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棠
思及此,承曦眉心拧了拧,耳尖又漫上灼灼桃花。
其实,他完全不急于尽数修复,眼下还不到时机。他一旦金丹充盈容华饱满,势必要再次面临涅槃的际遇。虽说那是弥补灭业之火缺陷的必经之途,经历欲火重生之后,他才能够成长为真正顶天立地,扛得住六界安危的脊梁。但至少应该要缓一缓,待他重返天宫,处理妥当紧要事宜,将小狐狸安置得当,最好交给渡劫归来的风鸣照看,他才能够安安心心地闭关涅槃。
小殿下心中盘算着,猝不及防指尖火花一闪,乃灵石预警,来自他之前放置在小狐妖身边的那一块。
承曦下意识往山间谷地的方向望去,他刚从那里离开不久。少年装睡的俏皮容颜尚盘桓眼前,挥之不去。可灵石所指方向,却在相反的府州城池。
神君来不及深思熟虑,他一刹也不敢耽搁,凭借过往从未出过差错的判断,随着灵石上禁制指引的方向冲了出去。不过眨眼的工夫,他心房却莫名地震动错乱。也不知是直觉还是预感,承曦被一股灭顶的惶遽笼罩,心慌得可怕。他继位以来马不停蹄征战五百年,无论面对丧心病狂的穷奇抑或恶贯满盈的妖魔,从未有过这种没来由的不受控的胆寒惧怕。
他骤然停驻脚步,不待分析取舍,遵从本能地往回飞奔。临近荒山与人间的交接之地,已然迟了。放眼望去,一汪铺天盖地的魔雾将整个山头笼罩起来,甫一露头的晨光即刻被驱散殆尽,天地间一片深不可测的晦暗。
他也曾与魔族高阶余孽交手,曾经无数次设想过怎样强悍的魔修才能够终战神夫妇毕生神力亦两败俱伤且略逊一筹。
此刻,他不合时宜地有了实感。
往后千年万载,他于夜深人静时反反复复悔不当初,如若他一开始便抉择对了方向,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谁也给不了他答案。这个无解的假设,活活摧磨陪伴了他整个余生漫长而无望的岁月。
生不得,死无能。
承曦脚踏业火,直奔至魔雾中心旋涡,与此同时,天际几乎在同步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那山呼海啸的魔息震动了天庭,养兵千日的天兵天将,每每只在与魔族相关的祸乱中反应神速。
“住手!”承曦爆喝,掌心灭业之火喷薄而出,堪堪赶得及拦下天庭法器劈下的金光。
金火相撞,惊天动地,脚下山麓一阵剧烈晃动。撞击而生的火树银花蔓延开来,照亮了一方天地。
小神君目眦欲裂,他看到披头散发的少年跪坐在魔雾中央,那一圈圈升腾的魔气源自他颈项之间,还在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溢出。少年双目无神,呆呆地望着眼前地面。承曦顺着他的目光睨过去,遍地血腥狼藉。
一截枯焦的树枝、一团烧焦的爬山虎藤蔓包裹着破碎的桃花花瓣,几只小兔子的尸体开膛破肚,面目只剩下模糊的漆黑一团。毫无疑问,他们皆死于魔族攻击。对面不远处,苍凌勉强用灵力支撑出一小圈净土,将容礼、清羽与余下的山间精怪挡在身后。他看不清众人瑟瑟发抖下的神情,但狼妖恶狠狠的目光明晃晃一错不错地盯在白隐玉的身上,好似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一般地痛恨。
承曦有一瞬间的眩晕,难以理解眼前的场景。
天庭带兵的将领以为适才的冲突乃巧合,小殿下亦为降魔而来。
“殿下。”风鸣与之简单地打了个照面,随即又毫不留情地举起降魔杵朝小狐妖脑袋上径直砸去。
承曦闪身招架,又一轮硬碰硬之后,他才诧异地认出将领的身份来。承曦心头一沉,此间情形诸多疑点,但凡换一个领头人来,他都有把握先行稳住局面,从长计议探寻。
然而,怎么偏偏是风鸣?
承曦深知,他铁面无私,嫉魔如仇,谁的面子也不给,手下不会留一点情面。而且,他战力神勇,此番渡劫归来修为大增,大概是现下九天之上唯一能够与承曦并驾齐驱的神武大将。加上身后一众天兵与苍凌,小殿下没有速战速决的绝对把握。况且,他面对风鸣,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杀手。而相反的,风鸣对魔族的憎恨一点就着,他手刃魔修的执念不会为任何人退步。
果然,风鸣寒着一张脸,直截了当地要求,“殿下,请让开。”他无所谓得罪人,也不急着探究缘由,一切待灭绝魔族余孽之后再探讨不迟。因为面对的是承曦,尚且担得起他一句“请求”。若是换个人,敢当着他的面挡在魔修之前,怕是早就要被一视同仁地掀翻在地。
纷乱的线头在脑海中急速闪过,承曦迅速审时度势,身前防备着风鸣的攻击,身后还要控制业火的力道,尽可能压制白隐玉周身逸散的魔气,且不能伤到他。
“将军,好久不见。”承曦试图拖延,至少要待少年恢复神识再议。
“参见殿下。”迟一步跟来的天兵副将方才找到间隙,带身后众人齐齐拜见承曦。
承曦挥了挥手,“不必多礼。”
风鸣一根筋,“请殿下让开,待处理了这妖孽,属下再与殿下请不敬之罪。”说话间,手中法器金光暴涨,大有待承曦一动,便要将身后之人四分五裂的架势。
承曦面色深沉,“本君若是不让呢?”
风鸣一怔,神色惊异,“殿下,你身后乃魔族余孽。”
“谁说的?”承曦威压深重,一众天兵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
风鸣将军不退不让,直愣愣地瞪着他,“殿下,他周身魔气……”他似乎顿了顿,语意一梗,“乃魔王亲传。”言下之意,如此高阶魔息,无有可能被其他魔族控制。而风鸣乃当世绝无仅有的亲身与魔王交过手,性命犹存者,他这方面的判断不可能有误。
承曦心神大撼,面上不显,“此事诸多疑点……”
风鸣猝然打断,痛心疾首,“殿下,您是最,不,该,为魔族开脱的。”此话一出,身后一干天兵天将面面相觑,皆有些愤愤不平又惶恐忌惮的神情。
承曦亦急怒攻心,“事情原委未彻查清楚,不免伤及无辜。”
风鸣冷哼,“ 魔族余孽,人人得而诛之,何来无辜一说,就地泯灭方绝后患。”在与魔族长久惨烈的斗争中,双方逐渐形成不共戴天的仇恨与酷制。不仅九重天对魔族残余斩尽杀绝,上界天将一旦落入魔爪,同样不得善终。
承曦蓦地忆起最初他也是抱着这般刻板固执的观念,小狐狸曾为魔修据理力争,出生身份非原罪之由。
战神转身,迎着炽烈的火焰,将手伸向旋涡中的少年。魔息被灭业之火强势碾压,在他指尖触碰到白隐玉眉心的一瞬间,汩汩涌出的魔雾止住了,泼天的幽暗一点点散开来。
少年身躯剧烈地颤抖,承曦用力抓住他的双肩。
小狐狸涣散的眼眸慢慢清明,待看清眼前人时,刹那间通红的眸芯漫上水雾。
“我……”少年慌得咽喉似被石头堵住了一般,他不敢往周边打量,目光惶恐地定在承曦脸上。
“不怕,”小神君伟岸的身影挡住一切纷乱,他温声问道,“告诉我,出了何事?”
“我,”白隐玉呜咽,“我不知。那些……”他徒劳地伸手,抓不住流逝的黑雾,“那些雾气突然就从我身体里冒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殿下,”风鸣不耐,“造了杀孽的魔族,更加留不得!”
“杀孽……”小狐妖身子一震,下意识往前望,承曦伸手捂上了他的眼睛,“别看。”
“是,是,我吗?”白隐玉颤声质问。
承曦无言。
“我……我看不到,我不知……”少年战栗着饮泣。
承曦心如刀割,他从不知自己有如此强烈的同理心,这种心疼从血液里蔓延出来,从他见到地面上横陈的算不上熟识的精怪尸体开始。
他飞快地冷静下来,将少年从冰冷的地面扶起来,掩在身后。他笃信,小狐狸本性纯善,断无刻意欺瞒作乱的可能。不然,自己重伤坠地之际,早无活路。无论如何,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这只小狐狸,他护定了。如若非他所为,定还他公道真相。退一万步来讲,若他真乃魔族血脉,不受控之下犯了大错,后果几何,他与之抗。
承曦说话留有余地,“此间杀孽未必乃他所为。”
白隐玉哭出声来,“不是我,一定不是我。”
凤鸣抬手一指,“物证、人证俱在……岂容抵赖。”他在视线扫过容礼的一霎,窒了一下。回首遣退了兵将,远处等候。
少年侧开半步,湿漉漉的瞳仁里交织着绝望与期望,他茫然地与朝夕相处的山间众人对视。口唇翕张,哽咽难言。
苍凌残忍开口,咬牙切齿地扔出两个字来,“畜生!”
小狐狸瞳孔骤缩,心口绷到极致的弦断了,旋即疯魔了一般,“你什么意思?不,我不会……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我做了什么?不是,不是,不是……”他拼命摇头,无望的泪水止也止不住,需要靠承曦支撑的力量,方才不至于瘫倒。他把最后一丝希望投向清羽,“姐姐,”白隐玉字字泣血,“是,我,吗?”
清羽眉目低垂,单薄的身体觳觫着。
狼妖不屑,“你们天庭处理妖孽一贯这么婆婆妈妈吗?一会儿还有无知的人类赶来参加婚宴,”他冷笑,“要不要让六界都瞅瞅,天庭神君是如何徇私包庇的?”
“放肆!”一道电光砸在苍凌身前,飞沙走石,尘土飞扬。风鸣怒斥,“哪里来的妖孽,大言不惭。”
清羽在听到人类两个字时,剧烈地颤了颤。溅起的飞石划破了她的眼角,她抹了一下血珠,忽然抬头,戚戚然对上白隐玉的目光,音量不大但足够在场每一个人听清楚,她说,“小玉,是,你。”
“不是,不可能,我没有,没有……”尚在喃喃不休的少年猝然间似被惊雷直劈面门,他倏地闭口,眸中残存希冀尽数烟消云散。
风鸣大踏步靠近,“请殿下让路。”
承曦抬手甩出一团炽火,将人逼停。神君漠然矗立,“将军自重,无人有资格处置战神伴侣。”
【作者有话说】
我们小殿下一点也不渣
奈何躲不过火葬场
第55章 神魔殊途(十)
“战,神,伴,侣?”风鸣将军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不可思议的字眼。
承曦攥紧少年的手,十指牢牢相扣,“是。”
“你少在这儿骗人!”苍凌身后的小地鼠一个高蹦起来,尖利的声音伴着哭腔,“管你是什么殿下不殿下的,杀人偿命的道理天皇老子也得遵守。”他指着被承曦滴水不漏护在身后的少年破口大骂:“你个白眼儿狼没良心的,这山里的老老小小一口汤一口饭把你这个小畜生从冰天雪地里拽回来,谁知救了个祸害。”他激动地推了一把身旁抽噎到说不出话的兔子大娘,“她家老小才几岁大啊,成日里跟在你身后哥哥长哥哥短的,适才还想要护着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承曦余光瞥到,身后的少年一动不动,泥塑木雕似的。不知听到哪个字眼,攥在掌心的手剧烈地痉挛。
“我……我……”清羽的指认摧垮了他的意志,小狐狸竟说不出否认的话来。
“住口!”神君肃声,凌厉的目光却戳在苍凌脸上。
小地鼠嗖地一下躲到苍凌身后,口中不停,“你们神仙就是这么欺负人的?赤裸裸地包庇凶手。不让我说话,有本事你把我们都杀人灭口。我就是要说,你们今日尚未成亲,哪来的伴侣不伴侣?你糊弄鬼呢!”
风鸣被他吵得头疼,终于在禁言之前听到一句有用的。
他望向承曦的目光中盛满了不解与失望,虽说他离开九重天时,小殿下尚且年幼,但那份酷似先战神的风骨脾性,已然初露锋芒。这些年,他于人间辗转渡劫,归来时听闻乃殿下将度厄神君及天庭一干龌龊之辈揭发处置,且其稚嫩的肩膀早已扛起六界安危,不可谓不欣慰。
因而,眼下他更不能理解,承曦为何会明晃晃地袒护一个双手染满鲜血的魔族余孽。他居然说,居然说……什么伴侣?
风鸣将军深重地喘息,压下熊熊的心火,“殿下,”他郑重一拜,“风鸣得罪。”
承曦不动如山。
风鸣手中降魔法器嗡嗡自颤,他攥了攥,“殿下,既然未曾成亲……大错尚未铸成……”
“将军,”承曦字字清晰,“本君与他……”他将少年拽至身侧,“三拜过父母。”
风鸣大骇,“什么?”
承曦无意重复,他说得很清楚,对方也听得明白。
“殿下!”风鸣断喝,“神君与娘娘……”他五官因强烈的情绪而扭曲,急速吞咽方才破开被一腔邪火封堵住的喉咙,“神君与娘娘最后一战何其惨烈悲壮,他们若是英灵有感,你……”不善言辞的武将咬碎了齿龈,“你……怎么能,怎么敢……”
“妖孽,拿命来!”风鸣怒目圆睁,骤然拼尽全力一杵子砸下来,不留丝毫余地。承曦若是奋力抵挡,必将伤其本元。倘若顾忌,则白隐玉小命休矣。
电光火石之间,小神君猛地转身,将呆滞的少年整个拢进怀里,倔强地用自己稚嫩却宽阔的脊背生抗。
风鸣勃然色变,然而手中的法器却早已收势不及,他眼睁睁地盯着足以开山劈海的金光呼啸着往小殿下身上落……这若是出个好歹,待他身陨魂消那一日,如何有脸面去见神君与娘娘?
风鸣无望地闭上眼眸……震耳欲聋的一声撞击将周边所有的神妖精怪掀翻在地,降魔杵砸中承曦之前的一瞬,天外天一道柔韧的白色光影横空降下,如风如雾,至柔却克至刚。白光顺势一带,金杵偏了半寸,在山谷坚硬的地面上劈出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来。旋即,暴雨倾盆,将一干人仰马翻统统浇了个透心凉。暴雨倏忽过境,天空放晴,光影消散,仿佛从未曾出现过一样。
承曦抖落一身泥泞,将小心护好的少年扶起来,站在裂缝的一端。另一边,风鸣将军率先翻身而起,他顾不得自己狼狈的形貌,怔怔地望向万里无云的天际。他不知是巧合、是天喻,还是玄女娘娘果真有灵……
他长久地伫立凝望过后,转过身来,凝重且艰涩地开口,“属下僭越,风鸣的确无有资格处置。但魔族余孽不可姑息,请殿下秉公执法,将案犯押送天庭公审。”他回头朝众人道:“一干人证,也随我走一趟吧。”
“不,不必!”承曦尚未应答,一直浑浑噩噩的少年听到这一句,猛地回过神来。承曦刚要抬手阻止,少年缓慢却郑重地对他摇了摇头。
小神君蹙眉,须臾,放下手,错开半步,让出路来。
白隐玉深呼吸,将隔绝了许久似的气息吸入肺腑深处,又一点点吐出来。他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却也知晓眼下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怕,又没有那么怕。他至少有人护着,但他深知,那九重天上是不会把下界生灵的性命当做一回事的。
事已至此,无谓连累更多。
少年鼓起勇气直视风鸣,“这位将军,此事因我而起,无需累及他人。”
风鸣余光瞥向承曦,“天庭公审,人证、物证不可或缺。”
白隐玉咬牙,“我……我认罪还不行吗?”
小神君眸光颤动,却控制着,未做干涉,他的少年比他预料的还要清醒而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