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棠
“下回出来高低得给你戴个帷帽,还要在脖子上挂个招牌‘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包’,看他们还抢不抢。”少年老神在在地小声嘀咕,末了给自己逗笑了。
他原本打算先去开拓几家定酒的商户,再寻摸去哪家店接点儿力气活,这小山鸡别的不行,昨天提两个大篮子上山可是连大气都不喘一口,比他强多了。
眼下,见他这幅痛首蹙额的模样,白隐玉没办法,只能先领人绕过两个街巷,来到了成衣铺子门口。
“一会儿进去,你一句话也不要说,记住了没?”小狐妖嘱咐,这不谙世事的愣头青可别耽误他讲价。
“嗯。”承曦蹙眉应了一声,让他讲他也懒得,他本来就不爱说话,更没有和人族搭言的兴致。
白隐玉先进门,看店的伙计如往日一般,没多大动力,只是懒懒地瞥他一眼,象征性地招呼一声“来了”,屁股都没抬起来。
这家铺子藏在僻静的巷道,门面小人少,虽然高中低档料子也算齐全,但比主街上的大铺子要便宜上两到三成。山上女妖和孩童都喜欢簇新的衣衫,布料是每回下山经常采买的物件。这一家可是他货比三家精挑细选出来的,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反之,对商家来说,他即便频繁光顾,但采买的大多是最廉价的料子,这还不算,每每砍价砍到口沫横飞,磨得人欲哭无泪,实在不是个受欢迎的主顾。以至于,他再来,老板娘都会躲起来,留个看门的伙计只照着定价卖,爱买不买。
“啊,来……”白隐玉话刚回到一半,对面的人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客官,您里边请,”小二一阵风似地路过他,径直奔着后边的人而去,“楼上有新到的好料子,您要不要……咳咳,”小二被承曦如刀似匕的眼神吓得一个激灵,低下头战战兢兢硬着头皮继续敬业地招呼,“爷是自己瞧着,还是我替您推荐推荐?”
白隐玉冷眼旁观,心道:“该,让你看人下菜碟。”他心下不舒服,果然适才领悟到的皇子太监论千真万确,连个跑趟的伙计都瞧得出名堂。
他一时又有些犯疑,他这一身市井气天经地义,一个荒山上没爹没娘的低等精怪,能高贵到什么地方去。可这小山鸡鹤立鸡群的气势哪里来的,难道不是野山鸡,是哪个官宦人家或是洞庭仙府豢养的金丝鸡成精了?
他正琢磨着,耳明眼亮的老板娘从楼上袅袅娜娜地走下来。在这种动乱年头做生意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精。
老板娘风情万种地瞟了两眼,就弄清楚了状况。
“有客人来怎么不喊我,”她先是埋怨了伙计一句,随后亲切地朝白隐玉招了招手,“小玉好久没过来了,是不是把姐姐忘了?”
他明明几日前才来过,也不知是谁猫在楼上躲赖。
少年皮笑肉不笑地,信口拈来一句话本子里的台词,“怎么会呢,我想姐姐想得紧,这不就来了。”
莫名地,他感到背后冷飕飕。
老板娘走到一楼,少年下意识往承曦身前挪了一步。
“小玉今儿个是给哪位姐姐妹妹买料子啊?”老板娘巧笑嫣然。
后背的眼刀如有实质。
“还是给你身后这位公子添置?”
“对对对,就是给他裁两身衣裳。”小狐妖叠声地应答,后脊梁骨终于不发凉了。以往,他们为了省银子,都是裁了料子回去,山上的阿婆姐姐们自己缝制。眼下是等不及了,小山鸡身上这件眼瞅着就得扔。
白隐玉摸了摸贴身放着的钱袋子,打肿脸逞强。
没办法,他本来是攒了些银两,上回差不多都折在艳春阁了。结果人财两空,他也没脸去要。现下兜里这些,裁两身粗布麻衣,估摸着尚且能余下几个月的饭钱,织锦绸缎是不敢想的。
“这小公子气宇非凡,可得好好选选。”老板娘使了个眼色,“我亲自帮你们掌掌眼,阿旺去给贵客倒两杯茶水来。”
得,还成贵客了。从来没享受过这待遇,小狐妖一边挺直了腰杆,一边捂紧钱袋。
身后的人听话得一言不发,连凑前都不凑前。
老板娘也不急着张罗,在布案子上随手取了一匹麻布,刚要比量,见那矜贵冷淡的小少爷恨不得退出八里地去,老板娘无奈地耸了耸肩,把样布递给白隐玉。
小狐妖瞅了一眼,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有,稍微像样点的吗?”其实老板娘取的就是他日常采买的料子,厚实抗风抗磨,最适合山上那帮兔崽子。可要是套在小山鸡身上,却怎么看怎么别扭。
老板娘很有耐心地带他们在楼下绕了一圈。
“这个颜色太暗了。”白隐玉不满意。
“这个不够柔软。”
“这个也太薄了。”小狐狸挑剔来挑剔去。
最后一块料子也被否了,老板娘恰到好处地一针见血,“也是……这楼下的料子都是给凡夫俗子准备的,不称这位小公子的气度。”她循循善诱,“要不,咱们去楼上瞧瞧,买不买的再说。这么漂亮的人儿,我这也头一回见到,料子铺他身上,好像都沾了金粉似的。”
老板娘可真会说话,每一句都讲到他心里去,白隐玉不住地点头。
承曦张开嘴,又闭上,说好了不让他说话。
小别扭这神情看在白隐玉眼里,显然是对适才的料子都不满意,少年要强的劲儿上头,当先一步,“走,楼上瞧瞧去。”
承曦无奈地跟了上去,他想说的是,随便哪一块都好,这些人间的料子,就算是金丝银线他也看不上,楼上楼下的没差。
“啧啧啧,这个好看,亮堂堂的。”
“这个也好,滑溜溜。”
“这个,还有这个……”小狐狸精跟老鼠掉进糖罐子里似的。
“不过……”他有些形容不上来的感觉。
“什么样的料子,”老板娘善解人意地总结,“哪怕是这最稀罕的云锦,穿到这位公子身上,也显逊色了些。”
小狐狸精不能更赞同,又只剩下点头一个动作。
老板娘再接再厉,“要不,这个,还有这个……一样扯一块?我们这儿的裁缝师傅手艺那可是一顶一的好。”
“呃……”小狐妖飞速地盘算着兜里的银子够不够,承曦碰了他一下,他头也没回,“乖,别捣乱。”
“手工费我给你省点儿。”老板娘加码。
“再送块上好的里衣料子吧,不要我平日买的那种,要柔软的棉布。”小狐狸讨价还价。
“也不是不能送,那你得加一块料子,那个鸦青色的他穿着多考究。”老板娘不吃亏。
承曦扯了下白隐玉的衣摆,脑袋里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的小狐妖不理他。
“三块料子的话……”他为难了。
“下个月是百年不遇的望日花朝,你没发现镇子里的商铺全都张灯结彩了吗?”老板娘拿出杀手锏,“我豁出去了,送你一间客栈上房,披红挂绿的那种,”她眨了眨眼,“少年郎下山为什么啊?有看好的艳春阁或是别的楼子里的姑娘,带去住一晚红袖添香,岂不别有情趣?”
“好!给我包起来。”小狐妖豪迈地拍板,买一送一的便宜,怎么能不占?
第0009章 你当自己是只凤凰?
出了布料铺子的大门,小山鸡闷不吭声地往前走,任凭身后的人怎么招呼也不搭理。
“欸,你等等我啊。”仗着自己身高腿长欺负人!
小狐妖还一肚子委屈呢,为了给他裁衣衫,钱袋子里的银子加铜板花了个底儿朝天,只换了个鸡肋的客栈房间的兑换牌子放进去。要不是老板娘给抹了点零头,他差点儿留下替人家看铺子抵债。
这小山鸡浑身上下都是毛病,不让人家碰,师傅要量体,他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白隐玉没办法,只得接过尺子,自己把小工的活都干了。
就这么伺候着,还不满意?
出了门,不是,从他跟老板娘敲定买卖开始,这家伙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也不是,外人根本看不出来,他那张冰块脸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但白隐玉瞟一眼就瞧明白了,这小山鸡闹别扭呢。
他只是想不清楚,又是哪里惹了这个矫情的祖宗。
“你走慢点行不行?”
“我跟不上。”
“我说,你等一下,你知道往哪去吗?你给我站住!”
蓦地,承曦停驻了脚步。小狐狸紧赶慢赶,才跟上来。他绕到那人身前,“你怎么回事?”
承曦扭头,不搭理他。
靠!谁惯的他这些毛病,就算是富贵府邸的金丝鸡,不也落到荒山野岭,落他这只狐狸精的手里了吗?拽什么拽,知不知道家里谁说的算?
这动不动就甩脸子的毛病不能惯!
“跟我走。”小狐妖也绷起了脸。
半晌,承曦闷声,“去哪?”
“废话,当然是搞钱去啊。”这回换他扭头就走,这家伙要是不跟上来的话,就把他扔了。他还就不信了,两条腿的白面书生不好找,四条腿的山鸡难道还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不成?尤其是这种脸臭,脾气坏的赔钱货!
少年一步一步迈得雄赳赳气昂昂,却好半天没走出多远。他竖着耳朵听,后边的人隔了片刻跟了上来。
哼,不信小爷还治不了你了!
他走街串巷,净抄小道走,承曦一直坠在身后三五步的距离,不远不近。
即至来到沿河的一条宽阔的大街上,两边大多是三五层的楼阁,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和彩绸,令人眼花缭乱。
俗不可耐,承曦冷冷地瞥着。
这个时辰还不到迎来送往的当口,只有几家酒馆、食肆开门纳客,各路烟花之地大门紧闭,灯烛也尚未燃起。
白隐玉突然莫名地烦躁,回头曳着小山鸡,真该买个面具给他戴上。
“跟紧我,别被哪家的妈妈逮进去。”他不冷不热地叮嘱。
承曦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压根没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直到白隐玉带他走到一栋最高的楼宇前。
“艳春阁”的招牌明晃晃镶着金边,在正午的骄阳下格外刺眼。
果然……小神君的骨指攥得咯咯作响。
他一个闪神的工夫,小狐狸精顺着楼边缘的石板绕进了后巷。
这真是……轻车熟路啊!承曦咬破了内唇。
年轻的上神双足好似被黏在了地面上,他真该转头就走,可腿脚却不听使唤。
龌龊、肮脏、不知廉耻、不守妇道……承曦冷着脸,跟了进去。
“你……”承曦刚开口讲了一个字,白隐玉两手推上他肩头,“去去去去,你在凉快地方呆着等我。”一鼓作气把人推到几十米开外的河边树荫下,他才偷偷吐了一口长息,“就站在这儿,不要乱动,等我。”他撂下话迅速跑开,回到那个小角门敲了敲,来不及看到身后比锅底还黑的面色和急欲喷薄而出的怒火。
即便法力尚待恢复,这点距离也足够上神分毫毕现地看清楚听明白。
承曦紧紧地盯着后门,脑子里乱成一锅浆糊。一会儿从那扇窄门里大概会走出来小狐妖相好的姑娘,然后两个人手拉着手去客栈……
伤风败俗!成何体统!
可是,他还未曾与白隐玉成亲,少年也非名正言顺的上神仙侣……若是人家过往有两情相悦的良人,难道就因为阴差阳错与自己有了夫妻之实,就要被棒打鸳鸯,貌似实非正理……他过往读过那么多厚重繁复的经史典籍兵法战策,他像一个除了征战无需操心任何其他事的火器,没人教他最朴素的人情世故。
承曦进退维谷,一时觉得自己该果断上前将人拉走,一时又望而却步不知该以何种身份应对……他从不曾有过如此优柔寡断的时刻,一种陌生的失控感陡然攀升,小神君的心吊在胸腔里上不去下不来,又憋屈又困惑,无名火中夹杂着些许茫然无措。
他短暂迟疑之后,正要不管不顾地去把人先带走再说,角门被人从内拉开,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人探出脑袋来。
承曦顿足:“……”约会还得有接头人?
“你怎么还敢过来?”中年男人侧身出来,站在门边,不乐意地朝少年呵斥。
小狐妖笑嘻嘻地,“没事的,柳妈妈不会管后院的事儿。再说了,我这么个小角色,她老人家日理万机,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里还不是您刘管事的天下,我才敢过来。”当初要不是这姓刘的忽悠他,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妖精,也想不到要花钱去楼子里开荤这条捷径。
“那倒是,不过你这孩子,瞧着怪机灵的,怎么不知好歹呢?”刘管事阴阳怪气地内涵白隐玉逃跑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