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听劝吃饱饭的AK
鼻腔又流下一行血,沈惊鸿满不在乎地擦了擦。
沈醉忽觉心口一软。
他想明白沈惊鸿为什么要磕碎那少年的白瓷碗。
施舍乞丐要挑可怜的给,你拿着新碗,人家觉得你未必真到了最难处。
沈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看到的是什么。
他在古书上读过,凤凰五感敏锐,若是先天有失,待到五感恢复,心觉会补偿过往记忆中缺损的五感,心觉不能从耳朵眼睛的角度去视物、听物,而是在周围环境的上方俯瞰,以统揽角度感知声音与景象。
此刻心觉将记忆中的过往补全,本应还给阿捡,没想到阴差阳错地被他看见。
思及此处,沈醉皱了皱眉,为何他觉得这些记忆应还于阿捡?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他摇摇头,场景如细沙一般消散,又重新在他眼前拼凑出另一幅画面。
是凡间的市集,人们围着一个摊子,脸上多是啧啧称奇的表情。
有陆续后来的人争前恐后地挤上前去看,大人把自家小儿抱起来放在肩头,好让小二看得更高。
人群里,沈惊鸿也正探着脖子往摊位上看。
摊主身前站着一个半人多高的木偶,摊主提起手中两根提线,没做出什么复杂动作,那木偶便随着线翻了个跟头,惊得众人齐齐“哇”了一声。
木偶朝看客行礼作揖,四肢关节灵活至极,如真人一般。
打赏钱“哗啦哗啦”扔进木偶师的托盘里,木偶师笑得嘴合不拢,牵着木偶四面八方地作揖。
就当这时,木偶脸上的木头面罩忽地“啪嗒”滑脱掉在地上露出里面一张人脸。
原来不是木偶师技艺高超,而是一个侏儒在里头假扮木偶。
这下露了馅,看客脸上的惊奇变成愤怒,一拥而上,不光从托盘里拿回了之前的打赏钱,还将骗子摊主一通殴打。
木偶被砸得稀巴烂,侏儒被打得满头血倒在地上不吭声,那骗子被几个人围着没完没了地打。
打人的看客抓住这个由头,变成单纯的泄愤。
一名大汉将脸皮肿成猪头的骗子拎起来,又掼在地上:“你个死老太婆,把家产都分给老二,我才是一把屎一把尿伺候你的人!”
汉子身边的小娃娃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打人,最后也有样学样地朝骗子吐了口唾沫。
年轻女子扑上去一脚踩上骗子的头,嘴里恶狠狠骂着:“赋税又涨,不让我们过日子了是不是……唔!”
女子被捂住了嘴,捂她嘴的男人低声道:“你小点声!这事儿可不能骂!掉脑袋!”
另一边的沈惊鸿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拽开打人的看客,护在骗子身前。
女子狐疑地上下打量沈惊鸿:“你干什么的,和骗子一伙?”
沈惊鸿摇摇头:“他是骗了你们,你们要是还不痛快就把他送官……他是骗子,又不是沙包!”
女人不说话了,倒是旁边的大汉横起手臂指着沈惊鸿怒吼:“呸!你以为自己是菩萨?大家一起揍他!”
沈惊鸿抱头蹲下,无论怎么打,手都护在胸口,把后背亮给那些人,任踢任踹。
骗子比他倒霉,被踩断了一条腿,用肿成两道缝的眼睛不停地流眼泪。侏儒一瘸一拐地爬起来,架起骗子的胳膊,站起来转身要走。
沈惊鸿坐在地上,扫了眼空空的托盘,伸手摸进袖口里搜找,此时一只红羽小鸟却衔住一枚金叶子露出头来。
沈惊鸿拿起鸟喙衔着的金叶,放到那托盘里,龇牙咧嘴“嘶”了一声,道:“治好腿,找个正经活儿干吧。”
沈惊鸿站起来走远,那背影便在沈醉眼中再一次消散。
将军府门口,风吹得树叶扑簌簌落下来,“嘎巴”一声,一段树枝也被疾风折断,摔在地上,滚了两圈,原本的雨势“哗啦”变作暴雨倾盆。
暴雨中,十七八岁的少女正蹲在地上,嚎得……很是难听。
将军府距都城集市不远,人来人往,这场风雨逼得许多小贩收了摊子往家赶,路过地上的少女,有人朝她多看了两眼,被她一句“看什么看”给吼走。还有青年见少女容貌俏丽,走过去给她撑起伞,搭讪道:“小娘子遇着什么伤心事了?”
少女停住哭嚎,一脚朝那青年踹过去。
直打得那人抱着伞跑。
打完人,她循着刚才蹲下的洼地蹲回去,哇一声咧开嘴,重新开始哭。
将军府大门吱丫一声打开,沈惊鸿走了出来。
这男人头发未束,哈欠连连,手中撑着一把纸伞,看见门口的少女,也只是一副不耐烦的神色走过去,站了一会儿,抬腿在少女腿上轻轻踢一脚:“去,别在我家门口哭,不知道的以为我死家里了呢。”
少女像一只遭到攻击的豹,腾地跳起来,一把夺过沈惊鸿手中纸伞,从中间折断,将断伞朝沈惊鸿身上一甩。
雨太大了,一下就把沈惊鸿淋湿大半,衣裳领口在这时探出一颗生红羽毛的鸟脑袋,那好奇的鸟脑袋被沈惊鸿一根食指摁回去:“别出来,下雨呢。”
说完,沈惊鸿看了看水坑里的少女,也在一旁蹲下来,“哇”一声模仿着对方开始嚎。
哭得少女实在哭不下去,她瞪着沈惊鸿怒道:“你哭得难听死了!”
沈惊鸿白了她一眼:“你哭的好听?”
少女破涕为笑,大概也不好意思继续哭,回头看了看府邸招牌,问他:“你是这府里的家丁?”
沈惊鸿挑了挑眉:“大差不差吧,你呢,到底哭什么?”
“我打猎时发现之前下的兽夹夹到了一个男人的腿。那人傻乎乎的,我心里愧疚,照顾他三个月,直到他腿伤痊愈,本来想掳他回山上当夫君,但后来发现他骗我,他是皇……他身份尊贵。”
沈惊鸿点点头:“你猎到了什么?”
“猎到两只野鸡……”少女挺直腰板,“你这人怎么抓不到重点?”
“哦……”沈惊鸿摸着下巴又问,“你那兽夹好用吗?”
“好用个屁,”少女道,“至今只捕到了一个活人,还害得我搭进去不少汤药钱。”
两个人久久相对沉默,少女笑了:“你这人好奇怪啊。我叫柳素问,你叫什么?”
“沈惊鸿。”沈惊鸿也笑了笑,“我家下午煮的姜茶还有剩的,味道比我这个人还怪,进来喝一口?”
“姜茶再怪能有多怪……”柳素问嘟囔着,站起身跟着沈惊鸿走进将军府。
沈惊鸿转身迈上台阶,露出衣摆上沾满的污泥。
眼前毫无预兆地变回沈醉自己的地下花园,他看着娇艳诡谲的紫色绣球花,颇觉意犹未尽。
嘴角收敛,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一直面带笑意。
原以为身患眼疾耳疾的阿捡喜欢沈惊鸿,是因为阿捡只有沈惊鸿,但他现在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了。这样的男人,单单是旁观都要化在那人的眼睛里。
沈醉再度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心口软到极致,反而莫名生出几分狠戾,想把沈惊鸿关起来,不准这男人对任何旁人好,沈惊鸿所有的好,都归他一个人。
他微微怔住,心知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这是另一个沈醉才有的偏执,可却不论如何都压不下它。
扫了眼归于平静的窥心花,不知另一个沈醉是心力不济无法附身在窥心花上,还是干脆保持沉默懒得搭理他。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沈惊鸿。
自己昏了头,摁着那人想迫对方就范,行了无礼之事,就该去道歉。
沈惊鸿端着装有窥心花的花盆,正急匆匆走向王宫宫门。
他打算出了宫门,找一处空旷的地界,施展法术“缩地不一定多少里”,眼看宫门近在眼前,于是再次加快脚步。
却不成想,一道地下通来的台阶上,走出来一个人。
即便天色黑成这样,沈惊鸿也一眼认出那人是谁。
“沈将军……”沈醉大步走过来,视线落在他手里的花盆上,笑意骤然一敛。
沈惊鸿知他认出这盆草是昊小大,抿了抿嘴唇,余光找准宫门方向,先发制人,施展“缩地不一定多少里”!
幸好宫门够宽,他飕飕穿过,没撞到门板上。
一成灵力不够他走太远,沈惊鸿找了一片荒草丛,将昊小大本相埋下去,昊小大长得和那些荒草无甚区别,他转头把丑花盆丢进附近小河,转过身走回王宫。
离王宫越近,沈惊鸿走得越慢。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是缩着头吧,凭啥都要挨刀了还得故作大义凛然伸出头,累不累啊,他又不是王八。
想到这里,沈惊鸿干脆不走了,原地坐下来看景消磨时间。
作妖的妖都又换了时令,大雪纷飞,他本是昏昏欲睡,被冻了个机灵,忽然发现雪花全都避着他落下,没有一片沾到他身上,仰起头,看见一把宽大的纸伞,为他遮住了头顶的风雪。
为他撑伞的人身上的白衣几乎要融在雪中。
对方静静看他:“你放走了昊小大?”
沈惊鸿不愿在这个时候直视沈醉,垂下眼,实话实说:“对,我放走了昊小大。”
风呼呼吹了一小会,沈醉道:“给我一个解释。”
第七十六章 另一半沈醉
沈惊鸿垂下眼,要是能解释他就不必放走昊小大了。
昊小大说的没错,替死术凶险,行差踏错,他死了一了百了,但他绝不会拿沈醉冒险。
他又把刚刚的想法拖出来捋一遍,觉得一了百了也没法瞑目,沈醉这小疯子到底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还没个着落,他不放心。
“连理由都不能告诉我么?”沈醉又问。
沈惊鸿叹了口气,站起身,伞虽说宽大,雪却被风吹成了斜的,没侵扰到他,而是扑簌簌落满沈醉肩头。
他心里乱,轻声唤道:“阿捡……”
唤出口,心里咯噔一声,又叫错了。
其实在沈惊鸿眼里,当初又瞎又聋的阿捡也好,眼前这只小凤凰也好,都是一模一样的。无非阿捡更容易情绪上头,小凤凰更拘谨克制。
沈醉果然又微蹙眉头,一副隐忍神色撑着伞转过身,没走几步,又转过来,大步折返到沈惊鸿面前:“我有意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痛。心肝脾肺全被点燃,在那种煎熬下看见了你,然后不知为何就不痛了,再然后,我听见了南海海底的翼族求救。我不是自愿来的,但我既然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就不愿死了给他腾地方。”
沈惊鸿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把自己也憋了个好歹,手腕蓦地再次被擒住,沈醉把伞塞到他手上,转头又大步离去。
桃木伞柄上还有沈醉掌心的余温,沈惊鸿快步去追那道与雪同色的背影,谁知这小子根本不想让他追上,直接扎出一双羽翼,飞了。
沈惊鸿不理解沈醉为何对阿捡有那么大的敌意,就像他也不理解,附身在窥心花的阿捡怎么会骂沈醉骂那么狠。
他假想自己也裂出另一个自己,背负着他所不愿面对的那些,胆小如鼠,一会儿怕被人煮了吃,一会儿怕被人砍头,完全无法摆脱过往创伤,睡觉也做噩梦,醒来自怨自艾,还怨天怨地……他摇了摇头,娘的,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活着也浪费粮食,一刀劈死算了。
不过沈醉不是这种情况,小凤凰儒雅,不犯癔症要杀人的阿捡也……
沈惊鸿想要琢磨出一个正正经经的褒义词,又觉得哪个词都不够贴切,脑子不听使唤,兀自回忆起床幔里的耳鬓厮磨。
冰天雪地,愣是想出一身暖意。
阿捡曾与他相依为命,与阿捡漫长的分离里,他也是靠着那份感情支撑着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