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好耐唔见
葛呈是个太过脆弱的孩子,很容易心碎,很容易忘记明天的太阳也会照常升起,很容易丢掉继续等待黎明的勇气,很容易忘记,其实得到爱并不需要任何的先决条件。
奇怪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亲爱的孩子。
不被人喜欢的孩子,何远爱着的孩子……
死亡是一种惯性,人类的悲恸也是。
何远知道,就算他此刻再如何难以接受,可人是不会难过太久的,因为人类这个物种天生无法长时间地保持悲伤、痛苦和愤怒。
“他连指甲缝都收拾得干净。”
何远似乎哭得过了劲儿,忽然开口,喉结在苍白的脖颈上艰难滚动。
殡仪馆的日光灯管白亮得刺目,但他似乎根本毫无知觉般地跪坐在冷冻台前,指尖悬停在爱人青紫的唇峰上方,笑了一下说:“以前那么有纹有路的一个人,现在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搞成这个样子,面容青紫,连一点好颜色都不见。
何远麻木地想着,他的葛呈死了,一双眼睛半开不闭的,没有人要记得替他阖上。
低下头,防腐剂混着腐败气息骤然刺入鼻腔,他颤抖着手想要去阖上爱人的眼睛,却只抚到了一阵冷硬的冰凉。
何远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他整个人蜷成贝类闭合的形态,额头抵住冷冻台边缘,后颈脊椎节节突起如珠串。泪珠砸在金属台面的声响很特别,像深秋熟透的柿子坠地。
闭不上了,那双眼睛,可是没有人在意。
他以前曾经听过一种说法,一个人的命到最后,其实只有几支肾上腺素的分别。
送上救护车推进医院,几个急救师跪在病床上轮流按心肺复苏到浑身是汗,一点用也没有。
天气炎热,尸斑浮得会很快,有时候人还没走,斑斑点点就已经全跑了出来。
所以遗体妆师实际上是个相当伟大的职业,给死人以最后留存于世的体面。
何远不敢再想下去,这条破烂的路他已经走得太漫长了,如果这里是葛呈选择的终点,那么自己或许应该尊重他的离开……
可是,怎么做到?
亲爱的孩子,何远始终记得,葛呈说他其实很怕黑,睡前总会偷偷眯起一只眼睛看对面楼道的灯一层层地熄灭,直到所有光亮通通消失的刹那就会觉得在一瞬间胸闷气短,心口压抑到快要爆炸。
他说,他从十一岁开始想到「死」,可母亲只会叫他滚出去,滚远一点,不要死在家里……葛呈说他其实同样害怕与人诉说恐惧。
葛呈总是觉得自己死不足惜,他觉得自己懦弱,可何远却恨他太过勇敢。
勇敢到以为有爱就能抵世间万难,勇敢到一个人就赶去走奈何桥。
奈何世界太细小,偶遇太可怕,凡人没有孟婆茶。
那时候葛呈说:“何远,唔使害怕,唔使害怕你脚下的路,往前行落去,我保证,你会成为这个世界的宠儿的。”
世界的宠儿?
生本能,何远其实知道,他读完了弗洛伊德的著作,那是一种用以抗拒死亡,迫使生命得到保存和更新,令人类试图去爱人的本能,性的本能。
付出爱,得到爱,人类的本能,可以被压抑同样容易被超我所取代。葛呈或许没有忘记自己要给何远最好的爱,但他忘记了去爱的前提同被爱一样,是继续生存下去的本能。
葛呈无可避免地去爱了,然后在爱中失去,超我克服唯求实现快乐的本能,以死亡的方式来宣誓生命的存在与主权。
人不过是自然界与精神之间狭窄又危险的桥梁,追寻爱的本能与追寻死的本能,只不过是一条线的两端罢了。
吴桥照例提醒亲属:“眼泪唔好掉到先人的身上,先人会舍不得走的。”
可提醒同样照例无用,何远连半句都没听进去,他兀自伸手抚了抚葛呈已经青紫僵硬的面庞,再一次试图盖住那双已经空洞浑浊的眼睛,然后俯下身去,温柔地亲吻他冰凉没有温度的脸颊。
吴桥是有些震惊的,他知道何远是逝者的爱人。
可,逝者已逝,面前的也不过只是一具甚至连面容都有些失真,不会再做出任何反应的躯壳。
看他亲吻一具已经轻度腐烂的遗体却那样小心翼翼,吴桥突然觉得,人的三魂七魄其实都与七情六欲一样,不全是在自己身上的。
在不知不觉中,一个人会把原本属于自己的魂给出去,然后被某个人接住,在往后长久的年岁中一点点长到他的身上,随着他生,随着他死。
“他是个很好的人,”何远喃喃地说:“他、葛呈,他是个很好的人,很努力地生活,什么都做得很好……他不应该就这样死掉的,他应该幸福,他应该幸福才对。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为什么竟叫他丢了命?”
吴桥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呆呆地愣在原地,觉得自己这个喃呒师父真是不够尽责。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人这短短一生,生而获罪无数的地狱,最终其实也只有自己超度自己罢了。
吴桥低下头,许师宪说,葛呈在这里,他有话讲。
“乜话?”吴桥细声问。
“他说,他要留在这里等受身之日,就算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也无所谓,他只求十几日。”
“能做到吗?”吴桥觉得奇怪,这简直异想天开,“留下来干嘛?受身又是什么意思?”
可许师宪点了点头说:“能做到,就是一种歪门邪道,不通过投胎的正规方式,重新出现在人间。想让他留下,就叫卓云流做破地狱时困他在灵薄,不跨地狱门……”
“这能行吗?”吴桥醒了神,这是很大的因果,怎么好叫卓云流一个小小的俗居道士去背啊?
“他不肯走,也没办法,”许师宪说:“因果是葛生自己的因果,他要求受生,就是断了自己的因果轮回。”
要帮他吗?吴桥也觉得有些茫然,他本来没想过这么多的,他只是想开个帮人办丧事的殡仪公司挣钱,现在怎么还牵扯上轮回因果了?
“去打盆热水来”,何远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出声道:“拜托,吴经纪。”
确实有这样的做法,如果遗体放入冷冻冰棺前没有整理好姿势,遗体妆师会用热水软化已经冷僵的关节重新为逝者整体遗容。
可是现在这个情况不太一样,所以吴桥只说:“我理解您的心情,何先生,但这个时候解冻葛生的遗体只会加快腐坏的进度,在悼念丧仪与火化之前,我们一定会尽可能帮助他恢复平静面容的。”
“不要尽可能,一定让他能够安心地走。”
何远说:“如果你做不好,吴经纪,那就给我来做。”
此前没有人在意的,阖不上的一双眼睛,何远在意,这是何先生提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要求。
吴桥有些动容,想不明白该怎么回应求受生的葛呈,也想不明白该怎么回应只求他能安心上路的何远。
今天自然还没到办事的时候,两人见过一面遗体后便离开了公众殓房。
吴桥问何远:“葛生生前有没有什么别的遗愿,或者喜好什么的,是否有讲过葬礼要如何办?”
“没有,”何远摇了摇头:“我没同他想过死,所以一次也没。”
“那您可以看看我啲公司最新推出的纪念品……”吴桥说着拿出公司的宣传册,都是前阵子陈姜几人加班赶工出来的,“像这个,用来怀念逝者相片的相册啦,或者这个可以用来存放骨灰的戒指和项链……”
何远打断他道:“别的都不需要了,戒指,我想要那个戒指……算了,他阿妈就算去倒海也不会叫我取走半两骨灰的……都算了吧,布置些鲜花什么的就罢了。”
骨灰……其实一个人能烧出来的骨灰是多到骨灰坛都装不下的,如果有需求,火化场的工作人员会替家属多收敛些,但一般来说,总还是被清扫掉的多。
吴桥突然想到了什么般,拿出了一个荷包递给何远说:“何先生,您有什么想要一齐烧给葛生的,就放在这个荷包里,我啲尽量为你办妥。”
何远收下了荷包,之后的之后,直到葬礼开始之前,吴桥都再未见过这位何先生一面。
第13章 葬礼
葬礼前一晚,吴桥问卓云流,破地狱可唔可以少打一片瓦,不叫葛生跨地狱门,留返灵薄。
“砸自己招牌的事,为什么要去做?”
卓云流不解地问:“虽然客户都系死仔,少打几片瓦也没法来人间找茬,可,拿人钱财忠人之事嘛,怎么好叫先人不得超生轮回呢?”
“这会牵扯你的因果吗?”吴桥问:“留返葛生,会害到你个喃呒先生乜?”
卓云流摇了摇头,同许师宪说得一样:“是他自身的因果,葛生自己舍不得走的,不是我要拦住他。”
“所以是可以?”
“可以,”卓云流点头:“先人要求的?”
吴桥直言:“我啲去问葛生,他话自己嘅心愿只是再看一眼尚在人世间的爱人,但看了又心生不够,想要求受生之躯留返人间。”
“受身?”卓云流惊讶道:“你知道受身是什么意思吗?”
吴桥点头:“歪门邪道,不入轮回,留返人间的偏路……”
“大错特错!”卓道长严肃地打断他,“不是不入轮回,他是入不了轮回了!受身多则几十日,虽瞧着与活人无异,可最终还是要魂飞魄散的,且再无轮回路可走,葛生可明啊?”
这些许师宪都同他讲了,可是……
可是,“他说他甘愿。”
吴桥其实都谂唔明,为何非要求这短短几日的相聚团圆,可葛呈说:“眼下,总紧要过以后的,从前是我想得错了。现在我只知道,轮回,哪有这么多轮回?哪有这么多再见?重走一世便又生诸般地狱,像何远这样的人,几千几万年的轮回中也就出这么一遭,叫我碰上,叫我去爱……我不要什么以后,我就要这十几天。”
十几天……好短,好短。
可人的一生也就总共三万天,又有多长呢?
望着天上的云遮过太阳就是一日,一日一日过去,所谓“以后”就一定紧要过当下吗?
他们把自己所有的精神和爱都拿出来,当作谋求一种未知“未来”的燃料,车轮滚滚向前,水滴石穿、宝剑成锋……
可是,燃料呢?碳吹做煤灰,连什么都没留下。
其实自打人的一出生,就有好多的地狱啫。生人,或许也需要葬礼,也同样需要被超度。
吴桥说:“满足他心愿吧,系他阿妈说得嘛,母子一场,都成全他。”
……
Kevin和陈姜早就准备好了丧仪的具体安排,第二天一早,吴桥同李叙一齐又赶往九龙公众敛房,陪同葛呈的遗体前往万国殡仪馆。
没有员工帮手,所以到了殡仪馆,是运尸车的师傅搭手帮忙搬下遗体的。
好重,吴桥第一次给人抬尸,感觉很怪,如果可以的话,真系一辈子都不想做……但这是活路,他不去死,就只能走下去。
“今天这条鱼够重的。”搭手时师傅喃喃地话了句。
鱼,没错。
殡葬行业内的某种黑话,把已故先人的遗体称作「鱼」,殓一具尸便是收一条鱼。
其实也生动形象,逝者已逝,留下的躯壳不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
有些冷漠,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没有人能让这个世界真的充满真、善、美,可刚入行的新人仔吴桥在听到个句话后却罕见地蹙了蹙眉,细声开口道:“师傅,唔使话佢啲系鱼,仲要尊称我啲嘅衣食父母才对。没有佢啲嘅身后事,你我同埋整个行业内的所有人,不是全都喝西北风饿死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司机奇怪地瞥了眼吴桥,从来也没听哪个行街经纪人讲这种话。
鱼就是鱼,遗体只有在与先人生前所产生联系的人眼中,才是什么相当宝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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