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nnay
刘二明向王伟说起了高松然:“我们英语老师就是班主任。这个暑假,他给我们班同学推荐了一长串的原版英文书籍列表,还告诉我们,学校下发的英语学科练习册如果实在不想做,可以选做另一项作业——从这一串原版书籍中,选择一到两本,写一篇详细的阅读笔记。”
像是想要佐证自己的说法,刘二明顺手从书包里掏出了高松然的阅读列表。
“王老师,您是名校毕业生,又在国外待过,这些书里有没有您特别推荐的?”
王伟接过列表一看,两眼一亮,颤抖着手,指向笔记中一本叫做《寂静的春天》的书。
《寂静的春天》?刘二明看到这个标题的第一反应,还以为是类似散文诗集一样的作品。
王伟沉吟片刻,告诉刘二明:“这本书讲的是农药对环境的危害,但它真正想告诉我们的,是人类的无知与傲慢。人们自以为是,以为能够掌握自然,却忽视了隐藏的代价,最终只能让子孙后代‘擦屁股’,承担这代价。”
“代价……”刘二明小声嗫嚅,重复着王伟的言语,“化学,真的是一把双刃剑。”
第212章
王伟语重心长地告诉刘二明:“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想打消你对化学的热情。相反,身为一个材料人,看到有人追随我的脚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但我只希望像你这样热心于化工材料的年轻人,能够谨记人们最开始研究这门科学的初衷:为人类造福,而不是……”
话说到一半,王伟猛烈咳嗽起来。他有些狼狈地转过身去,用桌上的抽纸捂住了口鼻。
昏暗的灯光下,刘二明隐约辨认出,那张抽纸上似乎沾着斑斑血迹。
王伟的故事和病情,刘二明早已有所耳闻。他深深理解王伟的心情:王伟并不想依靠病情博得刘二明的同情。
而且,同情心,是王伟这类实用主义者最不需要的东西了。
这半年来,有了刘二明在实验室里的帮助,王伟得以更加专心地去化工厂周边的水源、土壤中搜集样本进行化验。暑假到来,他们已经收集到了足够多的样本。
大规模采样化验后得出的结论,也基本符合王伟此前的实验结果。
这两年来,尽管瑞宜化工厂能量很大,将王伟两年前的爆料压到几乎无人记得,就连多氟烷基物质的千度百科词条也被一股“神秘力量”锁定了,无法编辑。
但是,国内外科研院校的研究人员,却从未停下追求真理的脚步。
三个月前,《公共卫生与生殖健康学报》刊载了中原医科大学几名学者的研究文章——《多氟化合物暴露对小白鼠胚胎发育的致畸作用分析》。
王伟亲力亲为,带着刘二明从摘要到引言、从方法到结果讨论,完整通读了一遍。
这是刘二明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才叫真正的研究化学。
平日里,通过合法或不合法的渠道弄一些试剂药品,看它们相互发生反应,就被10班、同学乃至化学竞赛班上的同学们称为“化学大神”。
虽然刘二明从未躺在功劳簿上,觉得自己懂得多,做过的实验也多,就固步自封。刘二明对化学知识的渴求依然如饥似渴。
不过,被人吹捧多了,难免沾沾自喜。认识王伟之前,他已经有些飘了,觉得自己就是个研究化学的天才。
甚至在认识王伟、开始帮王伟做实验之后,刘二明依然热情不减。看着代表不同种类多氟烷基物质的浓度曲线图,与采样地点和化工厂距离呈强相关性,刘二明便激动不已,好像下一秒,只要他们敢投稿,他和王伟的研究成果就能发表了!
洋洋自得的刘二明,在此之前,却连一篇正规的、符合格式的科研文章都没读过。
中原医科大学并非什么顶尖学府,《公共卫生与生殖健康学报》也不是什么一级期刊,名气稍微大一些的研究者甚至都不屑于在这种级别的杂志里发表文章。
但是,这样一篇真正的科研文章,在有王伟协助的前提下,阅读难度还是远超刘二明的想象。
这个暑假过后,包括高松然在内10班的师生都发现,此前在化学课上时常咋咋呼呼的刘二明,经过一个暑假的熏陶,变得稳重、谦逊了不少。
放在从前,上生物课、化学课,老师讲到任何在课外读物中学到的化学知识,刘二明总会第一时间跳出来,炫耀自己懂得多,招致不少同学以及老师的反感。
可自从上了高二以来,刘二明再也没这般表现过了。
原因一方面来自于王伟。这么有正义感、知识储备如此丰富的大神,都懂得低调内敛的道理,刘二明处处以王伟为榜样,也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另一方面,则是刘二明此生精读的第一篇科研文章,让他意识到自己懂的那些雕虫小技无足挂齿,他的水平,和真正的科研还差得太远太远。
只看文章标题,刘二明下意识认为,这篇文章研究的东西很简单。
不就是最基本的控制变量嘛!对不同小鼠注射不同剂量的多氟化合物,再测量小鼠胚胎的畸形率。若是想再把试验设计得复杂些,还可以让更改注射的频率、让小鼠以不同方式接触多氟烷基物质,如注射、饮用、空气扩散等,可有效保证小鼠胚胎在不同发育阶段暴露于多氟烷基物质之下。
在刘二明的心里,他已经把实验设计得尽可能复杂了。但当他读到文章的“材料与方法”部分时,藏在厚厚镜片后的一对眸子都变成了问号:
这什么……多因素方差分析是什么鬼?协方差分析又是什么?
更绝的是,翻到下一页,还有个“主成分分析”。
在王伟耐心的讲解下听了两遍,刘二明才总结出最基础的一点:科学研究中,任何变化都不是孤立的,再怎么控制变量,也很难将研究内容简化成单一的直接因果关系模型。
比如多氟烷基物质对小鼠胚胎发育的影响,除了与多氟烷基暴露时间、浓度、渠道等相关的变量外,小鼠本身就是个不可控的变量。
母体的年龄、健康状况等生理指标、与畸形相关的基因表达、胚胎重量、结构、母鼠从受//精到受孕的间隔天数……
这些因素还只是冰山一角,是刘二明从字面上能看懂的。
更有一些和分子生物学指标相关的名词。什么“超氧化物歧化酶活性”,丙二醇含量等等。
刘二明每个汉字都看得懂,甚至也会画其中不少物质的化学式。
连在一起,就不懂了。
“畸形”本身作为研究人员选定的因变量,测量起来也比刘二明预想的要复杂千万倍。
胚胎身长、体重与控制组小鼠胚胎的差别;心脏、大脑、肝脏等重要器官在母体内的发育程度;面部、四肢、尾骨形状变化;血液、骨骼中标志性化学物质的浓度……
什么样的小鼠胚胎才叫发育畸形?若是连这个问题都无从回答,又怎么得出让人信服的“多氟烷基物质会导致动物发育畸形”的结论呢?
好在刘二明这个孩子,身上同时保留着对崇敬之人谦逊的钦佩,和一丝属于青年人的自傲。一篇水平可能不算太高的科研文章,却已让刘二明产生了“高山仰止”之感。
学无止境,静水流深。知识越丰富的人,越不会像他刘二明那样,把一个“化学大神”的名头当个宝,成天夸夸其谈。
多氟烷基对于人体有何危害?想要解答这个问题,自然不可能由研究人员在实验室里做出来。
人类和小鼠到底还不是平等的。
不过,无论依照国内外科学家对高多氟烷基浓度区域居民的观察,还是他们在小鼠等生物身上做的实验,得出的结论都很明确:多氟烷基物质提升接触者患癌风险,还有更高几率诱使胚胎畸形、孕妇流产。
想让瑞宜化工厂相关负责人员俯首认错,甚至如米国杜邦公司那样,输掉一场集体诉讼后,被迫花几亿米元和解?拼图上缺失的一块,便是证明瑞宜化工厂排放的废水中多氟烷基物质超标。
两年以前,王伟爆料时太过仓促,在化工厂下游取了少量样本简单化验后,就匆匆得出结论——结论依然成立,但证据不坚实。
如今想来,王伟不光低估了瑞宜化工厂与本地环保部门勾结之深,也低估了这群人心狠手辣的程度——王伟一个爆料断人财路,他们可是要把自己赶尽杀绝呀!
两年过去,在王伟不懈的努力下,他从瑞宜化工厂上游十几公里处、化工厂排水口附近、下游20多公里,采集了无数样本。
水体、土壤,废水流过之地,多氟烷基物质仿佛见缝插针,渗透进土壤,渗透进地下水,再通过饮用水、动植物、食品,进入周边居民体内。
如今,拥有了更加完备的样本,结论比两年前更加无懈可击。但王伟却犹豫了。
一方面,瑞宜化工厂在有关部门有人,倘若二次爆料不能一击必胜,这一次依然会重蹈两年前的覆辙:引起一番小范围波澜,然后,一切爆料的记录都被掩盖,在网上被清洗得了无痕迹。
另一方面,王伟自己时日无多,可16岁的刘二明……
唉,当初就不应该心软答应那个叫赵华枫的女生,让他们班这个“化学痴子”跟着自己做化验。
若是二次爆料能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瑞宜化工厂的报复也必将接踵而来。哪怕王伟一直有意隐匿刘二明和他的牵绊,可那群手眼通天、心狠手辣的家伙,万一查到了这孩子头上怎么办?
王伟自己是个重病在身的人,自己赤条条走了,他们拿孩子泄愤怎么办?
找王伟学习、协助做实验这件事,刘二明没有对自己的父母隐瞒半分。
父母闻言,只对他可能接触有害化学物质这一点表达了担忧。但刘二明传回来的照片中,他的防护工作颇为完备,简直武装到牙齿!这对父母也就不再发一言,放心地让刘二明和王伟学习去了。
哪会想得到,儿子和王伟一起要干的事,很有可能为他招致严重灾祸呢。
第213章
一篇汇报科研成果的文章,一个受过正规科研训练的前大学讲师,想发表自己的研究结果,却不能走传统的学术出版这条道路。
听起来有些荒唐,但原因很简单,一篇科研文章从投稿到最终发表,要经历编辑初审、同行评审、不止一轮的修订与回应……
整个流程所需的时间,哪怕再顺利,也要半年以上。别说王伟的病情能否让他再支撑半年了,不说半年,只要一个星期的时间,让瑞宜化工厂听到风声,就会发动他们的全部力量压下消息。
在有关部门都安排了那么多人,几家学术杂志社,又会是什么难以渗透的机构吗?
若是这样,王伟努力藏身,隐忍两年的结果,就将化为泡影。
第一次爆料,他自己录制视频,用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发表证据。化工厂方面反应并不算快,隔了将近一个星期,才让王伟被迫在网络上噤声。
第二次爆料,王伟连一个稍有影响力的网络账号都没了,只能让有良心的媒体人出面。要在化工厂和与他们勾结的相关部门察觉、在他们压下舆论之前,先行一步,引爆舆论。
还要进行科普,让被蒙蔽的民众意识到多氟烷基的真正危害。
身为前大学讲师,王伟倒还真认识几个媒体人。两年前,在他被材料大学解雇后,还有媒体人朋友在媒体上打抱不平。
但也有人,起初因为支持王伟的行动帮他说话、爆料。一旦有关部门出马,这些人衡量了利益天平两端孰轻孰重后,不光开始三缄其口,甚至还背刺了王伟,向相关部门透露他的行踪。王伟逼不得已,这才出国避风头。
两年都没联系,当初那些帮他说话的人,还有多少愿意顶着来自上级的压力,坚持为人类的未来发声?不好说。
如果这两年之间,这些人的心态又有了动摇,王伟在他们面前贸然暴露行踪,并不理智。别到时候想爆料的消息还没泄露出一星半点,就遭到内鬼背叛,被瑞宜化工厂找到行踪!
让王伟觉得有些滑稽的是,到最后,他最能信任的竟然是两个未成年人——刘二明,还有刘二明的同学、同样未成年的女生——赵华枫。
赵华枫和她的朋友认出了隐姓埋名的自己,却没有声张,还介绍了刘二明这个得意助手帮自己做事。每个月,赵华枫还打电话来关心自己的健康状况。
并且,拜读过她的体育生选拔调查报告、邪典儿童绘本调查报告后,王伟得出结论:赵华枫不光口风紧,笔力也是一等一的,十分适合披露社会热点黑幕。
唯一可惜的就是,她和刘二明一样都未成年。王伟不希望两个孩子卷入风波之中,否则,九泉之下的他也不会安宁。
见王伟面露忧色,刘二明并不知道王伟最担心的是他刘二明的人身安全。刘二明只当王伟还在思虑,如何在二次爆料的舆论战中,在他们的敌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先发制人?
刘二明的脑海里不是没闪过“赵华枫”这个名字。她是刘二明和王伟之间的牵线人。
经过好几个月的刻苦钻研,赵华枫写杂文的水准又有长进,比起那篇体育生选拔黑幕文章的些许稚嫩,如今的她,更像一个严谨、老练的调查记者了。
两人最终还是把赵华枫拉入了讨论。
“一篇纪实调查报告一经发表,便会惊起千层浪,我们的敌人也会瞬间警觉。若是与化工厂勾结的相关部门第一时间察觉,在尚未引起民众足够重视之前,他们就会把报道撤下去,让我的第二次爆料同样掀不起太多浪花,无疾而终。”王伟向赵华枫介绍形势的严峻。
赵华枫道:“这一次的调查报告和前两次的确不一样。如果说最终目标是引发尽可能多的人关注这件事,那么,我们面临两个艰巨的挑战——而且是两个相叠加的挑战。”
“两个挑战?”王伟不解其意,在他看来,调查报告最大的挑战就是在文章被压下去之前,要送达尽可能多的人群呢。第二个挑战……难道说的是孩子们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吗?
“假如我们的敌人发现了这篇文章、下压热度之前,全国有100个人从各式各样的渠道刷到了这篇报告的标题。这100人中,最少有70人发现这篇报道的主题是什么环保、什么化学污染——而不是汽车股票、体育游戏、明星八卦、时尚美食,也会瞬间失去兴趣,点都懒得点开。”
“剩下30个人中,对时事稍微关心一点的,发现这件事发生在离他们几十、几百公里之外的运夏市,而不是本地新闻又会跑掉20个人,到最后刷到报道标题的人。10个人会继续往下翻,这10个人中再有五个能看到文章末尾,便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赵华枫并不希望自己的文章为了夸张而去夸张,只为吸引眼球,就去起那些耸人听闻的标题。这违背了她作为调查记者的理想和初衷。
调查记者就要用事实说话。
王伟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我们现在的难点就是将这10%和5%的比例提高。可不可以在报道的开头,故意隐瞒事件发生的地点,不让读者知道这是在离他们挺远的运夏市?全国任何有一条河流的城市,都有可能遭遇这样的公共卫生危机。”
赵华枫犹豫着:“可以是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