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毒 第14章

作者: 标签: 推理悬疑

  她生活了7年的家,已经在那分秒之间面目全非,形同可怖的地狱。

  也许她看到了邱大奎提着榔头,浑身血污从家里走出来的模样。

  也许她在惊恐万状中匆匆往门里瞥去一眼,看到了脑浆迸溅的邱国勇。

  继而看到那一副泡在血浆中的珠帘。

  她出生不久就失去了母亲,如今失去了祖父。

  很快,她的父亲也将离她而去。

  花崇胸口闷得厉害,极想推门而出,喘一口气。

  “我不敢杀他!我不敢杀他!”邱大奎狠狠磨着牙,“但他早就该死了!他那种人根本不配活着!”

  花崇勉强压下那股翻涌的无力感,问:“所以你一直在忍?”

  “是啊,忍。”邱大奎露出释然的神情,“小莉走了后,我忍了他整整6年。最近几年他脾气越来越暴躁了,动不动就发火动手,我他妈也忍着。但这回,我,我真的忍不下去了。”

  “嘿,如果早知道杀人是件这么爽快的事,我早捅死他了!”

  花崇按捺着怒火,“这回?邱国勇做了什么?”

  邱大奎咧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警察同志,你不是一直觉得我那天因为奇怪的味道发现了尸体却不报警很可疑吗?我告诉你,邱国勇也觉得很可疑。”

  “他认为我发现徐玉娇是想引来警察,查出他害我母亲与妻子的事,把他抓走。你们也看到了,他非常害怕与警察接触,他心里有鬼,他逼死了我妈和小莉,他的恐慌就是证据!”

  邱大奎粗声喘气,又道:“不过你们都误会我了。警察同志,你认为我和那个被杀的女人有关,邱国勇以为我大喊出声是想让警察去抓他。其实事情哪有你们想的那么复杂。对,那片荒地的确有很多垃圾,臭气熏天,一般人闻不出死人的怪味,但我就是辨得出不同。为什么?因为当初我一回到家,看见的就是小莉正在腐烂的尸体啊!那个味道,我,我……”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空气里,似乎也多了一抹引人周身泛寒的味道。

  须臾,邱大奎“嘿嘿”笑了两声,“不过刚闻到那股味道的时候,我其实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只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是尸体的味道。”

  “我不算爱管闲事的人,那荒地也很久没去过了。可那天就是着了道,好像不找到气味源头就不行似的。看到尸体的时候我真是给吓懵了,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走也走不动,爬也爬不动,我连脑子都转不过来了,只顾着大喊瞎喊——我就是这么没出息,可能女人都没有我叫得厉害。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猛然想起来,那股恶臭,是死人腐烂时散发的气味。”

  大概是又想起当时的情形,邱大奎停下来,不住抽气,过了半天才接着道:“在那种情况下,我根本没想过报警。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后,已经有人报警了。后来我慢慢冷静,越想越后怕,觉得不报警是对的。因为一旦我报了警,你们就会追着我了解情况,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然后你们一定会查出,我们家的包子馅儿有问题。”

  花崇蹙眉:“你担心的就是这个?”

  “警察同志,你认为这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吗?”邱大奎惨笑着摇头,“我们家的包子馅儿也不是总有问题,有时用的也是新鲜肉。但新鲜肉那么贵,总不能坏了就扔掉吧?何况有些肉根本没坏,只是不太新鲜了,有股馊味儿。我和邱国勇在肉里加了很多调料,将馊味儿压住,再蒸成包子拿出去卖。警察同志,你别看现在市政允许我们出摊,一旦被发现肉馅儿有问题,我们就再也没法出摊了。”

  “不出摊,我们家就没有活路。对你们来说可能是小事,但对我们家……”

  “经常跟我们家抢生意的李宝莲最喜欢说一句话,什么‘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我问她哪里听来的,她说网上大家都这么说。”邱大奎揉了揉眼,“我不知道贫穷有没有限制我的想象力,但我知道——富足的生活限制了你们的想象力!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们这些出生就被踩在脚底的人想要讨一口生活,得多小心,多懦弱!”

  邱大奎喟叹一声,“所以我不敢报警,见着警察就紧张,我后悔发现了那个女人的尸体,后悔大叫引来那么多人,我也恨那个女人。如果没有这一连串的事,你们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也不会查出我们家的包子馅儿有问题。”

  柳至秦回头看花崇,花崇正紧抿着唇,脸色很不好看。

  “从我发现尸体那天起,邱国勇就开始发疯,疑神疑鬼,说我想害死他。我都忍了,懒得跟他计较。我和他害怕的东西不同,他害怕你们查出是他害死了我妈和我媳妇,我害怕你们查出包子馅儿不合格。但我们都怕被你们当警察的找上门来。”

  “他骂我,我只得一忍再忍。但我没想到他会对薇薇动手。这个老畜生,我一榔头要了他的命都算轻,我应该慢慢折磨死他!”

  邱大奎肩膀颤栗,怒不可遏,“你们查出我们的肉馅儿不合格后,他骂了我一路,回家就乱砸一气,把门也踹坏了。”

  “我自己心里也很乱,不知道以后怎么办。他在家里砸,我不想看到他,就出去找人打牌。”

  “过了两天,下午我接薇薇回家,才发现他居然把我妈做的珠帘也拆了。薇薇很喜欢那副珠帘,一看就哭了。珠帘虽然老旧了一些,却是我们那个破烂的家里,唯一有点浪漫感的东西。我把珠帘一条一条找回来,重新挂上去,然后找了些工具,去修那扇被踹坏的木门。”

  “但没修一会儿,我又听到薇薇的哭声,还有邱国勇的骂声,我一下子就急了,榔头都没放下就匆忙往屋里赶。”

  邱大奎捏紧拳头,手臂上爆出一条条青筋,声嘶道:“他居然又去拆珠帘!薇薇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他踹薇薇,还扇了薇薇一耳光!”

  “那是我的女儿!他害死了我妈和我老婆还不够,还想害我女儿!”

  “我把薇薇抱去屋外,他还在里面骂。木门没有修好,关不上,我只能哄薇薇,告诉她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进来。”

  “然后我回到家中,把他杀了。”

  “用修门的榔头,十几下?还是几十下?我记不得了。”

  邱大奎放声笑起来,“我他妈早该砸死他了,该死的老畜生!”

  审讯室里的笑声回荡在走廊上,即便是花崇,也没想到追查徐玉娇的案子会牵出如此一出家庭惨剧。

  虽然明白这出惨剧与自己并无关系,此前一切对于邱家父子的调查都合情合理。也明白就算没有徐玉娇一案,自己与柳至秦没有查到邱家父子所用的肉馅儿有问题,将来或许仍有导火索让邱大奎痛下杀手。

  但即便想得通透,也早就见惯了死亡,还是赶不走闷在心头的,那道极深极沉的压抑。

  如今邱国勇已经死了,王素与付莉皆已火化,她们自杀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邱国勇有没有逼迫她们,已经无从追查。最令人心疼的是邱薇薇,小小年纪经历了父亲锤杀祖父,那个已成为凶案现场的家怕是再也回不去了。而今后,邱大奎也无法再照顾她。

  她怎么办?

  如何生活?

  回到办公室,花崇拉开座椅,单手虚捂着大半张脸,心里翻江倒海。

  柳至秦走过来,在旁边轻轻放了张椅子,悄无声息地坐下。

  办公室只开了几盏灯,半明半暗。许久,花崇抬起头,眼神既疲惫又茫然,声音也有些沙哑,“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你呢?”柳至秦问。

  “我?”花崇勉强地笑了笑,“我再坐一会儿。”

  柳至秦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仍像刚才那样坐着,眸光层层叠叠地落在花崇身上。

  花崇略皱起眉,“还不走?”

  “你想坐一会儿的话,我就陪你一会儿。”柳至秦声音温温的,像一汪有浮力的泉。

  花崇有些吃惊,嘴小幅度地张开,愣着,没说出话。

  柳至秦在他手背上轻轻点了点,低笑道:“好吗,花队?”

第十八章 红颜(18)

  柳至秦的目光太温柔,如一弯静静流淌的暗流,花崇在暗流底闭上眼,短暂的怔忪后破水而出,手指在眉心狠狠按了数下,再次睁眼时,方才积蓄在眸底的阴郁与柔软已经不见踪影。

  他站起身来,从上方睨着柳至秦,微垂的眼尾勾着一道若有若无的光,“陪就不用了,当重案刑警的没那么脆弱。饿了吧,走,请你吃宵夜去。”

  市局对面那条街的小巷子里有许多餐馆,花崇每家都吃过,领着柳至秦先去一家专卖猪蹄的店铺点了两份大白豆炖蹄花,再去一家山寨韩餐店要了两碗冷面,最后走进一家干锅馆,各种荤菜素菜夹了俩篮子,才拖开板凳,勾手招呼道:“过来坐。”

  柳至秦刚一坐下,猪蹄店和韩餐店的伙计就把蹄花汤和冷面送来了。四个碗拼在一起占了半张桌子,蹄花汤热气蒸腾,冷面色泽诱人,两样都是大份,分量不是足,是足得吓人。

  花崇将泡得寡淡的铁观音茶水倒在杯子里,两双筷子一起涮了涮,分一双递给柳至秦,“先吃着,干锅还得等一会儿。”

  柳至秦挑起一戳冷面,“花队,你平时也吃这么多?”

  花崇正埋头喝蹄花汤,闻言抬起眼,“多吗?”

  “不少。”柳至秦笑,“不过也还好。”

  “那你得习惯习惯了。”花崇摆弄着蹄花,“重案组和你以前的单位不同,没案子时倒是清闲,案子一来,就忙得有上顿没下顿,有时一天就只吃得上一顿饭,不吃多点怎么抵得住消耗?”

  柳至秦点点头,“辛苦了。”

  “啧,该履行的职责而已,谈不上辛苦不辛苦。”花崇笑了笑,垂着的眼尾向上一弯,“怕不怕?”

  “嗯?”

  “怕不怕辛苦?”

  柳至秦眼神柔和地回视,“花队,你都说了——该履行的职责而已,谈不上辛苦不辛苦,怎么又问我怕不怕辛苦,钓鱼执法啊?”

  “你这鱼还挺聪明,不咬钩。”花崇舀起一勺炖得发白的汤,“没要酒水,我就以汤代酒,欢迎小柳同志加入重案组。”

  柳至秦也舀了一勺汤,“干?”

  花崇特警出身,习惯握枪,手劲极稳,勺子在餐桌上方一横,与柳至秦的勺子一碰,里面的汤一滴都没洒出来。

  柳至秦微一挑眉,将勺中的汤一饮而尽。

  “久等久等!锅来了!”恰在此时,老板亲自将一个大黑锅端了上来,排骨、腊肉、火腿、黄鳝与各种素菜混炒在一起,辣香四溢。

  花崇冲柳至秦抬了抬下巴,“趁热吃,不够再去街口要一把烤肉。”

  柳至秦笑,“够了够了。”

  花崇:“别跟我客气。”

  “没跟你客气。”柳至秦说:“我这不是才来,还没有习惯重案刑警大块吃肉大口喝汤的艰苦生活吗。”

  花崇斜他一眼,“好好吃你的饭,别贫。”

  街口的烤肉到底没吃成,就连干锅也没吃完。中途花崇接了个电话,神情由震惊变为讶异,又变为困惑。

  柳至秦放下筷子,关切地问:“怎么了?”

  花崇说:“曲值打来的,说在邱大奎作案用的家用榔头上查出了徐玉娇的DNA。”

  柳至秦一惊,“什么?”

  重案组连夜开案情分析会,花崇一页一页翻着痕检科送来的报告,眉头越皱越深。

  作案榔头非常普通,木柄铁锤,上面附着大量邱国勇的血液与脑组织,木柄上有邱大奎的新鲜指纹。但在铁锤的缝隙里,还有少量干涸血液,经DNA比对,这些血液属于徐玉娇。而从两位死者头部的创伤判断,两把榔头极有可能为同一把。

  “现在我们有两个思路。”花崇迅速冷静下来,“第一,邱大奎在撒谎,徐玉娇是他独自,或者与邱国勇一同杀害的,他说的有关邱国勇逼迫王素、付莉自杀的事全是由他自己捏造,他因为别的原因杀了邱国勇,徐玉娇可能是关键;第二,邱大奎没有撒谎,他只杀了邱国勇,而那把榔头是杀害徐玉娇的凶手用过的。”

  “邱大奎拒不承认自己杀了徐玉娇,说根本不认识她。”曲值说:“但他也无法解释自家的榔头上为什么会有徐玉娇的血。”

  “他肯定那把榔头是他家的?”花崇问。

  曲值顿了几秒,“他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我审问他的时候,他一会儿说那榔头就是他家的,用了几十年,绝对不会认错;一会儿又说每家每户都有榔头,看上去都差不多,他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不是他家那把。”

  “榔头能查来源吗?”

  “几十年的老榔头了,十户家庭里九户都有一把一样的,不好查。”说话的是痕检科的李训,“花队,我倾向第二种思路。”

  花崇示意他说下去。

  “这种用了几十年的工具,上面多多少少都会留有污迹,甚至是多人的指纹。”李训说:“但刚才经过检查,上面除了血污、脑组织、毛发,就只有邱大奎的新鲜指纹,连多余的油污都没有。这显然不符合逻辑。”

  “你的意思是凶手在戴着手套杀害了徐玉娇之后,对榔头进行过非常彻底的清洗,却故意在缝隙中留下少量污血,最后以某种方式放到邱大奎家里?”花崇问。

  “是。”李训推着眼镜,“不然那把榔头不可能那么干净。”

  花崇点点头,视线在会议室里扫了一圈,“照训仔的意思,我们先假设杀害徐玉娇的不是邱大奎,那么真正的凶手是怎么把凶器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邱大奎家里?他与邱家有什么关系?是有目标地嫁祸给邱家?还是像桑海埋水果刀那样,随便找个地方处理凶器?”

  会议室安静下去,每个人都在蹙眉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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