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温酒
季渝不知他失忆的人生里有无经历过这等离别,可当那孩子化作焦土与他脚下时,他的道心难得动摇,喉间哽咽,仿佛醉在酒海,说不出难过。
季渝侧目,隔空取物,给沈温红丢去了衣物。
沈温红接过盖在头上的衣物,穿好后,对着季渝说道:“怎么了师兄,不看一看?”
那声音充满稚气,季渝曾想过若是红红会说话,大致也是这样的,奶声奶气,天真可爱。
沈温红慢慢走到他身边,季渝丢给他的衣物是天虚剑阁的弟子服,小小的弟子服好似是为某个孩子特意准备的,“师兄。”
季渝面对着沈温红,见他孩童模样,他稍有停顿,似是逃避,“顾鹤之捏的傀儡倒是十足地像。”
沈温红微抿着唇:“红红的模样是我儿时样子,若要说像,却也是红红更像一些。”
不对,不是这样,红红要更加笨拙些。季渝目光复杂地看着沈温红,他觉得矛盾,沈温红这个个体顶着红红的样子的时候,竟然十分矛盾。红红黑发傀儡肢,沈温红白发妖体,明明前者听起来更为僵硬,可是后者表现的妖异,却有道不明的矛盾。
沈温红像是在压抑什么,他性情不定,或乖巧温柔,或伶牙俐齿,无论哪一面,他都有以假乱真的自然。可是不对,季渝自本心地否定他,
他觉得,哪个都不是沈温红。
沈温红是个循循善诱的恶魔,又是个满怀心思的枯萎灵魂,渴望蚕食着他的情感欲望,又似有似无地笑,自深渊而出的恶魔,微笑都是万劫不复。
林光剑影,身着红衣的少年人缓缓走来,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似破云的初光,一下子照亮了季渝满心阴霾。红衣少年持剑舞着名扬天下的花醉剑招,透过其间流光,季渝仿佛看见那剑身倒映的光里,妖体的沈温红微笑看着他。
妖魔对着他,在笑。
季渝蹙着眉:“我很好奇。”
沈温红笑着道:“师兄好奇什么?”
季渝蹲下身,凛冽又冷静地看着沈温红,“我好奇你,心到底有多深?”
沈温红稚嫩的脸上浮现一丝惊愕:“师兄说的什么话,不过是我不愿作那女儿模样。”他说完又轻声道:“我心能有多深?师兄莫要开玩笑。”
季渝喃喃着开玩笑,摇头笑道:“我像是开玩笑吗?”声音却丝毫不带笑意。
季渝站起身,背对着沈温红道:“我几年前未救下红红,我心有愧疚。可你沈温红于我而言不过是朋友话里话外的人,如今也只是暂时结伴的人。我以为你知我底线。”他看似随意,却字字诛心,“所以,你心到底多深?”
“不深,浅到你践踏过都能留下痕迹。”沈温红后退几步,失笑道:“可季渝,千年前你是我道侣,几年前也是我千里迢迢去寻你,我望你见我儿时模样,望你早日回忆起我,可你愿意对一个傀儡产生怜爱之情愧疚之意,却从未想过我。”
沈温红眼眶似乎带着水光,又扬起头回避着季渝,“我一时口快,师兄当玩笑听就好。”
季渝也察觉到自己似乎过于固执了,他见到沈温红这副模样时,确实是想到了几年前那个在玉衡山腰死去的孩子,太像了,像到那个孩子活蹦乱跳出现在自己面前,会说话了,变聪明了,以往的瑕疵一下子补足了。
突然之间,季渝觉得,红红本该是这副模样。
究竟谁是那梦魇里走不出来的人,谁又执迷不悟妄想着妖魔的诡计多端。季渝恍然间,发觉心魔微火,燎原在及。
雨滴水洼,滴答两声。
沈温红抬头看他,深邃目光里不见情绪,他笑着说:“师兄下次,不要将我话当真了,我这人也许真如师兄所说,如师兄所想带着目的接近你。我也会胡言乱语,说着那奇怪的玩笑话。”
季渝低头看着他。
沈温红道:“当我是个疯子好了。”
他眉眼笑开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不一样,季渝看着他,心中却不自觉地做起对比,到底哪个才是红红,哪个才是沈温红?或者哪个更像记忆里的红衣少年。
两人沉默许久,久到风渐渐起了,风雨欲来。
季渝才开口道:“你变回来,我们见机行事。”
沈温红理了理身上衣物,说道:“师兄计划挺好的,而且这小儿模样,对我本身而言,益处更大。师兄不知,我成妖不过几年,成年模样更耗妖力,倒是这样子更舒服些。”
季渝正欲开口,又被沈温红打断:“方才停留许久,那伙人往西边去了,像是洛城来的,欲往西府。”
那雨声滴答,像是心境里倒映的另一人,带着他误入歧途。
季渝略思一二,取出一物递给他,嘱咐道:“这是一道剑意,我跟在你后头,若有急事,直接摔碎就行,我带你走。”
沈温红拿着那类似玉佩的小玩意,心有不甘,“我之前也想要你的剑意,却不曾与你开口。如今这模样,未开口就能得你全部关心,也是极好。”
季渝一愣,心想不是。
沈温红笑道:“开玩笑的,若是我讨要,师兄定是会给。”他心想变为小孩模样,心性也回去了,与自己争风吃醋有什么意思。
沈温红说完,边低声喃喃着什么,低下身子要去够那水洼里的脏水。季渝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沈温红舀了水,倒在衣角上,“刚刚下了雨,这衣服太干净,不像是与大人走失的妖。”
季渝喉间微哽,似自言自语:“我要帮你吗?”
“什么?”
季渝未行先笑,他打了一响指,沈温红的头顶上忽地倒下水,将后者淋了换个模样,这事做完还若无其事说:“这样就可以了。”
沈温红气极,“季渝。”
季渝不顾某落汤小孩,道:“走走,再不起身人家马车都走远了。”
沈温红冷笑一声,先他一步往西去。
季渝在他后头,慢慢地走着,心里却不如表面上平静。季渝向他开玩笑是假,让他先走是真。沈温红其人,面上乖巧,其实字字诛心。季渝承认,对于红红而言,他可以将自己所有的和蔼与温和用来对待他,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将父爱与责任全部寄托在一小孩身上。
忽然就一天,你知道你疼爱的孩子其实是披着羊皮的狼,你猜不透其中算计,全世界告知你其实你将最重要的事情忘记了。这样的你,活得太过于窝囊,太过于被动。
他愿意红红只是他萍水相逢的一孩子,沈温红只是心存歹念想要接近他的妖魔。
这样最好,他没有任何负担,活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