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经纪人手册 第12章

作者:好耐唔见 标签: 玄幻灵异

没有彩铃,是最基础的提示音,一阵铃响过后,一个清亮的男声接起电话喊了声喂。

“喂,何先生您好,”吴桥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我系明天殡葬服务公司的经纪人吴桥,依家受葛女士的委托,全权负责葛呈先生的丧葬事宜……”

“什么?你说什么?”吴桥话音未落就被那边焦急的追问打断,“你说、你说是谁的葬礼?”

吴桥答:“葛呈,葛先生的葬礼。”

“他、他不是早就离开香港了吗?他不是好好地走了吗?你、你到底在说什么蠢话?”

见他似乎情绪有些激动,吴桥赶忙道:“何先生,我十分理解您现在的心情,不知可否与您见一面详谈……”

“谈什么?”何远问。

“葛先生的遗愿。”

简单同何远解释了下现在的状况,吴桥心想,虽然说是遗愿好像也有点奇怪,毕竟葛呈都死了好久了,连半封遗书都没留下,心愿还是由鬼来说……

但没完成的,一律都算作遗愿吧。

电话那头的何远报了个靠近佐敦的地址,刚好不远,吴桥同他说了马上就到,准备腿着就过去了。

都说了,香港是个好小的地方,不管是哪儿,走着走着就都到了……

可也奇怪,人的命居然能让相爱的人在这么小的地方走得散了,各自囿在方寸之地,困于一段苦涩又不为人知的命运里,而后阴阳两隔,再无法相见。

第11章 何远

不似内地人喜欢暖房做客,香港人好少去别人屋企,或许也是狭窄的居住环境实在让人难以开口相邀……但很奇怪的是,何远报给吴桥的地址,一听就像是某处公寓。

跟着谷歌地图找过去,果不其然就是。

怪事哦,难不成这位何先生其实也财不外露,是个钱多到没处烧的主?

虽然好奇,但这些纯属臆测,吴桥还是按了电梯往上,恭恭敬敬地敲开了何先生的门。

来应门的是个看着有些憔悴的年轻男人,穿着休闲西装和白衬衫未打领带,长相十分清秀,白净高挑,是很典型的南方人样貌。

但不似港岛本地人,一定要说的话,倒像是江浙人。

吴桥有些好奇地问:“何先生是哪里人?”

没成想,话音刚落,何远就在桌上甩下一张香港ID没好气地应道:“香港人,怎么了?”

当然没怎么,虽然一看就是临时身份证,但吴桥没有再反驳什么。

顾客就是上帝咯,上帝的爱人是大卫王,所以,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生与死,其实是个好难讨论的话题哦。

尤其是对于唯物主义者来说,任何东西都是由微小的粒子组成的,不会消失也不会凭空出现,可是你又如何能叫他们去相信,周围物质化的一切其实也是死去爱人们的粒子?

那样好像更残忍,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变成一桩桩一件件再也没有思考和生命的粒子。

也像是佛说的六道轮回,想要重新再入人间道也没有那么容易。

生与死离得那么远又那么近,没有很明显的距离界线,轻轻一跃就跨过森罗掉进地狱。

可人间都有好多的地狱,这又作何注解呢?或者人间道本就是恶道,佛经是骗人的,所谓三恶道,应该是四恶道才对。

哎呀,想得远了。

何远那边泡好了茶,请吴桥在窄窄的客厅坐下,他这时候才发现,这根本也不是一间房,更像是内地由二房东重新拆分后重组的廉租公寓。

他不知道,在香港,这样的廉租公寓其实叫做劏房。

截至目前统计,全港共有9.2万间劏房,劏房居民接近21万,而公屋的轮候时间平均由3年升至5.3年。

只有本岛的永久居民可以申请廉价公屋,吴桥其实有点唏嘘,这位何先生也算是港八大Master毕业的高级人才,归返内地就算想要在沪市落户应该也不算太难,究竟为什么偏要留在港岛住着鸽子笼等永居呢?

“葛呈怎么死的?他的葬礼还未办?”何远先出声问道:“他真的死了?为什么?”

“嗯。”

他为什么死,吴桥点会知?

“警署结案是自杀的,遗体还停在九龙公众敛房。何先生,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作主带你去看最后一眼……但葬礼不能叫你入内,主家的意思,替人办事,别为难我啲。”

何远沉默了,倒也没有悲恸掉泪,可就算他没有哭,那张脸的表情与葛女士也不同。

吴桥能感觉到,他是在感受的。

感受巨大到铺天盖地的哀痛,然后被那样的东西砸懵了神,连一滴泪都掉不下来。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没有开口的容器,把什么情感,把人的命都吞进去了,然后像盛夏夜里的西瓜一样,从内部开始一点点腐烂成一滩血水了。

吴桥知道,他应该需要一点实感,需要这个世界做出的反应,需要知道死亡的距离。

就像那时的他自己一样,接过唯一能够证明父母已经离世的大额支票,站在所有悲伤哭泣的陌生人中间,变成一只茫然又无措、极度腐烂却外表完美的西瓜。

于是吴老板从包里拿出了那张,敬告遗体腐败的通知单说:“要不要去看一眼,何先生,你自己做主吧。但是我必须说,葛生最后的心愿是再见你一面……”

何远的呼吸一瞬一瞬地断了线,然后突然从桌前站了起来,捡起那张香港ID丢出去,砸在入户门前的镜子上,发出砰的响声,不太吉利。

然后一句话都没讲,他颤抖着捂着脸蹲了下来,蜷缩起来,胳膊用力地积压着胃和胸口,然后就这样倒在地上。

去还是不去,什么都没话。

吴桥自觉没资格催促他,只是觉得奇怪,这人的反应比葛呈的母亲还要生动,他好像更接近于葛生同这个世界脆弱而微妙的连接。

但他们分开了吧?应该是分开了,何远还在香港做嘢,但葛生是离了港岛,最后选择死回这里……爱,吴桥觉得可怕,爱让人活下去,爱叫人分泌多巴胺同肾上腺素,爱叫人丧命。

爱给人勇气,竟然也暗自包括了产生死志的勇气。

“先去、吃饭吧?”吴桥莫名地开口道:“去吃红磡鸡煲皇好不好?吃完了鸡煲我带你去见葛呈。”

人在肚饿的时候,是会体察到悲伤的。

吴桥意识到食欲、死欲、爱欲……这三者其实根本就没有分别。

在回到杭城的那个下午,没有见到父母遗体却同样在一阵虚无中产生死志的他也是突然觉得肚饿,然后迅速赶来的程灿把他拉了起来,跑去奎元馆吃了一碗最最普通的虾爆鳝面。

在把咸香面条卷入口腔的那一刻,胃袋一点点充盈起来的时候,食欲短暂的代替了死欲,让吴桥复又产生了还要继续活下去爱的念头。

说是comfortable food好像也不太恰当,但吴桥记得程灿说的,他们两人是程老板大学时的同学,那也就是龙港理工,正毗邻红磡。

吴桥想,要叫人活下去,就要先让他想起食物的味道。

所以他说,不如我啲去食红磡鸡煲皇先咯。

……何远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后,捡回ID卡点了点头说:“好,我去见他……我去见、见他。”

他的嗓音抖得厉害,害怕吧,吴桥猜,大概是要害怕的。

害怕死,害怕生。

害怕死的人已经死了,可生者还要继续生。

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这是一项万年都难解的议题。

与死者产生强烈连结的的人其实也掉一齐进了灵薄狱,只看能破除地狱拯救他们的究竟是上帝还是新的能够与之产生连结的人。

其实生人都有好多地狱的,人间道都有无数地狱,生人都需要被破地狱的科仪拯救啊。

吴桥收回纷杂的思绪,递了自己的名片给何远说:“虽然电话里都有自我介绍过,但何先生,请您放心,我哋系正规专业的殡仪服务公司,关于葛生的葬礼,您有什么样的需求尽可以提给我们来办。”

何远疑惑地瞥了他一眼问:“葛呈的丧事我能做什么主?我同他又有乜关系?”

这话就问得有些尖锐了……毕竟花钱办事的是葛女士,就算这是已故者自己的意思,吴桥也不好真的拿上明面来讲,于是只闭了嘴走到路口招手拦车。

其实距离也不远,只是毕竟是带客,不好意思叫人家多走,所以小气鬼吴老板破天荒地两公里也搭车去。

去食红磡鸡煲皇,一间被无数龙港理工学生钟爱的食堂。

鸡煲火锅很好吃,吴桥一边搅动锅里的汤汁,一边又摸出手机放在耳边,看了眼许师宪装相问道:“喂,许哥,能叫何生也见一面吗?这样也唔使我啲传话……”

“不行、不行,”许师宪回答得很快,“不是人人都好开天目的,办不到。”

“嗯……”也算是预料中事,吴桥想了想又问:“那让我……”

“也不行,”许师宪说,“今天,谁都不行。”

“得。”吴桥收了心思,其实这本来也不是长生店该做的嘢,就算要超度也应该由喃呒先生那边想办法,是吴老板多事了。

等吴桥放下电话,何远语气有些激烈地紧赶着问:“见不到?遗体不是在公众敛房吗?为什么见不到?”

不是一回事儿……但也很难解释得清楚,吴桥皱了皱眉道:“能见,只是食环卫生署的工作人员已经下了通知,遗体出现腐败还没经过妆师整理,面容大概已经不会太好看,何先生,你确定要见吗?”

连葛女士都不愿意见,在公众冷冻库雪了一月的遗体也确实骇人,如果何远这时改心思说不见了吴桥也能理解,大不了再想办法……

只是,没想到这位何先生倒是心意坚决,“见,为什么不见?就算他跳出棺材成只僵尸,也是葛呈啊,我点会惊佢个蠢仔……就算死了成只鬼,都唔够得人惊啊。”

“希望你见了已经腐败的遗体也还能讲出咁样嘅话哦,何先生。”吴桥边吃鸡煲边说,虽然话不太好听,但确实是祝福来的。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讲咁样嘅话。”何远拍下了筷子用抽纸擦了擦嘴角催促道:“唔该快些吴先生,葛呈已经等了很久了吧?”

“一个多月,是挺久了。”吴桥下意识地答,随后又觉得不对:“何先生,你先前都不知道,是吗?”

“我又唔系佢嘅亲属……”

吴桥有些震动,照常理来讲,葛女士才是葛生的血肉至亲没错。

可从情理上,他不得不承认,何远其实还要更像逝者的亲眷。

港英法律帮不了他的,行街师父居然能帮……实在荒谬。

爱,实在荒谬。

第12章 爱本能

其实,这也是长生店吴老板第一次真的亲眼看见从冷藏室取出来的尸首。

雪了月余的遗体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全身上下的肌肉和关节都冻得硬挺,皮肤失去弹性一片青紫,浮出云雾状的尸斑,尚未整理遗容,因此看着有些骇人。

已经死去的葛呈还睁着眼睛,从殓尸到冷冻,竟然没有一个人在意。

尽管并没有完全解冻,可尸体气味还是有些不太好闻。甚至因为腐败气体的泄露而使得周围的空气都有些辛辣刺目,吴桥下意识地转过了头去,可何远却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然后跪坐在遗体的面前,蓦地就这样掉下眼泪来。

“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他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告诉我。”

何先生眼睛大,泪也大颗,摔在地上砸开八瓣。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何远就这样喃喃自语道,不知道是在讲给谁听。

他忘了,他怎么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