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历青染
第46章 十一
明堂拿出录音笔放在桌面上, 翻开了他的笔记本,朝邱少扬点了个头。
邱少扬清了清嗓子,“魏老, 你准备好了咱们就开始?”
魏海点头。
邱少扬开始提问,“您在屠宰场做了多年的厂长,在您工作期间,有没有曾经与屠宰场发生过矛盾?比如对屠宰场制度不满这类的。”
魏海唤醒沉睡了多年的记忆,开始回想曾经在屠宰场发生过的事情, 过了一小会儿才说,“有。”
“在30年前的镇上, 杀猪还没现在这么现代化, 我们一般的流程是提前一天去将要宰杀的猪拉回厂里关进猪圈,给猪注射是苯巴/比妥钠这种麻醉安眠类的药物,隔天一早过来以后, 由专门的人负责宰杀, 然后运入工作间根据客户的要求进行切割分包出货。厂里不时就会发生苯巴/比妥钠失窃的事件,因而我们采取了一些措施, 将偷盗的员工抓住送到了公安局。”说起当年的事情,魏海的情绪有些激动。
邱少扬问:“这位被开除的员工叫什么名字?”
魏海道:“杨韬。”
“除此之外还有吗?”邱少扬问。
“情节严重的就属他了。”魏海说,“其他的小打小闹, 偶尔偷一只两支的, 也没多少钱, 我们也不会太深究。”
“那有没有发生过工伤后没有得到妥善解决的事情?”
魏海仔细的回想了一下,点头, “是有这么几起。咱们毕竟是个大工厂, 屠宰场里的刀具多数锋利, 曾经出过一起恶性的持刀伤人事故, 持刀行凶的人叫方群,是老板娘刘晓娟的一个远房亲戚,被伤的人叫曲师豪,是张义安的哥哥张义连老婆的表哥。曲师豪当时左胳膊被剁了一刀,上到了骨头,左手基本上是不能用了。”
“那这事儿后来是怎么解决的?有报警吗?”邱少扬问。
魏海叹了口气,“没有报警,方群家里人不想让方群坐牢,让方群上门道歉。曲家人不愿意,方家人就求上了张义连夫妇,毕竟他们有那层关系在里面,张义连又是个耳根子软的人,从中周旋,张义连的老婆赵婉受不住婆家这边的攻势,帮着他们和曲家说了好话,娘家人骂她吃里扒外。曲家要求方群赔他10万,少一分钱都不干,要知道在80年代,十万块钱对于咱们农村出身的人来说,可能半辈子都见不到那么多钱,婆家这边的人又怪赵婉没用。到头来,她是两边都没讨到好。”
“那这件事的后续是怎么样的呢?”
魏海感叹,“赵婉的妹妹嫁的比较好,夫妻二人下南洋淘金后赚到钱了,赵婉的妹妹回国在城里开了一家小型的贸易公司,将咱们这边的茶叶出口到南洋,夫妻俩进城投奔妹妹,帮着倒腾茶叶。随着屠宰场的生意越来越好,而能开大货车的司机不够用,张义安便去游说张义连,家里两个老人也是帮着说好话,张义连耳根子软,便回到镇上给屠宰场做起了货运司机。”
“不过张义安对他哥哥还是不错的,每年年底的红包给的是相当的丰厚,绝对比他在城里给赵婉妹妹做货运司机拿的多。”
“那张义连的腿又是怎么断的呢?”
魏海回想起来,连连摆头,“当时是有一批肉弄错了时间,没有按照规定的时间送到客户那边去,张义连只能连夜给人送货,当晚雨太大,开夜车遇上了山体滑坡,翻了车,腿被长期的卡住血液无法正常流通导致坏死,为了保住命只能截肢。”
“那当时赵婉是什么反应?”邱少扬问。
“那当时的反应可大了去了,因为当年曲师豪的事情两头受气,男人又因为帮张义安送货断了一条腿,当时两家的关系一度闹的很僵。”
这和当年的调查结果可不一样,邱少扬提出疑问,“周边的邻居不是说他们关系挺好的吗?”
魏海摆摆手,“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后来也不知道是赵婉想通了还是因为张义安的态度,两家的关系慢慢的就缓和下来了。张义安出钱给张义连装了最好的假肢,虽然行动没有以前那么方便,好歹是能行走了,张义连也开始帮忙回到厂里面帮些忙,复杂的做不了,货物进出这类的简单交接的活儿,他还是能帮着做一做的。”
邱少扬了然的点了点头。
“那赵婉和张义连的关系怎么样?”他想起了赵帆说的,两个人经常吵架。
“这我就不知道了。”魏海也不是一个爱八卦的人。
邱少扬继续问:“那除了张义连的事故之外,还有类似的事故吗?”
魏海点头,“有的,不过都不太严重。最终都是出钱解决了。”
“那张义安的合伙作伴之类的,有没有谁和张义安的关系不好的,或者张义安在生意上,有没有的罪过什么人?但他自己都不清楚的。”
“我主要管厂里的营运,生意上面的事情一般我是不管的,你要问我厂里的事情,我还能帮得到你,但你要问生意上的,那我是真的爱莫能助了。”
该问的该了解的也都了解的差不多了,邱少扬便结束了此次的谈话,给魏海留了明堂的联系方式,“您要是最近想起来了什么其他的事情,就给这个号码打电话就行。”
魏海送他们出门,“那就希望你们能尽早的破案。也算是给张义安一家一个交代了。”
坐进车里,明堂没急着启动车子,而是将视线放在邱少扬的身上,“你怎么看?”
邱少扬思考了一会儿,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首先,我觉得张义连和赵婉都有作案的动机,毕竟他们都间接的因为张义安受过伤害。”
“但赵婉有不在场证明。”明堂说道。
邱少扬耸了耸肩,“不在场证明这个东西是可以做假的,我记得案发当时她是在工厂里上夜班。当天的打卡记录里确实是有她的记录,加上当晚确实有人看到了她,因此她的不在场证明是非常的有说服力的,人证物证她都有,所以他被警方排除在嫌疑人之外。”
物证可以造假,人证当然也可以造假。
而且,俞智煊与赵婉是姨亲关系,俞智煊知道30年前的凶手是谁,却不愿意告诉他们也就能解释的通。
明堂还是觉得有问题,“就算赵婉的不在场证明有问题,她也很难将张义安一家都杀了吧。”
“她一个人做不到,但如果他有帮手,就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邱少扬道。
“没有证据。”明堂觉得太牵强了,一切都只是邱少扬的想象。
邱少扬只是浅浅一笑,“如果赵婉真的是凶手,他的不在场证明就肯定还是有问题的,仔细调查肯定能查的出来。”
明堂发动车子,“那张义连又在这场谋杀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难不成是他们夫妻二人筹谋了这起谋杀吗?”
邱少扬摇了摇头,“只能靠调查了。”
邱少扬和明堂去拜访了一位当年参加案件侦破的当地派出所警察,如果说这个案子,除了赵同峰他们最了解真实情况之外的,那就只剩下当地参与案件侦破的警察了。
老警察叫郑文,今年63岁,刚刚退休没几年。
邱少扬他们去的时候,郑文在阳台上摆弄着花草,给他们开门的是郑文的妻子苏霞。
苏霞是一名退休的医生,以前是镇上诊所里大夫,现在也退休在家了。
苏霞人很和蔼,将他们二人迎进门后,给他们准备了水果,“老郑听说你们要来,可开心了。”
郑文坐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人看起来还挺精神的,“从前总是听人说明局家的儿子如何如何,今天见到了,还真是名不虚传。”
明堂谦虚的笑了笑。
邱少扬这些年不在国内,也没有做警察,对于明堂的事情,了解的仅限于唐岩说的那些,以及他最近在明堂身上看到的。
无论是泽阳市局的领导还是眼前的这位退休老警察,似乎对明堂都是客客气气的。
郑文的视线从明堂身上转移道邱少扬的身上,上下的将邱少扬打量了一番,朝他微微的笑了一下。
邱少扬回国这几个月,当地不少新闻都报到过他,包括邱子玉被投毒的案子,邱少扬可谓是在风口浪尖上,郑文每天都要看报纸,自然对这个年轻人很有印象。
邱少扬从警的生涯很短暂,但他和警察的缘分一点都短,有一个声名远扬的叔叔,而他自己在警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虽然只是短暂的做了几年的警察,破过的大案却不少。
在整个公安系统里,但凡是老一点的警察,就算没有和邱少扬见过面,多多少少都还是知道这么号人存在的。
有些人,是老天爷追着喂饭的,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有些人做了一辈子的警察,或许都没有邱少扬短暂的几年时间里的成就。
明堂这几年虽然没有在石城警界,但石城和春城本就是相邻的两个城市,又是明局的儿子,这几年在春城干过什么,多多少少他们石城的警察还是知道一些的。
或许当年的案子,真的能破。
郑文不免得情绪有些激动。
他从警有40年的时间了,他们那个年代很穷,能有书读就是好事,警校是免费的,警察这份职业属于是铁饭碗,他当警察的初衷只是为了能养活自己。
毕业以后他就进了镇上的派出所,那时候没有车,要去办案全靠两条腿走,后来情况好了,开始有车了。90年代的时候,出去办案,都是骑自行车。
屠宰场挂尸案,是他从警生涯40年来,办过的最大的案子,也是性质最恶劣案子,却也是他从警生涯里最大的遗憾。
他仍然忘不了那个早晨,他刚刚到派出所上班,便有人冲进派出所报案,说镇上的屠宰场里死人了。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
等他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乌泱泱的围了一大堆人,案发现场早就被破坏了。
他好不容易挤进人群,看到的画面,让他将隔夜的饭都吐了出来。
屠宰场的车间,每个工位面前的钩子上都挂了肉。
有手,有脚,有腿。
这是他第一次,直观的认识到分尸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以往都是别人的口中听见。
至今回想起来,还是会毛骨悚然。
当年的交通很不方便,他们镇上有公路通往市里,但那个时候的公路都是人工挖的,不想现在全部是水泥路,那时候的路就是土路,从市里到他们镇上开车要三个多小时。
派出所算上他一共也就十位民警,安逸惯了的他们处理这种案件是一点方法都没有,加上镇上的人爱凑热闹,导致案发现场破坏严重,物证污染,很多证物都没办法使用,而当年的刑侦技术又非常的有限,因此这个案子最终也就被悬在了哪里,成了一个无法破获的陈年旧案。
不要说他们,当年的警察大多数都和他们一样,即使是负责案件的专案组组长赵同峰,也是凭借过往的经验办案。哪里像现在的警察,整体的业务水平提高了不说,技术层面也非常的先进。当年的案子要是发生在现在,不至于变成破不了的悬案。
郑文问二人,“你们这次找过来,是想和我了解什么?”
明堂道:“最近发生了一起案子,和30年前的案子有些瓜葛,因此我们是想来找你了解了解当年自己的情况。”
郑文表示理解,“想问什么你们就问吧,我是当年第一个到现场的人。”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明堂和邱少扬才会选择来拜访他。
赵同峰他们到的时候,案发现场已经被破坏的差不多了,所谓的证据其实已经没有多大的参考价值了。
明堂问:“您当年到现场的时候,现场围观的人多吗?”
郑文道:“少说也有百十号人,虽然当年也是个镇,但毕竟是农村,大多数人都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根本不懂什么是破坏现场,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凑了个热闹。特别是参与案件调查的警务人员,几乎全部都是从抽掉过来的,镇上的人十分的排外,因此在警方走访调查的时候,他们也是相当的不配合,甚至有些人还因为私人的恩怨,乱给别人扣罪名,情况别提有多混乱了。”
想起那时候发生的种种,郑文就觉得心累。
都说青山恶水出刁民,这话一点都不假。
有挨揍热闹的,有爱造谣生事的,也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甚至还有串通做伪证的。
当年没有监控,全靠口口相传,互相作证,证词的可信度其实并不算很高。但在那种大环境下,也由不得你不信,何况涉案人员那么多,很多警察在调查的初期就在镇上人的刁难之下受了一肚子的气,往来不方便,所有参与案件调查的警察几乎都是住在镇上的,村里有些小孩子过分的调皮,或者是大人的教唆,没少给这些警察找事儿。
大家都是憋着气查案,加上几个月回不了家,到后来的调查可以说是很敷衍。
差不多用了三个月,确实是找不出什么证据,即使大家知道什么,也不愿意说的情况下,没办法只能撤出镇上,这个案子自此被搁浅,真凶逍遥法外。
外调的人员撤走以后,关于张义安一家的八卦就没断过,然而多数都是瞎编排的。
屠宰场倒闭后,镇上的年轻人多数都进了打工,或者是去了外省,张义安一家的案子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埋没了。
张家的房子因为是凶案现场,也没有人愿意去住,后来有一年山体滑坡就直接埋了进去。
等到了00年左右,镇上开始搞建设,当年的房子和屠宰场一起被推了,建上了新房子,十里八乡的人开始迁入他们镇子,慢慢的镇子发展起来,规模逐渐壮大,哪里的人都有,30年前的旧案也就再也没有人提起了。
就算有人提起,也是当做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讲完了也就过去了。
没有看过当年的那个场景的人,感受不到那种氛围,也就当做故事一听,听完了也就忘了。
30年前,他只是乡镇派出所的一个普通民警,当年的卷宗究竟是怎么写的,他也不清楚,他也没看过。
他们还因为保护现场不利,被记上了大过。
要想晋升,就只能是有重大的立功表现。改革开放以后,沿海城市发展起来,当年的警察有的到了退休的年纪,有的看日子没有盼头就离开了警察的行业另谋出路。真正坚持下来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