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便看见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从旁边的一间厢房里面冲了出来了,正与走在薛野前面的黎阳装了个正着。

那人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人,脸上藏不住事情。甫一看见黎阳,便一脸“得救了”的神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立马一把拽住了黎阳的手,急切地说道:“黎阳!快帮帮我!徐相公他……他不肯梳妆。”

说着便要把黎阳往房间里领。

黎阳惊道:“楚平,等等……”

被楚平拽着走的黎阳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他身后的薛野就已经率先说道:“徐相公?”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薛野的记忆也在慢慢完善,他记得最近如月馆里好像是来了这么个人。

听见这明显有别于黎阳的嗓音,意识到什么的楚平僵硬地回了头,这才终于注意到了黎阳身后的薛野。

意识到自己冲撞到了薛野,楚平那原本急得通红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生怕因为自己的冲动拖累了黎阳,又不好明着开口。只能呜呜咽咽地对着薛野恭敬道:“薛先生。”

薛野懒得同他计较,只是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得徐相公,可是那位没落了的世家公子,徐白?”

前阵子有个世家大族遭了难,家中的长公子被卖进了如月馆里,便是那位徐相公。

楚平不敢隐瞒,道:“正是。”

薛野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唇角勾起了个轻佻的笑意,说道:“我替你看看去。”而后他长腿一迈,径自跨过了门槛,就往旁边的屋子里钻。

黎阳和楚平甚至都没能赶得上拦,薛野便已经独自进入了房间里。

黎阳和楚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着平素里薛野那嚣张跋扈的样子,最后还是决定不去触他的霉头,乖乖等在房间门口。

厢房里燃着龙涎香,一缕白烟婷婷袅袅地飘散在空气中,半遮半掩地勾勒出一个颀长的身影。

正是徐白。

徐白正坐在铜镜面前,他身着白衣,坐姿挺拔,漆黑的长发瀑布般披在身后。徐白虽然对镜,却不照镜,只是敛眸沉思。他面容俊美,气质出尘,四散的龙涎香如同天上的云雾,更衬得徐白恍若仙人一般缥缈清冷。若是寻常人在此,怕是都不敢发出响动,唯恐惊扰了他。

但薛野却不怕。

只见薛野故意踩着重重的脚步走到了徐白面前,似乎铁了心要扰徐白的清净。

见徐白仍是闭目端坐不理会自己,薛野也不客气,他直接朝着徐白伸出了右手,然后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了徐白瘦削的下巴,一把将他的脸掰向了自己。

逼得徐白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这不是天生丽质的俆相公吗?怎得家道中落还偏生得如此清高?”

徐白的眼睛里似乎满是压城的黑云,隐隐夹杂着欲来的山雨。

看得出,眼下的徐白是相当不悦的。

但面对薛野的无礼,徐白并没有发作,他只是斜睨了薛野一眼,而后不咸不淡地抬了抬头,将下巴从薛野的手里挣了出来。

徐白用一副了然的表情看向薛野,他说:“你的苦难非是因我而起,亦不是因你的小厮而起,苦海之中,你又何苦非要相互倾轧呢。”

话里话外甚至透着些不易察觉的怜悯。

多可笑啊,一个落魄的世家子,竟也敢怜悯起他薛野来了。

徐白一击即中,成功踩中了薛野的七寸。

如果说薛野原先不过是存心戏弄,那么如今听了徐白这话,薛野便是彻底动了真怒了。

薛野面上不显,反而状似随意地用左手的拇指沾了些许徐白梳妆台上的口脂,一边动作还一边漫不经心地对徐白说道:“那又如何?我偏生要倾轧你,你待何如?”

话音刚落,薛野便朝徐白扬起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右手再次擒住了徐白的下巴,接着,恶狠狠地将沾满了口脂的拇指按在了徐白的下唇上。

鲜红的口脂印在了徐白的唇上。

这还不够,像是为了涂均匀一般,薛野用力地在徐白的唇上揉搓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好心地帮徐白“打扮”呢。可看徐白那盯着薛野厌恶皱眉的样子,便知道薛野用的力气可一点也不算轻。

徐白一把拽住了薛野左手的腕骨,低喝道:“够了。”

确实够了。

薛野满意地看向了徐白被自己被自己蹂躏过后的脸:那殷红的口脂花了,旁落在了徐白那瓷白的脸上,如同一道模糊的血痕,显得凄怆又狼狈。

这才像样。

薛野真心实意地笑了,他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手腕从徐白的手里挣脱了出来。

他说:“不够。”

然后,薛野俯身贴近了徐白的耳朵边,半是威胁半是恐吓地轻声说道:“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第30章

薛野离得太近了,他的吐息全都喷到了徐白的耳朵上。和薛野那些恶毒的话语相反,吹在徐白耳朵上的气息倒是与薛野气质不符地温暖且轻柔。徐白的耳廓被微微搅动,感觉到痒痒的。于是徐白侧身避开了薛野的过分靠近,转而把自己的视线落到了薛野那一张一合的唇瓣上。

与主人那薄情的性子相反,薛野的唇肉倒是显得十分丰盈。

徐白敛眉看着薛野,漆黑的眼眸显得愈加深沉。

昏黄的灯光下,张牙舞爪的薛野还在喋喋不休地嘲讽着徐白,全然没有察觉到徐白盯着自己的目光中,所隐隐透露出那丝不易察觉的危险气息。

正当薛野说得兴起,却被门口传来的一声呼唤给打断了:“薛野,你又在欺负新人了?”

薛野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衣着华贵的男子站在门口,峨冠博带,风流异常。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把折扇,折扇半张,被男子举至胸前,掩住了下半张面容,那男子一脸嫌弃地看着薛野说道:“你看看你,邋里邋遢的,梳洗打扮了吗?若是搞砸了今晚的花魁选举,我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看衣着,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只是薛野想欺负人便欺负人了,什么时候看过旁人的脸色,他面无惧色地诘问道:“你是谁?凭什么来管我的闲事。”

薛野这没大没小的话语一出,简直差点把眼前的男子气出个好歹来:“大胆,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连你陆离妈妈都不认识了?”

哦?

“你就是妈妈?”

原来眼前这人就是黎阳口中不停提到的“妈妈”。

薛野挑着眉将陆离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突然福至心灵,对着陆离给出了个中肯的评价:“倒是适合你。”

这话乍听之下没什么问题,细一想想却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了。

然而还没等陆离咂摸出薛野话中的不对味来,薛野便已经兴致缺缺地松开了徐白,站直了身体后他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朝着陆离的方向走了过来。

错身而过的时候,薛野对陆离说道:“那我先去梳洗打扮了,妈妈您留下慢慢教吧。”

说完,薛野全然不顾留在房间里的两个人,打着哈欠便走了出去。

薛野目的明确,他只是来给徐白落井下石的,不是诚心来找不自在的。如今被欺负的对象有人撑腰,他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回房补觉。所以薛野可谓是走得毫不留恋。

然而当薛野走出徐白的房间的时候,却发现刚刚还在门外等候的黎阳和楚平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想来两人是以为房里少不了要大闹一番,为了防止被牵连,偷偷避祸去了。

这可难为了薛野,因为没了人引路,薛野这回算是彻底不知道自己的房间在哪里了。当然薛野也可以选择掉头回房里,去问陆离和徐白,但这个方案一开始就被薛野给否决了,毕竟薛野又不是真的急着回去梳洗打扮,找不到路正好可以当做个借口,且行且看呗。

于是薛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亦步亦趋地在二楼徘徊,一间房一间房地查看起了情况。

如月馆的房间实际上都长得差不多。花楼里的姑娘,除却自己辛苦存下的体己,实际是没有任何私产的,姑娘们房里的所有陈设也都是由花楼统一添置的,一眼望过去大差不大。要不是薛野偶尔会开门打搅到一些房间里办事的野鸳鸯,他都要以为自己每次打开的都是同一扇门了。

也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正当薛野有条不紊地从一间传来喝骂声的房间里退到走廊上的时候,忽然感受到一阵巨大的撞击力从身后传来了过来,撞得薛野都差点站不住。

薛野定睛一看,撞向他的竟是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夹杂着金线的纱衣,头上纯金的步摇在灯火下熠熠生辉。但她却不停地喘着粗气,发髻有些微微地散乱。她的身形不大,能撞动薛野必然是因为她刚刚在走廊上全力奔跑,没看清路所致。

这种打扮出现花楼里出现的女子,自然是花娘。

但任凭哪个花楼里的花娘都不可能这么莽撞,在满是客人的时候还在楼里乱跑,不说别的,但凡不慎冲撞了贵人,都免不了要挨一顿鞭子。这是所有花娘的常识,可这女子不光之前不管不顾,见到撞了薛野,也没有停下的打算。更离奇的是,她竟然连让薛野帮着遮掩的功夫都没有,只是稳了稳身形要接着往前跑。

那女子妆容精致,头面贵重,身上的衣裳也是上好的料子做的,一看便知道是有点身段的花娘。又不是刚刚被卖进楼里的姑娘,照理不该这么不懂规矩。

可何事能让她惊慌至此呢?

薛野盯着那女子的面容看半天,总算有记忆慢慢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叫出了那名女子的名字:“东珠,你跑什么?”

东珠是楼里的头牌,一晚上的流水能养活一个五口之家一月的花销。她平日里虽然装得端秀大方,私底下却眼高于顶,爱用鼻孔看人,很少瞧见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东珠却不理会薛野,只一个劲地要往楼梯口跑。

薛野见状皱了皱眉,一把拉住了东珠,阻止她接着乱跑,一方面是想问个清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东珠闯祸。

东珠却不领情,她回头看着薛野拉着自己的手,怒道:“放开我!”

几缕散乱的发丝落到了东珠的唇边,她那激动的情状跟疯了没什么差别。

薛野却没有被东珠的样子吓退,他不光没有松手,反而继续问道:“马上都要花魁选举了,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

花娘对花魁大赛都很上心,毕竟这可是难得的涨身价的机会。

东珠挣脱了两下,但薛野力气实在是大。东珠见挣脱不了,只能不耐烦地对薛野说了实话:“我找到我娘亲的消息了。”

“你娘亲?”

这么巧吗?

反正话都说了一半了,东珠便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了,她从衣襟里掏出了一样物什,递给薛野看。

“是啊,你看这个。”

那是一只木头雕成的凤头钗,做工极其一般。有几处地方明显是刻坏了,虽然后期努力修补过了,但依然能看出做钗的人手生得很。这样的东西,说白了就是破烂。

东珠房里最次等的珠宝都可以比这根凤头钗强上百倍,但东珠却将这根凤头钗用最上好的丝绸手绢包着,妥帖地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我的侍女说,今早在街上,看见一名妇人带着跟这个一模一样的凤头钗。”东珠唇边带着笑意,说这话的时候紧张中又夹杂着欢喜,“这是我自小带就带在身上的物件,若我的侍女说的是真的,那名妇人,便有可能是我的娘亲。”

东珠说着,眼神变得坚定,她说:“我要去找她。”

听了东珠的话,薛野忍不住皱眉。因为东珠完全是头脑一热就往外跑,根本没有任何计划。

薛野反问东珠:“你也说你的侍女是今早看见的,她有没有看清先不论,你如今又不知道那妇人住在哪里,你怎么找?”

但东珠显然是铁了心,她说:“人既然在城中,我一条一条街看,一间一间房找,只要我有耐心,总能找到的。”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

东珠的眼神凄怆,她的唇角嗫嚅着,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十三年。”东珠说。

那是四千七百多个日夜。

十三年前,东珠不过是个七岁的孩童。东珠那时候年级太小了,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她只记得那时候家里很穷,什么东西都要紧着弟弟,只有过年能吃上点好东西。而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奶奶说要带她去买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