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城哑人
但她并未端详太久。
有一道她并不排斥的、正常的潜意识在催促着她,让她不要再迟疑犹豫,不要再过度警惕,尽快拿起纸条,打开纸条——尽管时间已从更高的维度被扭曲拨动,但她依旧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彭婆婆没有察觉到异常,于是顺从了这道意识。
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拆开了那松垮的两道折痕,看到了纸条的内部。
里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惊人的东西,只有一个签名。
中文,三个字,彭慧君,是她的名字,笔迹也熟悉,也属于她,只是发力方式和细微习惯不太像现在的她。
但彭婆婆依旧能判断出,这确实是她亲笔写下的签名。
可它为什么会在这儿——在一张穿透了救世会层层封锁,突兀出现在她床头柜上的神秘纸条上?
彭婆婆盯着这张签名,拧起了眉头。
她遵从自己的习惯,下意识地以这张签名上的笔触,在脑海内描绘着自己的名字,试图复原它。
可是,当她真的于脑海里将它复原时,呈现在她精神体内的,却不是三个汉字,而是一个虚幻的漆黑盒子。
这个穿透了诡谲维度的漆黑盒子甫一出现,就在彭婆婆的大脑内炸开了惊雷般的轰鸣。
闪电裂过,在沉寂已久的精神世界劈开一道巨缝。
漆黑盒子开启,无数被刻意剥离的意识与记忆碎片霎时回归,纷乱翻涌起来。
“帮我保管吧。”
某块碎片跃出,是凛冽寒风里的一辆吉普车。
吉普车里,彭婆婆窝在车后座,慢吞吞地叠好纸条,将它递给副驾驶上的青年,“你不会受到重启的影响,只有把它放在你手里,我才放心。”
青年眯起桃花眼:“你不认可我仍是人类,我也不再有我们曾是朋友的记忆,这种情况下,你确定要让我保管它?”
“确定。”彭婆婆毫不犹豫。
青年仍没有收起纸条,他问:“里面除了你切割下的精神细丝与部分隐秘记忆,还有什么?”
彭婆婆拢了拢围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应该听我的医生说起过,我怀疑我的女儿还活着。”
第417章 三六九等
“就像长生总是怀疑他的那只肥橘猫是人一样,我也怀疑我的女儿还活着。”彭婆婆道。
青年神色不动。
“你们调查过我,应该很清楚,我唯一的女儿苏乐乐,在十五年前,也就是2036年,她十岁时,于北冰洋XL研究所的一场事故中意外死亡,尸骨无存。”彭婆婆的声音沙哑冷淡,像在谈论无关紧要的小事,而非亲生骨肉的离去。
“这是我多年来都非常坚信的事实。”
“偶尔会有一些她还活着的美梦在午夜窜出来,试图扰乱我的思维,可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它们。”
“梦境是梦境,现实是现实。分不清的,早晚会成为疯子。我不希望自己成为疯子。”
青年笑了笑:“但凡事都有意外?”
“是的,意外,”彭婆婆也跟着笑起来,“最初发现魔盒游戏选中我的时候,我还在想,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神秘莫测的魔盒游戏,它固然会给我带来很多,但也同样会让我失去很多。高收益,也伴随着高风险。”
“不过,没过多久,我就不再这么困扰于这个问题了。”
“我确认,我被选中,是幸运的。因为,它为我揭开了这个世界虚假的面纱,让我窥见了一丝真实。”
青年道:“在这一丝真实里,你发现你女儿的死有蹊跷?”
宁准的语气透着一点好奇和试探,可以看出,这块碎片里的他对彭婆婆的某些秘密不太了解。
“准确点说,是我发现她没有死,只是有关于她的,所有人的记忆和现实的痕迹,都已被扭曲,”彭婆婆道,“就好像这个世界只是一幅画、一本书,有一个我们画里人、书中人不可见的作者,凌驾于我们之上,涂抹了这幅画、这本书,将与苏乐乐相关的画面和剧情进行了删改。”
“我参与过高维方面的研究,当然,没接触核心,也没得到什么成果,但是依照我对这方面的了解,我认为,这种涂抹删改不可能是随意的,不遵循任何规律或规则的,也不可能是毫无目的的。”
“那么,它遵循了什么规律或规则,又出于什么目的?”
彭婆婆道:“不管是什么规则,还是什么目的,我都确信,它涂改了一些东西,其中就包括苏乐乐的存在。”
宁准没有对彭婆婆话语里透露出的内容感到惊讶。
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彭婆婆,淡淡道:“你和长生在这方面的看法大同小异。长生也认为一切虚假都建立在真实之上,只是对真实的覆盖与改写。不过,他猜测,这种涂改针对的记忆或现实是从2037年1月1日往后的,2036年不包含在内。”
彭婆婆怔了怔,道:“你呢……King呢?你们是怎么看的?”
“没有明确线索,”宁准道,“但我们认为,这位作者的涂改可以以2037年1月1日为界限。”
“在这个时间之前的,都是虚的,并未被真正改变的,它可能只是改变了所有人的记忆,改变了现实中的痕迹,但没有改变事实本身。在这个时间之后的,是实的概率则更大,确切说,就是有一些人或事,不止记忆与痕迹,而是连事实本身都已经被更改的。”
“所以,2036年苏乐乐死亡这件事,大概率是虚的,假的,但长生的伴侣成了猫这件事,却可能是真的,切实的。”
“虽然我表达得可能不太准确,但你应该能明白其中的差别。”
宁准看向彭婆婆:“当然,这种虚实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魔盒游戏,就是其中最大的变数。”
“假如苏乐乐成为了魔盒玩家,就相当于是跳出了‘作者’为她编写的原本的命运轨迹。之后她的生死虚实,是重启也不可能改变的。”
彭婆婆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安稳地活着,无知无觉地做他人笔下的木偶,还是清醒地探索,反抗,拥抱真实,并接受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这确实是个复杂的难题。”宁准轻轻叹息。
彭婆婆沉默片刻,道:“但凡是拥有自我的人类,都只会做出唯一的,也是最简单的选择。”
“或许吧,”宁准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的打算,“这些也只是建立在部分线索基础上的推测。真相也许并非如此,也许永远不会被我们探知。”
“人类的思维是有限的。”
他顿了顿,道:“至于你说的这种涂改遵循的规则……意念,念头,想法,偶尔的潜意识,或者说愿望,并不一定真实的愿望?嗯,我们已经摸索到了一些关键,但无法确定,也无法改变任何事……目前来说,是这样。”
“老实说,不论你的女儿是否活着,看着她,或想到她,你应该也会有某个瞬间,希望自己没有这个女儿吧。别急着否认,就算是圣贤,也不可能保有每时每刻的纯粹无瑕。”
“我不打算否认,”彭婆婆轻嗤,“人类的思想是复杂的,一些阴暗的或烦恼的念头总是会冒出来,人类管束不住它们。但它们的出现,并不意味着与其对立的光明与温暖就一定是虚假的。”
“我爱她是真的,偶尔的厌烦与冷漠,也是真的。”
“我确实不止一次浮现过‘要是没有这个女儿就好了’这个念头——在她刚出生没多久,哭闹不休的某个深夜,在她不服管教,惹来麻烦的某个傍晚,在她大声哭着,说讨厌妈妈的某个午后——这种念头出现得并不算多,但绝非没有。”
“可是,”彭婆婆沉沉道,“我从来没有真的希望,让她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宁准道:“没有谁能令谁心愿成真。虚伪的,别有目的的,除外。”
他终于拿起了那张纸条:“你把你调查到的苏乐乐的相关线索,也隐藏在了这里,对吗?你认为重启后我们可以用得上它,也就是说,你对可能还活着的苏乐乐的现今状况,有所了解,并猜测她可能与未来某些事有关?”
良久的寂静后,彭婆婆的声音响起:“我的特殊能力,叫预占。”
“……我看见,我与她终将重逢,在黎明前夕。”
宁准一顿,蓦然抬眼。
沉哑而虚渺的声音倏地飘远。
记忆碎片飞速消失,定格在吉普车外凛冽的风雪上。
“原来是这样……”
彭婆婆动了动有些干燥的嘴唇,嘟哝着。
她挪动脚步,抬手按在了识别区域,滴一声轻响,这间布置简陋的卧室的门便向一侧缓缓打开了。
在吸收脑海内翻涌出的无数碎片的短短一分钟内,她也并没有呆坐着。她穿好了衣服,换上鞋,简单洗漱过,并如往常一般,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干净整洁。
将双手放进白大褂的插袋内,她微微佝偻着身子,步伐快速而平稳地踏进了走廊。
她不知道重重维度之外,同一时间的魔盒游戏内,人类与高维生命的决战胶着难熬,已到了最关键的一刻,也不知道为了这一刻,多少人付出了生命与信仰,多少人连自我都已干脆舍弃。
她像这场决战之外的所有普通人一样,没有任何感知,目之所及,一切平静如昔。
可是,从另一种角度来说,她又同这里的所有普通人都不一样。
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却在接收了一张纸条后,隐约地明悟到了自己此时此刻最该做的事情。
“彭教授。”
自冈仁波齐就跟随彭婆婆的斗篷女人吉娜出现。
她守在彭婆婆的房门外,负责保护并监视她。
这个容貌被毁的古怪女人好像不需要睡眠和休息,无论何时打开门,彭婆婆都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她的身影。她就像一道甩不掉的影子。
彭婆婆没有理会她,径自向前走。
吉娜习以为常,无声地跟了上去。
金属走廊完全封闭,亮着一截又一截的白色灯光,冰冷而单调。
彭婆婆快步走着,顺利通过几道验证关卡,来到了自己工作数日的实验室。
在这个过程里,彭婆婆留意到,这一块区域,或者说这一处实验基地内,研究员和救世会成员的数量比起之前,好像少了一些。
她没有对此露出什么异常反应,只照常整理自己的实验室,准备进行实验。
因她作息混乱,与划分给她的两位研究员无法配合,所以这间实验室内大部分时候都仅有她和吉娜两人。
此刻也不例外。
检查过部分仪器,彭婆婆打开实验室正中央的保护舱,这里有以实验品改造而成的一套极为特殊的培养皿。
透过培养皿透明的玻璃罩,彭婆婆能看到一块犹在生长修复中的大脑组织和半个处于构建初始状态的年轻女人的手臂。
这两样东西都是以救世会提供的苏乐乐的身体组织残留实验培养的。短短几天,就能有这种进度,与这间实验室的种种布置不无关系,但其中最重要的,还是彭婆婆多年的研究和她贡献出来的属于自身的、与苏乐乐关系紧密的部分基因组织。
“不够,”彭婆婆观察了一阵,对吉娜道,“我打报告,你再去拿点新的脑组织来。”
吉娜向前一步,布满伤痕的面孔暴露在实验台附近明亮的白光下,隐约显出的轮廓令彭婆婆感到熟悉。
她像近些天的每一次一样,盯着吉娜恍神一刹,然后嫌恶地转开眼,不再看她。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彭婆婆皱眉道。
吉娜道:“前天你刚申请过一块新的身体组织,按照规定,三天后你进过下一次游戏,才能申请第二块。”
“我有三次特需申请权。”彭婆婆冷冷道。
“前天是你第二次动用特需申请权,”吉娜静静注视着她,“你确定要在今天动用最后一次?”
“确定,”彭婆婆不耐,“我的实验进度远超我的想象,我现在就需要它!”
吉娜没有从彭婆婆的神色里察觉到什么多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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