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峤
◇ 第61章 枷锁
可惜谁都知道,这样尽力而蹩脚的解释,只不过是为自己无处安放的痛苦找一个虚假的躯壳,一切都显得刻意而苍白。
冷山哪怕经历再多血腥残暴的事,手上沾满了再多鲜血或罪恶,他的底色也永远都是温柔的,即使这三年间发生的所有事都在让他一步步走向深渊,他也并非能做到真正麻木。
在这样一个远离了纷争,寂静安谧的夜晚,面对一个命运可悲的寻常百姓,还是唤起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柔软。
冷山不善安慰的言辞,只起身离开了阳台,不多久,拿着一只红木盒子出来,递给了女人。
“这串项链很适合你,一点心意。”他言语间诚恳而淡然,并无一点越界或轻视。
“如果你实在着急用钱,可以拿去卖掉。”
“不要再做……那种事情了。”
女人愣神看了两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手中的瓷碗摇摇欲坠:“哈哈哈,你什么意思啊?”
“这算是小费吗?哈哈哈,你真以为我是那种人啊?”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是真被冷山的举动逗乐了还是为了掩饰一些更为复杂的情绪:“你拿走,这我不要。”
冷山也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不妥,解释道:“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这点心意可以帮到你。”
“等你以后有能力赚钱了,再还我。”他装着正经的模样:“我也并不是要白送你,我还等着你哪天把那镯子的真品给我呢。”
那只假冒伪劣的玉镯忽然之间就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凭据,冷山没解释,女人也不会问起冷山是在什么时候看出那是只假货的。
女人美艳的脸在月光的阴影中隐去了一半,她忽然别过脸去,掩饰般咳嗽了两声,少顷,才又笑起来。
但冷山还是清晰地听见了女人声音里的微颤与哽咽。
那是强忍着哭腔的声线。
“你是我长这么大,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女人说。
冷山听见这句话,怔了须臾,随即回过神来,半开玩笑地说:“你也是我长这么大,第一个愿意陪我喝酒的人。”
女人大笑起来,道:“好了,别只聊我了,说说你吧?”
“嗯?”冷山的状态也逐渐放松下来,他喝了一口酒,差点被呛到。存放时间超过半年以上的桑葚酒,入口十分清冽,度数却高达50左右,喉间瞬时传来火辣辣的灼烧感,紧接着便是桑葚的酸甜果香,味道倒是很不错。
“我的生活很简单的,”冷山说:“早出晚归,和大多数人一样。”
女人瞧了冷山半晌,说:“可我觉得你看起来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诶。”
冷山好奇:“哪里不一样?”
女人眯着眼:“我这个人哩,别的本事没有,看人还是很准滴,毕竟人人鬼鬼见得多了。”
“你嘛,看着也就20岁左右,年纪小得很,但眼睛里面啊,装的东西多,说明你遇见的事儿很多。”
“你功夫好着哩,那时候唰一下到我面前,差点吓死我,家里面又能随随便便拿出这些东西,说明你做的工作呢,也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
“还有你肩上的伤。”女人朝冷山右肩上瞥了一眼,T恤领口堪堪遮在那道鞭痕上,露出一小截伤疤。
“我挨过这么多打,但你这伤的形状我从没见过,应该是某种特质的鞭子才能造成的伤痕吧?”
“总而言之,你应该过的也是辛苦得很嘞。”女人感慨了一句,转而问道:“那你那个朋友呢,他做的工作和你一样吗?我还蛮好奇的,像你这样的人,会和什么样的人交朋友哩?”
冷山指尖摩挲着瓷碗,不知在想什么,他说:“他和我不一样。”
“喔。”女人不假思索:“那你这么厉害,他会不会害怕你呀?”
冷山听完这句话,一个不留神差点笑出来,这问题着实太有意思了,哪怕现在他想起那个人依然是伤怀占多数,但也不妨碍他被这个问题逗笑。
“他才不会害怕我。”冷山认真地说:“而且他比我厉害很多。”
半碗烈酒对冷山来说已经是酒量的极限,这会儿喝得尽兴,不知不觉瓷碗已见底,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思维逐渐开始不受控制。
并不是行为上的不受控,他这点自制力还是有的,而是脑袋里的想法,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这点变化他一开始并没有察觉,直到女人问道:“那他对你好嘛?”
冷山先是一怔,随即慵懒地半倚在了藤椅里,眼眸似蒙着层雾气,眉宇间一目了然地缭绕着低落。
他卸了伪装,任由自己说出了心里话。
“他啊……”
“他对我特别坏。”
“那你肩上这道疤……”女人灵敏地察觉出了什么,问道:“和他有关?”
冷山的视线下意识朝右肩看去,他半眯缝着眼睛,嗓音有些沙哑:“嗯。”
“怎么不遮掉?”女人用指尖抚过自己手臂上的青蛇刺青:“你往上纹一个喜欢的图案,像我这样,就不用一天到晚看着这道疤心烦了。”
冷山沉默了一会儿,为两只空碗斟上酒,他举止十分斯文,即使已有了醉酒的迹象,手也不比平常那样稳了,但一举一动也依旧清雅绅士,让人不敢生出邪念。
“不了。”他说:“看着也好。”
时常看着,提醒自己 ,就不会再痴心妄想,不会再那么难过了。
两人喝到最后,女人率先看出冷山快醉了,便主动说自己困了,睡觉去了。冷山也回了自己房间,在看见床的那一刻,强撑着的最后一丝清明也彻底消散,倒头就睡。
这一夜,他难得的没有做噩梦,也没有失眠,一觉睡到了天明。
——
翌日清晨,女人与冷山告别。
冷山送女人穿过了家门前的白桦林,走到尽头时,女人与冷山同时停下了脚步。
“就送到这里吧。”女人说。
“嗯。”
风声在白桦林的枝桠间穿行,女人忽然说:“虽然你没说,但我觉得你好像很在意你那位朋友。”
“不管你们之前发生了什么,祝你们重归于好。”
“谢谢。”冷山声音柔和,神情却十分淡然。
风声仿佛静止了,他心道,他们这辈子大概只能兵戎相见,不会再重归于好了。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问。
“冷山。”
女人得到冷山的回答,扬起笑容,说:“我叫纳依兰吉,你可以叫我兰吉。”
冷山:“好。”
纳依兰吉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冷山的脸上,她似乎有些眷恋不舍,却还是说道:“你的名字很适合你,很好听。”
“下次见,冷山。”
冷山察觉出对方的情绪,没有直接道破,而是轻松地开了个玩笑:“下次再见到我,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纳依兰吉捂着嘴咯咯笑起来,说:“我可什么都不怕哩。”
“就是想再见到你。”
冷山的目光与纳依兰吉交汇,眼里却只有坦荡与怜悯,他没有答复对方的祈愿,而是柔声说:“再见,兰吉。”
后会无期,希望你也能冲破宿命带来的枷锁。
*
【作者有话说】
1
◇ 第62章 帷幕
与纳依兰吉告别后,冷山回到家,在茶几上发现了那只红木盒子。
他拿起盒子睨了片刻,收进了柜子里。兰吉最终还是没有拿走它,冷山也只能尊重对方的选择。
第一场雨落之前,冷山去了另一座山的山谷,找到一户挂着两只画着狼崽子红灯笼的家门前,按响了门铃。
三年前,他离开草原之际,将他养的那些鹰和马寄养在了他小时候的玩伴家里,这次回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见一见它们。
门铃响了不久,门便被人打开,一名皮肤黝黑,五官憨实的年轻小伙探出头来,在看见冷山的一瞬间,先是愣了愣,紧接着惊叫出声。
“冷山?!”
“哇去!你终于回来啦!”
柯孜提打开门,侧身让冷山进屋。
“好久不见,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冷山笑着和对方打招呼。
“我啊,还是那样呗,我爹逼着我天天去放羊,无聊死了。”
“你随便坐啊,家里有点乱。”柯孜提去了厨房,拿着一壶马奶摆在餐桌上:“只有这个了,你凑合着喝。”
“没关系,谢谢。”
柯孜提道:“嗨,我们之间道什么谢呀,见外了,我都没谢你这三年帮衬了我们家不少呢,不然我都被追债的砍死了。”
冷山疏离地笑了笑,说:“以后不要再赌了,你父亲也不容易。”
“是是,我听你的,哥。”
“对了,你放在我这儿养的弟兄们我都好生照料着呢,我带你去看。”
两人来到家后院,冷山表面上看不出情绪,内心却有些按捺不住地喜悦。
还未走近,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便传了过来。
哈桑和千钧闻见冷山的气味,在各自的屋棚里上蹿下跳,急得恨不得将屋顶掀翻。
柯孜提道:“你没回来这几年呀,它们都瘦哩,你也是,外面工作再忙也要回家看看它们的呀。”
冷山打开屋棚,哈桑扇动着水墨般的翅膀,冲向天际,盘旋了两圈,随即俯冲下来,着落在冷山的肩上,冷山抚摸着哈桑的羽毛,用脑袋不断与哈桑相蹭,似是回答柯孜提的话,又似是轻哄着哈桑:“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好。”
千钧也凑过去,不断闻着冷山的气息,伸出舌头将冷山的半边脸都舔湿了。
他不是不想回来,也并非忙到抽不出时间,而是害怕一旦回来,就生了软弱的心思,他害怕自己流连忘返,更害怕自己若是在哪一场任务中死了,这些小家伙再也等不到自己,它们会不会更难过,还不如一开始就彻底断了念想,一年半载看一次太折磨人心志了。
千钧的眼睛大得像铜铃,马的眼睛本就充满了情感,那双湿润的大眼睛仿佛在控诉冷山,这些年狠心抛弃它的行径。
它舔完冷山的脸,便不动了,瞪着冷山半晌,发出了一声尖锐悲戚的嘶鸣。
冷山笑起来:“不哭不哭,千钧乖,吃不吃甘草?”他拿起一把甘草亲手喂千钧一点一点吃掉。
哄完千钧冷山又去哄哈桑,哈桑却没有那么好哄,黑鹰锐利 的眼睛审视般盯着冷山,像个深闺怨妇,它朝着冷山心口狠狠啄了一口,带倒钩的尖嘴扎得冷山差点痛呼出声,冷山宠溺地摸着它乌黑的羽翼,说:“我错了哈桑,别啄我,我下午带你去赛木湖遛一圈,给你猎小蛇吃怎么样?”
哈桑半信半疑地斜眼睨着冷山,片刻后,伸出巨大的翅膀像人类之间的交流一般拍了拍冷山的胳膊,随即扑腾了两下翅膀,亲昵地蹭了蹭冷山,朝着天空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