日子除了闭关修炼,大多深居简出,天宫呜呜泱泱众神仙,有幸得瞻小殿下颜面者凤毛麟角。而这几个怂货神阶低微,怕是连天庭正殿的大门都没迈进去过,根本无缘得见。
九天战神不做约束的神威过重,令人无法直视。是以,连滚带爬的几个人勉强仰视一瞬之后,复又跪伏于地。好半晌,无人开口。尔等只得战战兢兢地,除了一个劲磕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咳,”小狐妖看不下去了,提醒道,“你们几个,谁先来招供?”
“不知,不知……”瘦子企图垂死挣扎,“神君要吾等供述何事?”
“住口!”白隐玉一听,随即火冒三丈,真是恬不知耻,不值当同情。
“你们身为上界神仙,不修己身,不事修炼,枉费下界供奉,怎么好意思觍着脸在人间享乐。你,”他指着胖子,“包花魁宿画舫。还有你 ,”又指向瘦子,“吃喝嫖赌哪一样不沾染?你们两个,”他余下两人一起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投机取巧,一个助纣为孽。”
他余光瞟了承曦一眼,见对方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小狐妖努力思索着画本子上的说辞,再接再厉,“尔等罪行,罄竹难书,现下给你们机会自首揭发。若是执迷不悟,试图隐瞒包庇,那就罪加一等,休怪天道无情……”
他一个眼神,神君策应,泰山压顶一般的重量陡然降落脊背,几个败类筋断骨裂,鬼哭狼嚎。
“就地正法,一个不留。”小狐妖一声气势十足的呵斥,彻底击垮宵小之辈的防线。原本便疑神疑鬼惴惴不安的,在一番威慑加恐吓之下,心防溃不成军。
“我说,我先说。”胖子手脚并用地趋上前来,“我揭发,我原本阖该下凡渡劫,仅三十年命数。司禄星君座下童子私下告知点播,我便送了司禄星君一颗上古雪山九叶草的种子,换得多逗留下界五十载。说起来,我还吃亏了呢。”他大倒苦水,“原先说好了给我一个金榜题名大富大贵的命格,结果临了,又打发到这穷乡僻壤来,仅仅不过衣食无忧而已。若不是我卖力搜刮,又替星君寻到一本遗失已久的红颜图,弄不好连这中等的命数也保不住。说到底,”他瞅着满嘴鲜血狼狈不堪的青年,怨愤地指责道,“还不是怪他们这些骄奢之辈,飞升前便出自钟鸣鼎食之家,自然攒得金山银山,将君上的胃口吊得高高的,吾等穷苦白丁如何可比。”
掉了两颗门牙的青年呜呜渣渣半晌,白隐玉方才听懂,他说他是贿赂星君买了皇亲国戚富贵终老的命格,可临下界之前,被人捅到天帝面前,差点儿露馅。大司命亲自“拨乱反正”,将他匆匆忙忙打发至此,那尊无价的琉璃盏也未曾归还,他还搭上了几袋子顶级灵石。
“你有什么可冤枉的,”瘦子发难,“要不是你硬抢人家的出身运道,害大司命在天帝面前栽了跟头,引人注目,这事说不准还就有惊无险地渡过去了。”
“对,都赖他。”胖子帮腔,“这几百年来都相安无事的生意,怎么到你这儿就阴沟里翻船?你特么地不是细作,就是个扫把星。”
青年有口难辩,“关我什么事,这都过去多久的事了,凭什么赖到我头上。再说了,我也是受害者……”
没人有兴致听他们狗咬狗,白隐玉怒斥,“闭嘴,少说这些没用的,赶紧招供自己的罪行。谁说得快说得多,我就在天帝面前替谁美言几句,说不准帝君网开一面……”小狐妖老神在在地顿在这里,深谙画饼的诀窍,抖了个机灵。再说了,他哪知晓依照天律,这帮祸害到底该当何罪。
“我说,我先说,”瘦子抢先一步,“我听说,不但下凡渡劫里藏着门道,岁末神官的考核,也是要看人下菜碟的。”
小狐妖咋舌,“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有证据吗?”
虽说他素来对九重天没什么敬畏之心,从不觉得上界比下界高贵多少。但也只是基于自尊心和叛逆心理,顶多发几句包裹着嫉妒意味的牢骚,属实始料未及,高高在上的天庭,内里腐朽肮脏至此,居然没比乌烟瘴气的人间干净到哪里去。
他偷瞄着承曦,果然,少年俊雅至极的面庞罩了层寒冰一般,脸色甚为难看。也是,刚刚意识到自己的出身,便直面家中此等不堪局面,谅是谁也无法释怀。白隐玉换位揣度,要是他,还不如就当自己是只小山鸡呢。
“我有证据,”青年顺着瘦子的话急急补充,“我见过司禄星君给丹灵真君送礼。”
胖子不屑,“天宫内外上下,排着队孝敬丹灵真君的神官怕是要排到九霄云外去,有什么稀奇。送礼未必有所求,不送才要小心被穿小心鞋。远的不说,就好比那战功赫赫的武神将军风鸣,一个情劫度了五六百年未归。谁不知道那是个只懂舞刀弄棒,对七情六欲一窍不通的家伙。送他去度情劫,无异于逼迫下界铁树开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就是自诩当初做战神副将时的功绩,不把其他同僚放在眼里,不识时务,得罪了人……啊啊啊!”他猛地往前一扑,不堪重负,五体投地。
“你说谁不识时务?”承曦恨不得压碎他的脊柱。
风鸣乃他父亲得力副将,两百岁之前,偶尔到天帝宫中看望他,那个人也是凤鸣将军带来的。彼时,他尚年幼,风鸣离开前告知他下凡历劫,最多不过人间百年,他便信了。后来,久等不归,他也曾问过天帝。天帝破例召来大司命问询,那道貌岸然的家伙诓骗他,天机不可泄露,姻缘不宜干涉。
他也是够迟钝,居然就被蒙混过去,一回首,何止几十个百年。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他人闲言,哇,”胖子在重压之下,呕出一大口血来,“神君饶命,饶命……”
其余几人见其惨状,哆嗦如鹌鹑。
承曦在胖子咽气之前,勉强收手。
小狐妖凑近他跟前,关切地盯着人,他一知半解,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小神君摇了摇头,示意他无妨。可血红的眼角和战栗的眸芯昭示着,他心底怒火中烧。
白隐玉眉心拧成麻花,没好气地嗔责,“让你们交代自己的罪行就好生交代,少讲些道听途说。”
“我,我交代,”瘦子搜肠刮肚,“我曾受过丹灵真君坐下仙童差遣,散播风神与东海龙王房事不合的传言。据说风神早年十分厌恶寻丹炼药之风,多次劝谏天帝亲文武重臣,远奢靡谄媚的小人。不过,这或许只是仙童自作主张,小人受其迷惑,不敢攀咬真君。”
青年不甘示弱,抢话道,“我在天宫藏书阁当值时,亦曾尸位素餐,得过且过。老人儿传授经验,只挑些天律法道以及迂腐的四书五经留给未成年的神君查阅即可,免得杂书看多了,生出不该有的活络心思来。”
出气少进气多的胖子生怕被落下,“我,我买过天牢里的物件。天兵从犯了事的神官身上搜刮出值钱的玩意,偷偷变卖。”
小狐妖眉头越皱越深,承曦却渐趋平静。听过了之前的种种匪夷所思,这些小打小闹不过尔尔。
“你,”白隐玉蹲下,推了土地老儿一把,“别装死。”
老头颤声,“老朽不敢。”
小狐妖问到重点,“老实供认,你为何急于联络司禄星君?”
土地老儿浑浊的眸光一闪,嘴唇抿得紧紧的。
“少动歪心思,”小狐狸警告,“您老这把身子骨,怕是经不住……”
“呕。”胖子应景地吐出一大口淤血,抽搐着昏死过去。
土地老儿一惊,瘫坐在地,“我,我也是走投无路……我联络司禄星君不过是病急乱投医,我也不知星君能否帮我,我,我……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啊!”
“少啰嗦些没用的,”白隐玉不耐,“说重点。”
老头一噎,“呃……我要寻的本是度厄星君……”
“啊?”瘦子跳了起来,“怪不得你不敢直说,你让我们请示君上,居然是帮你搭桥。度厄星君最是铁面无情,他多少次挑拨司禄星君将吾等召回,我们怎么可能协助于你。”
“你这老儿恁地狡猾,”青年亦迁怒,“若不是度厄星君多管闲事,我早就顶了那书呆子的好运,何苦落在这步田地。”
不好!
承曦勃然大悟,错了,全错了。
突然,九州惊雷,天地色变。
小神君一把裹挟众人,瞬移至咫尺之遥的村居。
可惜,一步之差,追悔莫及。
一家三口横死院落之中,无一幸免。
第33章 天上的萝卜白菜(九)
荒村破庙,阵阵寒风穿堂而过。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承曦串起了所有隐藏的细节。
土地老儿效忠的君上乃度厄星君。
为避免罪行泄露,度厄星君一直试图劝阻仙神滞留人间而不得。
于是,他抗议揭发,却也只是令清流远离此处,换混沌草包前来。后者愚蠢自私,即便万分偶然之下窥得往事蛛丝马迹,也不会有心思主持正义。而事实正如他所料,几百年来,风平浪静。若不是此番撞到承曦手里,累累罪行还不知要继续掩埋至何时。
思及此,小神君不吝感谢背后搅弄风云之辈。虽然对方没安好心,大概巴不得天庭从内里乱起来,但至少未曾弄虚作假,翻到他面前的是赤裸裸的事实。
度厄星君此次孤身下凡除妖,亦必非巧合。
承曦一瞬未敢耽搁,却还是晚了一步。
承曦将惊魂未定的小狐妖放下,其余四人随手甩开。他大手一挥,洒下禁止,方圆百里即刻封存了一般,寂然无声,天昏地暗。
“等我。”承曦交代。
小狐妖还有些懵,乖乖地点了点头。
神君转身,一步一步踏进血腥的院落,所经之处,升腾起熊熊烈焰。
度厄星君弑杀段玉的瞬间,九天雷鸣,但他没在怕。他一直未曾动手永绝后患,就是怕段玉真身乃物宝天华,强行泯灭,会惊动世外佛修。然而,近来此地意外频出,他预感到有些事怕是捂不住了。
其实,在土地老儿告知他紫云魂魄回归的当口,度厄星君曾有一瞬间被宿命感砸得天旋地转,陡生天数难逃的无力颓然。当初,生剖金丹,砸碎后脑,他眼瞅着狐妖死得透透的,已然把事做绝,怎么竟然还会生出变数?
不过,无用的认命心思只闪过一刹,便被他扼杀在脑海中。从一个被遗弃在道观门口差点儿饿死的婴儿,到飞升得道,跻身星君之列,历经千载,个中艰难坎坷,不足为外人道也。他也曾愚蠢地以为,只要道心诚挚,刻苦修炼,早晚会得天道眷顾。可他年年岁岁焚膏继晷,不敢有一日的懈怠,却始终无法跨过顿悟的那一道坎儿,反而日益迫近大限。他心有万千不甘,却走投无路。
直到他无意间窥到段玉与紫云的纠葛,一个佛法天成,一个天降奇缘,却还在兜兜转转,挥霍无度。
他又妒又恨,眼红怨愤,欲从脚底起,恶向胆边生。一不做二不休,从中作梗,杀妖取丹,一飞冲天。
若说事前尚存半点惶惶之心,那么事成之后,飞升上界,目之所及不是不思进取的酒囊饭袋就是汲汲钻营的鄙陋小人,比下界之乌七八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看不惯,又瞧不起。因而,他不过比大多数神官勤勉了些,又刻意铁面无私油盐不进,便很容易得到惫怠同僚的依赖,甚至入了天帝的法眼,顺风顺水,平步青云。
可往事的阴影时不时冒出来,刺痛他紧绷的心弦。
他屡屡劝诫司禄星君,后者掉进生意经里,执迷不悟。
他不惜得罪大司命,也仅仅是驱逐了一个眼明心亮的小神官,未必没有后来者。他草木皆兵,疑神疑鬼。
直至今日,一发而不可收拾。事已至此,他为自己想好了退路。紫云已然自取灭亡,当年之事死无对证。今日再斩草除根,哪怕得罪佛修,他也有狡辩的由头。随便将此次妖孽作乱的黑锅往死人身上扣上一扣,那些和尚的榆木脑袋很好糊弄。况且,古佛神归混沌,虚位空悬,他才不信有人真心期待段玉回归天外天继承衣钵。
就算今朝兴师问罪的是天帝本尊,他也有底气狡辩敷衍过去。毕竟天帝一向宽厚大度,得饶人处从不为难。
可他千算万算,也未曾料到,第一时间出现的竟然会是承曦。这位在天庭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殿下,一向冷心冷情目中无人,大概并未正眼瞧过他。但九天之上,无神不对其心存忌惮。天宫盛传,得罪天帝最多不过依法处置,若是被承曦上神抓到错处,轻则脱一层皮,重则削去神格,永世不得翻身。随他出征的天兵天将哪一个不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承曦上神径直朝他走过来,那副令众生望之便不由自惭形秽的龙章凤姿,此时得见,却只叫人心生寒凉。承曦面色凛如霜雪,足下灭业之火蔓延开来,仿佛无数只张牙舞爪的火麒麟,只待主人一声令下,即刻便要扑上去,将猎物烧得灰也不剩。
面对煞气丛生的战神殿下,度厄星君陡生惧意,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付。
“殿下在上,小神有失远迎,”度厄星君朝承曦行礼,“不知殿下缘何驾临此处?”
居然还在试图蒙混过关,承曦实在是一个字也不愿与其分说,他目光落向院中尸体。
度厄星君自作聪明,“殿下容禀,此三者乃魔族附身,祸乱下界……”
“住口!”承曦深恶痛绝,“佛莲真身,魑魅魍魉退避三舍尚且不及。”
度厄星君猛地一悚,承曦怎会知晓段玉来历,他还……他鼓起勇气与之对视,却从承曦的眼底觑到了洞若观火。
“度厄星君,你可知罪?”
“下官,”他孤注一掷,“何罪之有?”
承曦愠怒,一束火舌从掌心喷薄而出,化作滚烫的利刃,直奔度厄星君丹田而去。后者目眦欲裂,连连倒退,全力祭出的灵流在战神灭业之火的焚烧下不堪一击。火刃正中肉身,剜得丹田处皮焦肉绽,是生生要将其内丹融化掉。
度厄星君这还有什么不清楚,承曦对其恶行了如指掌。
他跌坐在地,伸手掌去捂,火苗便引到手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瞅着自己的金丹在火团中一点点消融。胸腔中爆裂开的愤恚不甘,犹胜灼烧之苦。
他双目通红,咬牙切齿,状似疯癫,“我有什么错啊?我有什么错!凭什么你们生而为神,不需要付出一丁点儿的努力,便尽享天地荣华?我比那些混吃等死的庸神蠢仙不知强上多少倍,我今时今日的地位都是我应得的。我抢了那狐妖的金丹又如何,是她恣意妄为害人性命在先,我替天行道罢了。那段玉枉顾身份,自甘堕落,又与我何干?这漫天神佛,有多少在下界犯下杀戮,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凶徒,不也羽化登仙?成王败寇,弱肉强食,盖莫如此,我为何不可?”
承曦冷冷地瞥他,眼底一片漠然。天生坏种,多说无益。他司职征伐泯灭,劝人迷途知返非他职责所在。况且,走到这一步尚且执迷不悟,断然无有归途。
承曦上神冷声,“星君既然奉行弱肉强食之道,那么你今日下场,该是无怨无尤。”
度厄星君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浇落,无言以对。无情的火舌将其金丹吞噬殆尽,唯余空洞洞的一团血肉模糊。不过须臾之间,本枯源竭,千载修行,毁于一旦。等待他的,只有万劫不复的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