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毒 第40章

作者: 标签: 推理悬疑

  “是的。少友走的时候才26岁。”强鸣是洛大后勤部的负责人之一,五十来岁,说起刘家父子,便止不住地摇头,“老刘可怜啊,老婆早逝,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把少友拉扯大,哪想在我这么个年纪时,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刘少友死于一场兵工厂安全事故。

  二十多年前,能进兵工厂工作,对普通家庭来说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刘少友从技校毕业后,刘忠贵费了不少力气,来回托关系,才将他塞进函省一家曾经极富盛名的兵工厂。

  在那里,刘少友当了八年“火工”。

  在兵工厂工作有一定的危险性,尤其是火工。全国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几起安全事故。但在那个年代,人们安全意识薄弱,信息也相对闭塞,绝大多数人只知道当火工工资高,也光荣,很少想到生命得不到保障。

  事故发生的时候,刘少友不在核心地带,没有立即丧命。

  但活着,不比死去轻松。

  他全身烧伤面积高达96%,多个器官衰竭,在兵工厂自己的医院里挣扎了半个月,最终没能挺过来。

  刘忠贵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被兵工厂的领导们耍得团团转,不知道好端端的儿子为什么说没就没了,最后还是洛大校方出面,才为他讨到了一千块抚恤金。

  在当年,一千块不是小数目。

  但一条鲜活的命,绝不止一千块。

  没了儿子,生活也没了盼头,刘忠贵时常在工作上出错,有时忘了按时锁宿舍的门,有时误将学生当做儿子,被投诉了几回。

  校方可怜他,让他继续留在学校当宿管,并通过学生会,将他的遭遇告知当时的学生。

  闻者无不神伤,更有学法律的学生想要为他讨回公道。

  但一个失去全部希望的农村老人和几名羽翼未丰的穷学生,哪里斗得过势力盘根错节的兵工厂。

  这事后来不了了之。当知情的学生都毕了业,便没有人再提及。

  时间也许扶平了伤口,刘忠贵很少再犯错,渐渐地,新来的学生不再知道他背负的伤害,只有后勤部的同事还记得。

  强鸣比刘少友大几岁,刚被分配到洛大时,经常受刘忠贵照顾,空闲时还与刘少友打过几场篮球。

  刘少友去世后,正是他在后勤部牵头,强烈要求校方出面与兵工厂交涉。这些年下来,也是他明里暗里帮扶着刘忠贵。

  上了年纪后,刘忠贵精神出了些问题。平时看上去与正常人没有两样,但偶尔忘记儿子早已不在的事。

  他还琢磨着给儿子讨个老婆,不清醒时逢人便说——我儿子生得可俊了,个儿高高的,又有出息又孝顺,还在兵工厂工作呐,一个月工资有600多块!

  “老刘在农村的老家已经没人了,我们不能让他老无所依,就在新北区给他分了套房,他平时住在那边,帮忙管理一下小区。”强鸣说:“他犯糊涂,成了嫌疑人的帮凶,的确有错,但请你们别太为难他。他……他可能是将嫌疑人看成少友了。”

  派出所,刘忠贵坐在角落,浑浊的眼中已然有了泪。

  二十一年前的档案证明,他的独子刘少友,的确早已离世,个中细节与强鸣所言几无差别。

  花崇靠在走廊的墙上,手上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

  对刑警来说,查一个案子却撞上另一桩毫无关联的悲剧是常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件祸事说不定会牵连出一件喜事,一件喜事时常钩沉出一件惨剧。

  但见得再多,还是会唏嘘动容。

  刘忠贵已经在医生的安抚和药物作用下清醒过来,他睁着哀伤的眼望着柳至秦,干裂的唇张开,半天没说出话。

  “老人家。”柳至秦蹲在他面前,想说“我们会为你讨回公道”,又开不了口。

  兵工厂早已倒闭,当初警方未能追责,如今就更是没有办法。

  片刻,刘忠贵摇了摇头,眼中唯一的光也淡了去,哑声道:“我认错人了,我帮了凶手,对不起。”

  刘忠贵断断续续讲完9号晚上发生的事。

  和卢庆一样,他也看到了凶手从平台离开的背影。老眼昏花,隔得又太远,他以为那是他的儿子。在卢庆惊慌跑向3单元后,他才追上去,但茫茫夜色里,只有一辆被丢弃的推车。

  日思夜想,他开始频繁地梦到刘少友。后来听说洛大校园里出了命案,当晚他便梦到儿子对他说:爸爸,我回来了,我死得太惨,那些伤害我的人却没有得到惩罚,您也老无所依,我来报复那些恶人的孩子。

  梦醒,他的神智愈发不清,一会儿明白儿子已经离世,一会儿以为儿子还在,害怕儿子当真杀了人,不敢让旁人知道儿子回来了这件事。

  于是,他想到抹去儿子留在平台上的足迹,并将推车藏起来,却不知道指纹一样会留下痕迹。

  “不过我们起码有一点收获。”花崇说:“刘忠贵会看错,说明凶手的背影与刘少友很像。刘少友1米86,符合我们最初的侧写。”

  柳至秦点头,忽然道:“郑奇被万乔地产辞退,实习期间得罪了万乔的高层。”

  花崇回过头,“嗯?”

  “我记得你那位在万乔工作的朋友,身高目测在1米86左右。”柳至秦道:“工地上的人叫他——连总。”

第四十七章 知己(12)

  “你对他意见很大啊。”花崇挑起眉,“横竖看不顺眼似的。”

  “我就事论事。”柳至秦说:“咱们有必要去一趟万乔。”

  “去是得去,不过你先跟我说说,怎么就看连烽不顺眼了?”

  “你误会了,我没看他不顺眼。”

  花崇笑,“还说没有?人长了1米86的个头,就被你当做嫌疑人。我说小柳哥,你这身高,好像也是1米86吧?”

  “我1米87。”

  “啧,给你说矮了1厘米。”花崇说着,伸手碰了碰柳至秦的发顶。

  柳至秦侧过脸看他,眼里有些无奈。

  “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花崇收回手,“郑奇的家人来了。”

  坐在问询室的是郑奇的姐姐郑琳和姐夫况文。

  郑琳三十来岁,两眼通红,满脸疲态。况文一边安抚着妻子,一边解释,说岳父岳母听闻噩耗,悲伤过度,双双卧病在床,实在没有办法赶来洛城,只得由自己与郑琳来协助调查。

  花崇从警多年,如此情形早已见惯,道了声“节哀”,郑琳的眼泪顿时就掉了下来。

  “我弟弟很上进很乖,从来不惹事,到底谁会杀害他啊。”郑琳抽泣道:“他是我父母的老来子,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成绩一直很好,突然告诉我们人没了,别说我的父母,就是我这个当姐姐的,也接受不了啊!”

  “凶手我们一定会抓到。”花崇叹了口气,“请你们家属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他的性格以及交友情况。”

  “这个……”郑琳抹掉眼泪,面露难色。

  “是不太了解吗?”柳至秦问。

  郑琳尴尬地点了点头,“小奇到洛城念书之后,就很少回家了。”

  “很少回家?”花崇问:“一年只有寒暑假回家是吗?”

  “他……”郑琳垂眼,“他暑假不回家,只有春节才回来几天,基本上是腊月三十回来,初三就走。今年春节他压根儿就没回来,说是找了家实习单位,春节要值班。为这事,我爸还和他吵了一架。”

  花崇疑惑地拧眉,问:“也就是说,你们全家已经一年多没有聚在一起了?”

  “不是的。”郑琳赶紧摇头,“我爸虽然和他吵了架,但转头就后悔了。今年春节时,我们没通知他就上洛城来了。我妈的意思是,孩子忙是正常的,工作最重要,他既然走不开,那我们就辛苦一点,来看看他好了。春节嘛,各家各户都讲究个团团圆圆。”

  说到这里,郑琳停下来,看了看况文,有点说不下去的意思。

  况文拍了拍她的肩,接过话头道:“我们来了才知道,小奇根本没有开始实习。他单位的确找好了,但那边的要求是春节过了再开工。他对我们撒谎,是因为不想回家。”

  “为什么?”柳至秦问:“你们有矛盾吗?”

  “矛盾我觉得说不上。”况文道:“我算局外人,我来说吧。”

  郑家是普通的双职工家庭。这年头,城市里过得最不容易的就是双职工。

  在计划经济年代吃过大锅饭的人,骨子里多多少少攒着些傲气,瞧不上摆摊做小本生意的外来人员,吃喝用度讲究排场,明明没几个钱,却成天幻想开宝马奔驰。

  这些人也只知道宝马奔驰,其他豪车就算见着了,也不认识。

  郑奇是老来子,出生时全家高兴坏了。郑父郑母思想古板,就盼着有朝一日儿子出人头地,给家里也买辆宝马。

  为了不让郑奇输在起跑线上,郑家花了不少钱,又是给郑奇买补品,又是四处报班、找名师。从小学开始,郑奇就几乎没有时间像其他小孩一般玩闹。

  但压迫式的教育并非没有好处,郑奇本就聪明,也知道家里的不易,学习向来刻苦,念高中后,成绩始终保持在年纪前十,高二时还拿了数学竞赛一等奖。郑父郑母非常欣慰,逢人便夸自家儿子有出息,将来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赚大钱。

  郑奇没有辜负家人的期望,高考正常发挥,考上了洛大建筑学院。

  洛大是全国排得上号的高等学府,建筑学院是收分最高的那一拨。

  但自打郑奇上了大学,家里的氛围就变得微妙。

  “其实在小奇念高中时,就有些征兆了。”况文说:“他不爱和家人交流,总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进出都不和人打招呼,就像家里根本没人一样。如果我们不主动和他说话,他能闷上一天一夜。怎么说呢,他对我还好,毕竟我没有看着他长大,虽然也是一家人了,但还是亲疏有别。”

  “他不愿意和我,还有爸妈交流。”郑琳激动道:“他觉得我们剥夺了他的童年。但我们也是为他好。”

  ——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从警以来,花崇已经多次听到为人父母者如此倾述。他问:“也就是说,郑奇来洛城之后,你们就几乎断了联系?”

  “是他单方面想和我们断绝往来。”况文遗憾道:“尤其不喜欢与爸交流,我和琳琳给他打电话,他还是会接的。其实他上大学之后性格开朗了许多,没有念高中时那么压抑了。以前家里给他的压力大,他年纪又小,找不到纾解的办法。成年后离家,来自家人的压力相对小了,我听说他大二时还当上了学生会主席。”

  郑琳又哭了,“请你们一定要抓到凶手!我弟弟真是太可惜了,从小因为成绩、学习吃尽了苦头,从来没好好玩过一次。眼看着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也找了份不错的工作,怎么就突然被人给害了啊!”

  花崇没有告诉郑琳和况文,郑奇那份不错的工作早就被他自己给“作”掉了。

  “郑奇心理果然有问题。”在去往万乔地产的路上,柳至秦边开车边说:“父母平凡了一辈子,指望子女有出息,望子成龙,结果却是适得其反。”

  “郑家给他的压力太大了,而且他出生的那个年代,国家实行的还是独生子女政策,郑家多生他一个,肯定被罚过款。”花崇将副驾的靠背调低,懒懒散散地靠着,眼睛半闭,跟快睡着似的,脑子却一刻也没歇下来,“他从小就被灌输‘只有勤奋学习才能出人头地,才能开奔驰宝马’,放学放假后别人家的孩子四处疯玩,他面对的是补不完的课、做不完的作业。父母成天在他耳边念叨‘努力学习’,家里还有个姐姐,可想而知,他的压力有多大。”

  “别人想的是今儿去哪里玩,他想的是将来如何赚钱赡养父母和姐姐。”路口的红灯亮了,柳至秦将车停在斑马线外,“高考是一个转折点,他离家来到洛城,终于摆脱了父母,表面上性格突然改变,从沉默寡言变得能言善辩。他应该是有意识想要改造自己,从他刚进学生会选择的是外联部就能看出他的心思。但可惜的是,他心理的阴影和肩头的压力仍然在。”

  “没错,上网发泄就是他排解压力的方法。”花崇说:“在网络上肆无忌惮地造谣、骂人能够给予他快丨感。现在谁都可以当道德裁判,去年我参加过一次犯罪心理研讨,其中一节就讲到‘网络暴力’,公安部的一位教授说,站在多数人一边,对一小撮人或者某一个人进行语言裁罚的时候,会带来凌驾于现实的成就感。而很多人在网上义正言辞地批判他人,出发点并非是‘正义’,而是展示自己的‘正确’的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秀’。”

  红灯换做绿灯,柳至秦随着车流向前开去,“一般的网络暴力不会引发现实中的纠纷,但如果非常严重呢?有没有一种可能——郑奇的过激行为摧毁了某个人的人生?事业?那个人在绝境之下报复?”

  花崇沉默许久,“那这就不是一个单独的案子了。如果你的假设成立,那么那个人记恨的绝对不止郑奇一人。因为网络暴力无法由一个人造成。况且他杀害郑奇的手段极其残忍,这是恨到了骨子里。郑奇这个人心理有缺陷,惯于上网造谣,但我不认为他有本事独自毁掉一个人的事业或者人生。”

  “今天回去我得系统地查一查郑奇的网络记录。”柳至秦说:“这案子我们了解到现在,脉络半清不楚,最有可能给他引来杀身之祸的就是他在网上的言行。你说得对,照我刚才的分析,凶手肯定还想报复更多的人。我们必须阻止他。”

  车向万乔地产开去,花崇蹙眉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经过花鸟鱼宠市场时,他突然道:“靠边停一下。”

  柳至秦有些意外,“你想去买花?”

  “家里的营养土没有了,既然开到这里来了,就顺路去买一袋。”

  柳至秦停好车,“花队,你其实是想去散个步,顺便换换思路吧?”

  花崇开玩笑道:“你什么都知道,肯定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朝市场走去,没注意到柳至秦的唇角突然僵了一下。

  营养土在市场进门处就有,花崇没立即买,一边想案子一边往里走,顺便逗了逗奶声奶气叫着的小猫小狗。

  走到一家熟识的宠物店时,他刚想进去,就被从里面出来的人撞了一下。

  “抱歉。”男人个头很高,怀里抱着一只尚未成年的德牧,声音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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