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毒 第13章

作者: 标签: 推理悬疑

  “通常不会。”柳至秦摇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嫉妒旁人的经历,嫉妒别人比自己强,嫉妒别人比自己幸运……但绝大多数人也只是背后说两句坏话而已,甚至连坏话都不说。没有直接矛盾,仅因为嫉妒而杀人,除非是心理极其阴暗,心都被怨毒给彻底浸染了——事实上,这种人不是没有。”

  花崇捏着眉心,“如果真是这样,人际关系排查可能收效甚微,要找到他就如大海捞针。”

  “是的。他伪装得很好,没给我们留下线索。”柳至秦轻声道:“我们可能得换个思路。”

  重案组继续扑在徐玉娇一案上,而两天后的傍晚,富康区分局几乎同时接到两个报警——

  一位名叫吕洋的历史爱好者在贵族墓以北400米挖出了一具女尸;

  道桥路居民邱大奎用一把榔头砸死了他的父亲,邱国勇。

第十六章 红颜(16)

  因邱大奎是徐玉娇一案的尸体发现者,富康区分局当即将邱国勇命案移交市局。

  彼时,花崇正与柳至秦一道在新洛银行重新梳理徐玉娇的社会关系。目前案件扑朔迷离,多项证据指向桑海,但桑海的反应却不像凶手。柳至秦分析出“因妒杀人”的可能,而徐玉娇的社会关系不复杂,日常来往只有家人、同事、桑海。若暂时将桑海放在一边,并将动机锁定在“嫉妒”上,那她最易引起的自然是同事的嫉妒。

  查至一半,曲值的电话就来了。

  “花队!邱大奎把他老子杀了,自己报了案,说要揭发他老子骗杀两人的事!”

  “邱大奎?”花崇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起身快步走向角落,“他杀了他老子?”

  柳至秦闻言也是一惊,扭头看了看花崇的侧影,旋即笑着将正在接受问询的银行员工送出小会议室。

  花崇很快挂断电话,疲惫地扶住额头,“一案叠一案啊,邱大奎把邱老头杀了,现在人在市局,我得马上回去。”

  “我跟你一起。”柳至秦已经收好了笔录,顺手拿起花崇喝了一半的菊花茶一并放进包里,“走吧。”

  “他不配活着!他早就该死了!”

  市局刑侦支队审讯室,邱大奎手上脸上的血迹还未清洗干净,两眼放着不正常的精光,看上去再不是平日那木讷的样子。

  负责审问的是曲值和张贸,花崇与柳至秦在另一间屋里看着监控。

  一刻钟前,徐戡已经完成了尸检——邱国勇死于颅骨机械损伤,凶器是一把家用榔头。他死状极惨,头部被敲击十数下,大半个头已经塌了,面目全非,血液和脑组织喷溅四散,现场血腥至极。

  “又是家用榔头?”花崇翻看着尸检与痕检报告,面色凝重。

  柳至秦则是一言不发地盯着监控。

  “为什么要杀邱国勇?”曲值问。

  “给我死去的母亲和妻子报仇。”邱大奎一动不动地坐着,两眼平视前方,盯着墙上的一点。

  “看来付莉的死不简单。”花崇十指相触抵在唇边,有些自责,“我不该在发现异常之后又置之不顾。”

  “但你精力有限。”柳至秦声音带着几不可查的冷意。

  花崇注意力全在监控上,没有察觉到柳至秦语气中含着的冰。

  “6年前,你的妻子罹患子宫癌,在家养病期间割腕自杀。”曲值翻阅着从富康区分局调取来的记录,“你的母亲王素……”

  “小莉不是自杀,她想活下去。”邱大奎打断,“我妈也是,她们生了病,但都想活着。是那个畜生逼她们的!他逼她们去死!”

  花崇收紧手指,眉间紧紧皱起来。

  大约因为已经杀过了人,邱大奎不再像此前那样瑟缩。他挺直腰背坐在审讯椅上,毫无惧色,连语速都快了不少。

  “我母亲王素和我妻子付莉都是被邱国勇逼死的!”

  他开始讲述,面部线条时而狰狞,时而扭曲。

  “我从出生到现在,一直住在那户平房里,那里发生的事,每一件我都记得。”

  “我妈王素是一家兵器模具厂的职工,邱国勇以前在搪瓷厂上班,后来厂子倒闭了,他没找到别的工作,一直闲在家里。”

  “他酗酒、打牌,无缘无故打我,也打我妈。”

  说到这里时,邱大奎的声音才开始轻微发颤。

  “我家全靠我妈撑着,那年代不是有句口号吗——妇女能顶半边天。我妈就是我家的半边天……不,我妈是我家的整片天!”

  “但她很早就去了,走的时候我才8岁。”

  邱大奎昂着的脖颈终于往下弯了弯,目光黯淡下去,顿了许久才重新开口,“她得了癌,胰腺癌,据说是最痛苦的癌症。”

  “我们家根本没有什么积蓄,邱国勇不让我妈住院,说治不起,治了也是白治。”

  “他把我妈接回来,每周就去卫生所拿些什么狗屁止痛药。”

  “我妈痛得整夜叫喊,喊到后来声音都发不出了。他嫌我妈太吵,根本不管我妈的死活,整日在外面闲混,回家就破口大骂,指着我妈说——你怎么还不死?还想拖累我到什么时候?你想把你儿子娶亲的钱也败光吗?”

  花崇轻咬着牙,呼吸渐渐发紧。

  柳至秦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提醒道:“花队。”

  花崇略一闭眼,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继续看着监控。

  “才2个月,我妈就走了,止痛药根本不管用,后来他连止痛药也懒得去给我妈拿了,我自己去卫生所,没人肯给我药,我只能看着我妈痛得死去活来”

  邱大奎捂住额头,双肩抽搐,眼睛红得吓人,却一滴泪都未掉下来。

  “她生病之后过得太辛苦,为了转移注意力,就用挂历纸裹珠帘。珠帘你们知道吗?我小时候每家每户都有,裹好串好挂在门上,很好看。”

  花崇低声道:“你当时已经猜到那副珠帘的来历了?”

  柳至秦摇头,“那副珠帘很旧了,我只猜到可能是邱大奎的母亲做的,但没想过是他母亲在什么情形下做的。”

  “珠帘做完后,我妈实在受不了病痛,服了毒鼠的药。我放学回来时,她的身体已经凉了,周围全是呕吐物。邱国勇让人把我妈带走,说是拿去做尸体化验,没过几天就烧了。”

  “警察说,我妈是服毒自杀的。但我知道,她是被邱国勇逼死的!如果邱国勇让她去医院,给她治病,她起码走得不会那么痛苦。”

  邱大奎哽咽起来,沾满污血的手在眼前胡乱擦着,“我妈没了后,他把我妈的东西都扔了,就剩那一副珠帘。他连珠帘都想扔,我拼命抢回来,挂在一间卧室门口。”

  柳至秦道:“这一挂就是二十多年。”

  “你从小就痛恨邱国勇,是吗?”曲值问。

  “是。”邱大奎咬牙切齿,“但我只能靠着他生活。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窝囊?”

  “但事实就是如此,我是个没用的窝囊废。”不等曲值和张贸回答,邱大奎就惨笑着往下说,“我恨他,但又依附于他。我与他果然留着同样的血,他懒惰,我游手好闲,他没出息,我更加烂泥糊不上墙,呵呵……”

  邱大奎喘了两声,又说:“我妈去了之后,家里有段时间连锅都揭不开了,他开始打零工,后来又卖早点。我拿他的钱买烟、打游戏,他就打我,骂我不长进,骂我是个废物。”

  “但他有什么资格骂我呢?废物的种,不就是废物吗?他是个老混账,老畜生,居然指望我出人头地。警察同志,你们说可笑不可笑?穷一代凭什么指望子女成为富一代?我们那种家,勉强活着就他妈不错了!”

  曲值没接他的腔,问:“那你妻子付莉呢?”

  邱大奎一愣,眼中忽然多了几丝温柔,“她……她很好,是我对不起她。”

  “她是农村人,到洛城来打工,在餐馆当服务员。我们一见钟情,在一起没多久她就答应嫁给我。那时我在打零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种。邱国勇看不惯,成天催我出去工作。我其实也下定决心了,要找份稳定的工作,养小莉和我们将来的孩子。”

  “后来我们的女儿薇薇出生了,不久小莉却被查出患了子宫癌。”

  邱大奎再次捂住脸,惨淡地笑了一声,“我怎么就这么惨啊?我妈得癌,我老婆也得癌,是她们不幸,还是我不幸?”

  曲值问:“付莉在医院住了一周,出院也是邱国勇的意思?”

  “家里没钱了。”邱大奎双手握成拳头,砸着自己的太阳穴,“真的没钱了,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我想把房子卖了给小莉治病,但邱国勇不答应,骂我疯了。”

  “我们把小莉接回家,我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憔悴。我害怕她像我妈那样离开我,经常让她发誓绝对不做傻事。她发了。”

  “为了凑钱给她治病,我必须出去打工赚钱,无法整日待在家里。我不放心小莉和薇薇,邱国勇说他会照顾她们。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他根本不会照顾任何人。但我没有办法,贫穷和疾病真的可以逼死人。我打工时无法将小莉带在身边,只能带上薇薇。”

  邱大奎深呼吸几次,再次开口时,嗓音变得低沉嘶哑,“我一天打好几份工,有时一周才能回家一回。终于有一天我拿着工资,带着薇薇回家,想着总算是凑出了一笔住院的费用,小莉已经割了腕。”

  “邱国勇不在家,小莉的尸体,尸体都已经臭了。”

  邱大奎沉默许久,“分局的法医说,小莉是自杀的,她用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但我知道,她是被邱国勇逼的。”

  “我带着薇薇离开时,还让她答应我好好活着,一起陪薇薇长大,她答应了,对我笑,让我别太辛苦。你们说,如果不是邱国勇那畜生逼她,她怎么可能自杀?”

  花崇撑着太阳穴,“如果是逼诱自杀,尸检的确难以分辨。”

  “不过这也只是邱大奎的一面之词。”柳至秦说。

  花崇目光一沉,“嗯。”

  “我能想象出邱国勇跟小莉说了什么。”邱大奎眼中尽是仇视,“他像辱骂我妈一样辱骂小莉,说她是我们全家的负担,说只要她不死,就会耗光这个家的家底,往后薇薇连念书的钱都没有。小莉是个母亲,那些话简直就是往她心里戳刀。”

  “邱国勇承认了吗?”曲值问。

  “承认个屁。”邱大奎冷笑,“他说他那几天都在别人家喝酒,根本没回过家,什么都不知道。”

  “他装得那么无辜,但他骗不了我,就是他害死了小莉!而且这些年他觉得我没那么在意小莉了,已经间接向我认了。”

  花崇站起身来,朝门边走去。

  柳至秦问:“你去哪?”

  邱大奎兴奋道:“他害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我早该杀了他,早该杀了他!”

  花崇推开审讯室的门,问:“但付莉去世已有6年,你认定邱国勇害死了付莉,为什么今天突然动手?”

第十七章 红颜(17)

  看到花崇,邱大奎先是惊慌地一退,旋即狞声笑起来,眼中放着怪异而兴奋的光。

  “警察同志。”他说:“能杀死邱国勇,我最应该感谢的就是你!”

  曲值一拍桌子,喝道:“你瞎说什么!”

  花崇道:“让他说。”

  柳至秦也赶了过来,本就不大的审讯室突然显得格外拥挤。

  “我没有瞎说。”邱大奎呵呵笑了几声,“我早就想杀掉邱国勇了,但我没有勇气,我不敢!那个畜生是我老子,我恨他害死了我妈和我老婆,我做梦都梦见往他身上捅刀子,但我他妈什么都不敢做!”

  “我住在他的房子里,和他一起卖早餐午饭宵夜,与他一同养薇薇。薇薇是个男孩儿就算了,男孩儿穷养没关系。但薇薇是个姑娘——你们见过薇薇吗?她很可爱,很漂亮,和她妈妈越长越像了——姑娘可不能穷养,我想让她过得好一点,可我没有本事,一个人打工的话,根本无法给她像样的生活。”

  “虽然……虽然她现在的生活也糟糕透顶。”邱大奎用力抹着脸,声音沉沉的,“谁说人生而平等来着?狗丨逼玩意儿,人怎么可能生而平等?薇薇如果能出生在有钱人的家庭,她就是小公主。但她没投好胎,成了我的女儿。我能给她什么啊?这个家能给她什么啊?我的薇薇,打从出生就输了。”

  一室沉默。

  小孩是最无辜的,邱大奎杀了邱国勇,手段极其凶残,今后难逃牢狱。而他锤杀邱国勇时,7岁的邱薇薇就在门外。她也许看不到里面正在发生的人间惨剧,但她听得见榔头敲开头颅的闷响,听得见邱国勇的挣扎与呼救,甚至听得见血液喷溅的渗人声响。

  她闻得到浓稠的血腥味。

  她看得到从门里流淌而出的,黑褐色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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