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峤
他要让玫瑰消失,也要让这点空穴来风的温存无疾而终。
◇ 第56章 荒漠
这是时隔三年,冷山第一次回到西北。
他和冷恪清请了三天假,允诺三天后就立刻动身去建安工厂。
四月初,西北白日的温度升高了不少,空气干燥,弥漫着浓郁的野草与烈日的味道。
下了飞机,打了很久的车,结果半个小时过去了,一辆接单的都没有,冷山有些后悔,当时应该同意让冷恪清派私人客机送他直达的,等到了再想办法甩掉监视他的人也不迟。
他来到熟悉的汽车站,准备像曾经一样坐汽车去镇上。
西北机场的汽车站和三年前一样,很破旧,空旷的场地上,停放着几辆出土文物似的大巴,车身和轮毂沾满了淤泥,就连前挡风玻璃上都满是黄土,即使已经到了影响视线的程度,这些在这里开了几十年车的司机也能凭着记忆一路驶到目的地,没人会舍得花十几块钱去洗车。
冷山再次站在这里,忽然有些恍如隔世。
这些人在同一条道路上来来回回地开同一辆车,从少年到中年甚至到老年,几十年的光阴逝去,没有人会想要改变或逃离这里,就好像从出生在这片黄土地上起,他们就生了根,连同被禁锢的思维一起。
当然,在这里,也没有人会认为对方的生活是日复一日,是贫瘠而痛苦的。
可是他呢,难道他离开这里就得到更多了吗?他从群山之间的驯鹰师变成现在这样,外人看来他得到了世俗所渴求的一切,金钱,地位,权利,甚至裁决生死的手段。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接二连三地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会爱上这样的他了。即使只是平凡人家再普通不过的一顿晚餐,与父母,爱人在一起谈笑,他也永远不会知道是怎样一种滋味。
他这些年靠仇恨活着,活得清醒而麻木。
这时,其中一辆大巴上走下来一名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看见冷山站在站台,先是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了冷山一番,接着点了根烟,朝冷山走去。
“嘿,外地人?”
冷山皱了皱眉,这些年在名利场他也接触过不少烟瘾大的,但那些人抽的都是名贵的烟或雪茄,味道不至于难闻,而眼前这人的烟明显是几毛钱的劣质烟草,烟味浓烈而呛人,简直像一台厨房的抽油烟机。
“请问下一班车几点出发?”冷山朝旁边退开几步,拉远距离,保持礼貌问道。
“再等等。”男人粗俗地朝地上吐了口痰,烟头朝某个方向一点,说:“等我兄弟完事。”
冷山朝烟指的方向看去,汽车站最角落里,一块残破的牌匾上写着:洗手间。
褪色的字体,老旧的木屋,几乎半边房子都隐进山背里的洗手间。
还有隐约传来的哭喊声。
冷山霎时察觉出不对劲。
“那边发生了什么!”他厉声质问道。
不等男人回答,冷山便朝洗手间狂奔过去。
嘭!
他一脚踹开男厕所的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赫然夹杂着几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浓重的腥臭味混杂在一起当头迎来,令人作呕。
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大概只有五岁的儿子,依偎着抵在角落里,两双眼睛充满了恐惧,脸上沾满了鲜血和肮脏的手印。
四名高矮不一,但都面生横肉的男人围着他们,手中拿着棍棒或铁铲。
见冷山闯进来,他们并没有意外,反而在那一张张丑恶的嘴脸上露出邪恶的笑容,其中一人道:“呦呵,送上门的?”
其余几人一同发出嘶哑难听的爆笑。
“我们身上真的没钱了,也没值钱的东西可以给你们了,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吧……”这时,角落里的母亲开口哀求。
“也不是不行,”那人斜眼瞅着冷山:“那要看这个新来的争不争气。”
“喂,把钱全部交出来,不然废了你!”另一个男人伸手就要去扯冷山的衣领。
但他那只黢黑的手还未来得及伸到冷山跟前,就被一记又狠又准的横扫当空踹进了一个厕所隔间里。
嘭!!
隔间的门板被撞裂,随即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只见那人的头将蓄水桶撞穿了一个洞,鲜血顺着头骨流淌,很快被迸溅而出的水流冲刷掉。
“啊!!!!”
紧接着,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不过十秒,其余几人已然带着轻重不一的伤倒地不起,痛苦哀嚎。
冷山扶着母子,走出了这间残破肮脏的公厕。
方才那名大巴车司机早已逃离了现场,留下两只烟头插在黄沙土地上。
“谢谢您谢谢您!”这位母亲中途踉跄了好几次,显然惊魂未定,但还是一直拉着冷山道谢。
冷山轻轻拍了拍她满是污秽的手,道:“您别害怕,已经安全了。”
女人脸上满是风霜的痕迹,眼睛却十分干净,命运似乎总爱让苦难落在淳朴的灵魂上。
冷山有些难过,为这对母子,也为他无法拯救的所有。
他拿出随身带着的手帕,半跪下来,替小男孩将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小男孩很乖,不哭不闹,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冷山看,任由冷山擦拭。
女人却显得有些紧张,一直朝四处张望,冷山察觉到,说:“他们几个全身的肋骨都粉碎性骨折了,走不出那个洗手间,您放心。”
冷山将小男孩的脸擦干净,站起身,道“您现在可以报警,我陪你们等到警察过来。”
女人听见报警两个字时,神色突然愤恨起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不了,我们……我们还是不要报警了。”
冷山知道边陲长年都处在暴乱频生的状态下,却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女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算警察来了,也不会站在他们这一边。
冷山沉默须臾,问道:“这样的事,是第几次发生了?”
“……数不清。”女人眼里的神采逐渐消失:“我丈夫就是死在他们手里。”
冷山皱了皱眉,这些年他手上染了许多人的血,但那些人要么是穷凶极恶之徒,要么本就是在你死我活的纷争中为各自权利或利益既得的殉难者,谈不上无辜,也就谈不上怜悯。
他本以为自己是麻木了,却从不知道,当他站在这片落后,贫穷的土地上,面对如今这样具像化的苦难时,会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悲伤。
寻常百姓那些细碎,平凡的痛苦,总是比那些迎面直击的血腥来得更加沉恸。
“对了,你应该不是这儿的人吧?”女人忽然担忧地看向冷山。
冷山停顿少顷,说:“我是本地人。”
“啊?”女人有些意外地打量了冷山一眼,但意外的情绪很快被焦急替代,她惊恐道:“那可怎么办!他们一定会找人报复你的,你下次要是再被他们遇上,那就危险了呀!”
“您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冷山道:“您有手机吗?”
女人难为情地笑了一下,说:“没有哩,家里只有一个座机。”
冷山没有多余的神情,拿出纸和笔,写了串数字递过去:“这是我的私人手机号,以后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联系我。”
这次只不过是意外使然的萍水相逢,他没法真正救下这对孤苦的母子,很大概率,此生也不会有契机与他们再次见面了。
这张纸条,不过就是求一个心安。
女人双手接过冷山递去的号码,连声道谢。
接近中午两点时,另一辆大巴车的司机招呼乘客上车,冷山与母子告别,临走前,那名小男孩终于按捺不住,抬头望着冷山,眼里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崇拜,一本正经地道:“哥哥好帅好厉害,刚才那几招能教教我吗?”
冷山微怔,随即蹲下身,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温柔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抬头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点头应允,于是奶声奶气地说:“我叫阿敕。”
“阿敕真乖,”冷山牵起唇角,眼里是温和明朗的笑意:“那等阿敕长大以后,我把刚才那些招数全部教给你好不好?”
小男孩连连点头,兴奋道:“好!”
“等阿敕学会以后,变得很厉害了,要保护好妈妈知道吗?”
“嗯嗯!”
*
尘土被卷进轮毂,随即扬向漫天的风沙中。
冷山坐在大巴的最后一排,全程望着窗外。
从机场到楼兰小镇还有70多公里,这一路上全是荒漠,没有任何一点绿植,在这荒无人烟的万顷原野上,生命的迹象似乎被永久封存了,一眼望去毫无生机,只有满目疮痍的大地与无尽翻涌的黄沙。
云层倾压,甚至让人产生触手可及的错觉,时不时能看见彩色的经幡在风沙中翻飞,偶有涉猎的猎户走过,身后的马匹上驮着鲜血淋漓的动物尸体,它们显然还没死透,只能在漫长的路程里一点一点,痛苦地死去,那些血液滴落进沙土里,转瞬被湮灭,留不下任何痕迹。
这些久违的画面令冷山有些触动,他曾经不觉得这些原始,血腥是为一种残忍,这是他从小长大的故乡,眼见的一切不过都是稀松平常的一件小事。
从没有人告诉他,他需要去守护谁,或捍卫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直到遇见那个人,他这几年才逐渐明白,那种无用的东西被一类人称之为信念。
大巴车到达楼兰小镇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半了。
冷山下了大巴,被挤在乌泱泱的人群里。
高温与烈日将人群里的汗味尽数蒸发出来,混杂成十分刺鼻的味道,加之天气闷热,高原缺氧,让人心情烦躁到了极点。
冷山皱着眉,快速走出了人海。
◇ 第57章 “但我想让你快乐”
楼兰小镇上多了许多摆摊的小贩,各色假冒伪劣的古玩玉器琳琅满目,几年没来过这里,冷山竟觉得有几分新奇,放缓了脚步,目光逐一落在摊上的每一件小玩意儿上。
既然决定回家,他便彻底将自己在R市的身份遗忘,好好感受这里的每一寸土与风,下次再回来说不定是什么时候,也有可能没命再来了,他并不想浪费这转瞬即逝的48小时。
“小哥哥,买玉镯吗,我们这里的玉镯成色可好啦,价格还实惠。”
一名样貌明艳,手臂上纹着一条青蛇的年轻姑娘主动和冷山搭腔,见冷山并不排斥,还在摊前停了脚步,便兴致勃勃地举起一只青镯递到冷山眼前:“你瞧,这只镯子色泽多清透,好着哩!”
“2800卖给你,够便宜了嘞,你一看就是大城市过来旅游的吧?”
“我跟你说喔,你在别的地方都买不到这么好的玉呦!”
冷山看着面前这只最多只值20块钱的人造玻璃玉,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他在R市这三年,确实被那边的水土养得变了些,但他长相原本就出挑,即使是穿着一件最平常的衬衫,也是人群里最显目的存在,更别说在这三年里,经过了各色场合的淬炼,曾经青涩腼腆的少年已经拥有了强大沉静的气场,锋芒被隐在内敛之下,不过分锋利惹眼,又让人心生敬畏。
这小姑娘明显是将他当成了外地人来宰。
哪知道遇见的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在西北这一片的本地人,谁不知道这条街上的小摊全是黑心商,十件东西有九件都是假的,剩下还有一件是坏的。
片刻,冷山礼貌微笑,道:“2800太贵了,我买不起。”
“诶!”姑娘见冷山要走,瞬间急了,爽快道:“1800好嘞!1800给你,就当我赔本送你的!”
冷山差点忍俊不禁,他回头温柔地拒绝:“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一分钱也没有,实在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